孙大夫见她拿枪指着自己,无可奈何只得往里间退去,秦桑一边拿枪步步逼着他,一边却对屋子里所有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少奶奶用手捂着嘴,六姨太搂着晓蓉惊恐的望着她,几位姨太太更是瞪大了眼睛,只不敢作声。
秦桑一进到里间,却对孙大夫说:“孙先生,麻烦您把衣服脱了。”
孙大夫吓得全身如同筛糠,牙齿格格作响,连囫囵话也说不出来:“三……三……少奶……奶……这……这可使……使不得……”
秦桑却出奇的镇定:“我只是借您这身衣服使使,出不出得去这院子是我的事,绝不连累先生。”
孙大夫这才明白自己想歪了,连忙哆嗦着解开扣子,将长袍脱下来给她。这时候大少奶奶也进来了,看着这情形,只吓得傻了,秦桑却小声道:“大嫂,快给我找条绳子!”大少奶奶如梦初醒,急得却手足无措:“没有绳子……”
秦桑急中生智:“快,把你裹脚布扯下来。”
大少奶奶窘得脸上发红,却一声不吭,坐在那里三下两下便将裹脚的带子拆开来给她,秦桑将孙医生结结实实捆成了粽子,然后掏出条手绢塞住他的嘴,小声对大少奶奶说:“大嫂,把另一条裹脚布也给我。”
大少奶奶这辈子也没在陌生男人面前露出过自己的小脚,看孙大夫骨碌碌两眼翻白,死死正盯着自己,只窘得要哭,可是不敢不照秦桑说的话去做,将另一条裹脚布也拆下来给她。秦桑走到外头,想将那个被砸得昏死过去的马弁拖进里屋去,可是她力气毕竟有限,拖了一拖硬是纹丝不动。这时候六姨太将晓蓉放在床上,起身上前来帮忙秦桑,四姨太五姨太也都醒悟过来似的,帮着抬的抬拉的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那马弁弄进了里屋。秦桑把马弁身上的那套军装也扒了下来,然后照例用裹脚布将他捆了个结实,头也没抬的说:“给我一条手绢。”
有人递了一条手绢给她,她一看正是六姨太,不及多想,仍将那手绢塞进那马弁的嘴里。这么一折腾她出了一身大汗,此时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悄声道:“咱们得商量一下,谁跟我先出去。”
六姨太低声道:“晓蓉在这里,我不能走。叫大少奶奶跟你走吧。”
大少奶奶说道:“我一个小脚能走到哪里去?还是六姨娘跟着三妹走,晓蓉我来照应。”
秦桑道:“这不是推让的时候,迟则生变。四姨娘身量最高,又是大脚,穿孙大夫的衣服应该合适,我和四姨走。如果出得去,我一定想法子救大家。”
四姨太太心惊胆寒的答应了一声,当下两个人换了衣服,秦桑太瘦,那套军装穿起来空荡荡的,六姨太只得替她将腰带紧了又紧,大少奶奶含泪道:“三妹,四姨,小心。”
秦桑把军帽压在头上,细心的将头发全藏好了,四姨太太脸色苍白,不过勉强还算镇定,说道:“走吧。”
秦桑背着枪低头拍门,外头的马弁将锁开了,她当先跨出去,四姨穿着长袍马卦,又将孙大夫的那顶黑呢礼帽压得极低,开门的马弁果然没有留意,低头继续重新锁好了门。秦桑偷看,只见院中有四五个岗哨,全都站在窗下,端着枪巡梭不定,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一直穿过庭院,秦桑的一颗心如同打鼓一般狂跳不己,这个院子平日走来,也就十几步路,可是今天这十几步,却像是几百步似的,她心中焦急,只恨不得拔脚就跑出去,但偏偏还要慢慢的走,这样的天气,还没有走到月洞门口,又出了一身汗。她听着身后四姨太的脚步声,倒还不算凌乱,只是夹杂着很轻的“格格”声,她想了半天才想出来原来是牙齿打战的声音,她又不能回头跟四姨太说话,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眼睁睁看着终于走到月洞门前,这才想起来大门肯定是出不去了,她脑中转得飞快,立刻决定先去后头厨房。她想的是,虽然阖府被围,但这么多人都要吃饭,厨房总得出去买菜,说不定有机会混出去。谁知刚刚走到月洞门口,忽然见一队人朝这边来,领头的正是易连慎。这样子避无可避,她身后的四姨太太吓得面无人色,“咣啷”一声肩上的药箱就滑落在了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秦桑不假思索已经打上了枪栓,但易连慎带着卫队,哗啦啦所有人全都上了枪栓指着她们两人,易连慎见着她们的打扮和神色,先是仿佛吃了一惊,然后渐渐觉得非常滑稽似的,最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秦桑端着枪喵准他,怒目而视。
易连慎笑得够了,这才负着手,慢条斯理地踱到她的面前,含笑道:“三妹妹……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当初老三他为什么非要娶你。今天我可算明白了,原来你真是……有趣!有趣!甚是有趣!”
