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我列出的材料名录里一一标注了是否查实,很体贴周到。我对研究文字也算新手,只能摸石头过河,如果是搞《尔雅》就好了,那个我可背得滚瓜乱熟。
“目前没想到其他,论文差不多了,原本和注本疏本都找齐,下午一起弄。挺不容易了,这么快找这么多东西,辛苦了。一会儿先去吃饭吧,今天食堂有丸子。”
我不算个正式老师,也不跟他们摆架子,常常讨论完正题就说两句轻松话题,一组人相处融洽。
今天不是星期一,但我知道今天食堂有丸子。旧食堂周末拆除,大师傅为了安抚民心,这星期天天的丸子。可惜我胃口不好,否则该是多好的美事。在学校转眼快十年了,唯一的丸子周还错过了。不争气,我的胃很不争气。
陈赓出去了,我看着手里的学报,又捏了颗话梅吃。把下午两个小组的具体任务列清楚。冯纶从桌边走过,我装作没看见,听见办公室大门砰的一下关上,心里也冷冷哼他。做老师就是老师,万万不可和学生搞什么暧昧,陈赓和大胸女且不说,他现在来往过密的大四女孩绝对是禁忌话题。几次回到办公室看他们坐在一起研究课题,我都躲了出去。我和冯纶现在算是半公开的敌对关系,除了当着石教授平日不说话。其他助教似乎看出低气压,也很少在办公室讨论问题,大家各自忙各自的,图个清闲。
列好工作提纲,起身时捶捶后背,把手机放口袋里,我决定趁午休出去走走。
杨宪奕出差之后,我很少准点吃饭,总是中午等着有机会跟他通个电话,赶在下午上课前去食堂随便吃点什么就好。
上周末回家吃饭的时候,婆婆拉着脸说我瘦了,横眉冷目嘱咐我不要减肥。爸爸妈妈觉得瘦点也没什么,他们知道我自己筹划婚事多辛苦。回家一趟都是往外带东西,爸爸送我下楼从来都是揽着肩膀伤心一下。
留不住的终归留不住,哪个女儿能在父母身边一辈子呢。我在林荫道上走着,转到图书馆一直上了顶楼。
跟关浩纠缠不休的时候我常常来这里发泄情绪,现在只是觉得没人打扰,可以好好跟杨宪奕说说体己话。
准点,电话响了,声音有些嘈杂,好像在外面,不是昨天的办公室。
“吃饭没?”
他声音听起来那么近,人却远在另一个城市,我向来是会撒谎的,堂而皇之的告诉他吃了丸子,两个大丸子和二两米饭,很饱。
“今天忙吗?明天回来吗?”
我急切想知道他回来的消息,每次刚刚离开打电话就伤心,总要倒数着过日子,终于盼到要回来了,就等也等不及。
“今天很忙,刚从工地出来,现在回公司。明天不回去了!”
我一听就开始踢空调的换气扇,我暴力的想念因子又冉冉升起来。可下一句杨宪奕马上换了戏谑口气:“明天不回酒店了,直接回家。想我没?”
我一向不说特腻人的话,我到现在也很少把爱挂嘴边。他知道我说想就是爱了才这么问。我不正面回答,就支吾个:“还行。”
“还行?好吧,我挂电话了。”杨宪奕总是逗弄我,好像这是他人生最大的乐趣,最远的志愿。明明看不见,他也愿意把我惹到叉腰跳脚。
“想!想!想了!想好几天了!”我咬着指甲嚷完,又想给排风扇一脚,正碰上物业的师傅检查设备,灰溜溜的夹着电话跑到露台角落。
“这么想?好吧,明天我早点回去。”
他听满意了,嘱咐我晚上好好吃饭,早点休息。每次都是一两分钟,来不及说太亲密的话,听见他那边人声嘈杂,我想八成又要挂电话了。
“你注意身体。”
“知道了。快去吃饭吧,想你了,小骗子!”
他最后一句很小声,我听的真真切切。后面是嘟嘟的忙音。
我心里也嘟囔着,每次撒谎他都能拆穿,不管了,领了杨老虎圣旨,我得赶紧去食堂买丸子了。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
下午带几个研究生在图书馆分拣字,跪久了,腰有点疼。下班前睿慈打电话过来邀着一起吃饭,家里就自己,除了见裁缝没别的安排,我索性应承下来。
睿慈怀孕,博士课题都要放一放了,现在才三个多月,慢慢已经看出了端倪,应该是婚后不久就有了。想起来,在读女博士也够糊涂的,聚会那天听杨宪奕的口气,可能也是他叔叔家里在催,杨正奕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两个人书都读多了,糊里糊涂就晋升了准父母行列。
最近每次想到孩子,总会不禁想起陈家棋,然后就想到杨宪奕,杨家同辈里数他年纪最大,却是一男半女都没有,听说他妹妹宪珍的孩子都快十岁了,可惜是个女孩,姥姥姥爷疼也更催当舅舅的该要了。
晚饭时,跟睿慈夫妇聊了好久,聊孩子的事,聊杨家的事,后来就聊到杨宪奕身上。我总管不住自己的嘴想打探些小道消息,睿慈去厨房切水果的时候,我小心的试探问了杨正奕一句:“当初,你跟陈家棋熟吗?”
他在帮睿慈收拾桌子,动作不娴熟,听了我的话把用过的碗筷往桌子上一放,索性坐在了我对面。
“大嫂,你问这个干嘛?”
我拿不出像样理由,就敷衍着数着散在桌上的筷子,告诉他:“随便问问。”
“不算熟,她老在国外,大哥陪她出去几年,后来就回来了。”
“他们……怎么就离了?”
问的突然,杨正奕一愣,我也觉得不妥了,赶紧起来收拾碗筷进了厨房。把东西在洗碗池里放好,看着睿慈仔细的择草莓,我也过去帮忙。
“反应大吗?”
“还行,就是能吃了,不怎么想吐。”睿慈看着是圆润了,我见了都替她幸福,想到一个多月我的结婚仪式反而不及这个小生命的降临带来的快乐多。
“睿慈,高兴吗?”
我明明问的傻话,在读女博士还点头了。“你呢,若若,大哥对你好吧,大家都这么觉得,也看得出来。”
我心里又说不上的幸福感,又觉得不是那么真实。我希望被这种幸福包围着,又想走到这层幸福外面,像个壳子似的不让它破掉。
“真的很好,有的时候我都想不明白,杨宪奕这么好,陈家棋为什么就撒手不要他了呢?我觉得挺冤的,那么多年都过来了,最后说分开就分开了。”
睿慈笑笑没说话,每段婚姻自己和外人体会肯定不同,她可能给不出什么要紧的线索,我也不想追问下去。从过去的圈子里走出来,我觉得轻松多了,不会时常患得患失的。
这几个月,比起过去那些年我都觉得快乐了不知道多少倍。我已经忘了关浩的存在,也对冯纶视而不见,我好像没带着任何旧债投入到杨宪奕怀里,觉得一身轻松。
“若若,要个孩子吧,早点要个。”睿慈过来接手我的工作,我看她一颗颗洗草莓,宽松的上衣里隐约有了起伏。
“睿慈,你说他对我好只是因为我,不是为了孩子,对吗?”我心里这个小纠结总是去不净,每每想到孩子我也动了要一个的念想,尤其杨宪奕已经过了三十七岁生日,是该有孩子了。可细想,两个人真一起相处到现在也只有几个月,要孩子还是太匆