秦桑冷冷的道:“信不信我一枪打死你。”
易连慎却好似没看到她手中那杆长枪似的,笑道:“你的枪法是老三教的吧?老三这个人,样样都差劲,就只枪法还算过得去,不晓得三妹妹你学到了他的几分皮毛。”他指了指自己,说道:“我就站在这儿,打得中打不中,你只要敢开枪,这些人全是我的亲随卫队,个个全是神枪手,从来弹无虚发,二十多条枪指着你,只要你敢抠扳机,我保证你这张漂亮的脸蛋儿,马上变成马蜂窝。那时候只怕老三见着,也认不出来你。”
秦桑狠狠咬着下唇,却并不说话,她身后的四姨太却小声的啜泣起来。易连慎见秦桑脸色煞白,却并不求饶,甚至连端着枪的手都并没有丝毫颤抖,不由得更觉得有趣,笑吟吟的道:“三妹妹,你和四姨这是怎么混出屋子来的?我猜,你是打昏了孙大夫和那个当兵的……啧啧……这一手干得真漂亮,太漂亮了。诱敌深入,移花接木,瞒天过海。再下一步,你们就该大摇大摆金蝉脱壳了。三妹,你真是我见过的女人中,一等一能干,一等一胆大,也是一等一有勇有谋。我从前真是低估了你,低估了那一屋子的女人。”
秦桑道:“你觉得我不敢开枪么?你觉得你今时今日就是十拿九稳么?兰坡没有和我一起回来,只要他还在外头,你别想只手遮天!”
‘她本来只是诈上一诈,如果易连慎已经在途中扣押了易连恺,那便真是无法可想了……没想到易连慎脸色微微一变,旋即笑道:“三妹妹真是牙尖嘴利,不过我那三弟虽然溜了,三妹妹你却在这里,我不怕他不肯回来。”
秦桑心下急转,只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又揣测他此话的真伪,心中惊疑不定,易连慎却笑道:“三妹妹你还是先把枪放下吧,弄不好伤着你自己,我可怎么向三弟交待。”
秦桑冷冷道:“要我放下枪也不难,你得让我见见大帅。”
易连慎道:“父亲大人病了,是不会见你的。”
秦桑道:“别骗人了,我知道父亲死了。”
易连慎笑道:“三妹妹你不要想套我的话,便套得出来,你知道了也没用。左右你踏不出这院子去,我奉劝你还是乖乖的回去屋子里,等我那三弟回来。”
秦桑叹了口气,说道:“二哥,你也知道兰坡对我是个什么情形,我也不指望他顾念夫妻情份。今天的事都是我的不对,是我轻举妄动,也是我一个人的主意,逼着四姨陪着我,其实都和她不相干,二哥不要迁怒别人。四妹是真的病了,二哥就不看在别的,总看在一家人的份上,让医生好好给四妹瞧病。家里只得四妹这一个女孩儿,她又还小,二哥只当可怜她,总是你的亲妹子。”
易连慎见她服软,不由笑道:“这你放心,我不会真的气死老的,再逼死小的。”
秦桑听他道出自己挤兑他的话来,不禁心中担忧,昨晚她说这话不过是激将之法,此时却见他笑吟吟看着自己,似乎并无愠怒之色,于是嫣然一笑:“二哥大人大量,自然不会和我这妇道人家一般见识。”
易连慎道:“你这样厉害的妇道人家,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第二个呢。”
秦桑道:“我再厉害也不过是色厉内荏,还不是任凭二哥发作。何况二哥手底下人用二十几条枪指着我,我若是敢轻举妄动,马上就要被打成马蜂窝,说实话,我其实怕得紧呢。”
易连慎扑哧一笑,说道:“三妹妹,老三怎么娶了你这样一个活宝,装起可怜来是真可怜,胆子大起来呢,却连杀人放火都不怕。”
秦桑心下恼怒,却笑道:“二哥过誉了,要不是心里害怕,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其实二哥才是真正英雄了得,肯站在这枪膛前头,和我说这半晌的话。”
易连慎微笑道:“得啦,你把枪收起来吧,舞刀弄枪真不是女人该做的事。回头莫吓着几位姨娘,还有大嫂和四妹。”
秦桑听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无可奈何全府的女眷都还在他手中,况且自己被围,黑洞洞的枪口全对着自己和四姨太,实在没有任何侥幸的可能,只得将枪垂下。旁边的侍从端着枪慢慢逼近,将她手中的长枪缴了过去,然后易连慎道:“先送三少奶奶和四姨娘回房去……”他又笑了笑:“今天中午,我设便宴替三妹妹洗尘。”
秦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心中惊疑不定,但现在自己身深囹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索性大大方方的道:“那就谢谢二哥。”
她们俩仍旧被送回上房,六姨太见着她们俩被实枪荷弹的卫士押回来,尤其后头还跟着易连慎,顿时吓得只差没有晕过去。易连慎走到里间,瞧着孙大夫和那马弁被捆得结结实实睡倒在地上,不由得摇头叹气。那马弁兀自昏迷不醒,孙大夫见易连慎进来,骨碌碌眼睛直转,奈何嘴里被手绢塞住了,说不出话来。易连慎亲自上前替孙大夫松绑,说道:“孙先生受惊了……我这三弟妹就是太淘气,害得孙大夫您受了惊吓,回头我一定让她给您陪不是。舍妹病得厉害,还请孙先生在寒舍多逗留几日,等她痊愈了再家去。”
孙大夫被松开绑缚,手足酸麻,被易连慎的卫士搀扶着站起来,脸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信了他这番话。易连慎却极是彬彬有礼,又命人取来笔墨,请他替晓蓉开了药方,这才命人好生将孙大夫送到后院去安置。秦桑这才明白原来府中眼下是只进不出,纵然大夫进来也是出不了府的。
等孙医生一走,易连慎便命人将那名被绑的马弁拖出来,叫人泼了桶井水,果然缓缓苏醒,见着自己被捆得结实躺在地下,哀哀呜咽有声,也不知道是在求饶,还是在说什么。易连慎慢条斯理道:“跟了我这么久,却连一帮妇孺都看不住,留着你这样的废物有何用!来啊……”他一说“来啊”两个字,身后的卫士便上前两步,拉响枪栓,“砰砰”数枪,将那马弁打死了。
一屋子女人都被吓住了,大少奶奶掩着眼睛不敢看,六姨太倒不哭了,却全身发抖,另几位姨太太更是吓得面如死灰,僵立原地。唯有秦桑紧紧攥着拳头,瞧着那鲜血蜿蜒的流过地上的方砖,慢慢的一直流到她脚下,她却一动不动,仿佛也吓傻了。
易连慎命人将尸首拖出去,然后拎水来洗地,不过短短片刻,屋子里就被擦洗得一干二净,仿佛刚刚什么事都并没有发生过,只是擦拭再三,仍旧隐隐绰绰有股血腥气似的。易连慎没有再多作停留,只回首对秦桑一笑,说道:“三妹妹别忘了中午的便宴,到时候我再派人来相请。”
屋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像石像似的。他走了好久,大少奶奶终于忍不住,冲到痰盂边,“哇”得就吐了。四姨太全身一软,口吐白沫就瘫在了地上,六姨太怎么拉她她都起不来,就像软成了一摊泥。几个姨太太都吓破了魂似的,秦桑想,她们是再没勇气跟她想办法逃走了。出了这样的事,易连慎定会加强戒备,自己也再无机会可以逃走。以前他并没有将她们这些女人放在心上,料想她们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所以看守得其实并不严,现在是再没机会了。她又想到中午他所谓的洗尘宴,那定然是一场鸿门宴,这顿便宴也许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顿饭,谁知道呢?他当着她们的面杀了那名马弁,便如同杀鸡给猴看,可是她是不会被吓着的,她已经见过好几次死人了,一次是宋副官,一次是刚才。她现在并不害怕,虽然她独个儿在这里,可是她总能想到办法的。邓毓琳从前总说她懦弱,她其实不知道她懦弱是因为父母家人,是因为郦望平,她总担心连累旁人。可是现在她一无所有,反倒不怕了,因为她只有她自己。
她奇异般镇定下来。
说是便宴,其实也是罗列山珍,只是特意将饭开在西园水榭之中,这里本来是府中赏桂之处。这一带原是前清某王公的废园,后来易家兴起,重建亭台馆舍,原来的树石皆巧妙留用。时方中秋,榭旁水前两株金桂已约百龄,如两树巨伞似的,枝叶间绽满星星点点的小花,香气浓冽馥郁。只是天色阴沉,到了午后竟下起小雨,丝丝细雨打在池中,红鱼喁喁,一池残荷飒飒有声,夹杂着桂花若有若无的幽淡香气,只觉得秋意微凉,风声渐起。
长窗下偌大一个八仙桌,只秦桑和易连慎两人。长窗外便是荷池,但听雨声萧萧,打在那荷叶之上簌簌有声,别有一种怅惘之感。厨房倒是特意蒸了螃蟹,易连慎道:“留得枯荷听雨声,家里也只有这个地方可以入诗,其它的地方,都是俗不可耐。”
秦桑道:“二哥素来雅达,饱读诗书,所以吃穿度用,都不沾半分俗气。”
易连慎笑吟吟的道:“你就算灌我再多的迷魂汤,我也不会中了你的计,就这样轻易把你给放了。不过说实话,你这迷魂汤,倒是挺让人受用的。”
秦桑见他语气轻佻,不由心中微寒,说道:“二哥是兄长,何出此轻薄之言?”
易连慎笑道:“我又没说你使美人计,你急什么?”
秦桑淡淡地道:“二哥请放尊重些,秦桑虽然不过一介女流,但如若被逼急了,举身赴清池的勇气还是有的。这外头的水池子虽不深,淹死个人却也足够了。如果我死了,二哥的罪过可又多了一条。弑父逼妹杀弟媳,传出去可真的不大好听。难道二哥除了想学李世民,还想学前清雍正皇帝?只莫忘了那雍正皇帝即使写了部《大义觉迷录》,也难堵天下人悠悠之口。”
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怪不得老三被你迷得七荤八素,原来你果真如此有趣。”
秦桑叹了口气,说道:“他如果真被我迷得七荤八素,早就同我一块儿回来了。”
易连慎道:“正是,中秋节这样的日子,他竟然撇下三妹,实在是太不应该。”他亲自执壶,替秦桑斟上一杯酒。这种酒是符远特产的蜜酿,酒气芬芳,斟在那洁白细瓷杯中,仿佛漾着蜂蜜似的甜香。
秦桑道:“多谢二哥,我不会饮酒。”
易连慎也不勉强她,只说道:“电报上可是说你们一块儿上的火车,只不过他中途却下车了,我一直在琢磨,他怎么会提前下车,明明我还没有发动事情,他此举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秦桑道:“这我也不怕告诉你,他是在车上同我吵了一架,于是赌气下车去了,这时候他在哪里,老实说我也并不知道。”
易连慎笑道:“我并不是向三妹盘问,三弟的行踪么,老实讲我也并不放在心上。他一个人赤手空拳,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秦桑点头,道:“二哥你如今兵权在握,又有父亲大人在手里,就算有人想说三道四,也不能轻举妄动。”
易连慎叹了口气,说:“那可不一定,刚刚李重年就发通电了,拒绝接受我就任临时督军,还说张熙昆是矫命夺权,威胁说要向承州的慕容父子借兵过江,我正觉得烦恼呢。”
秦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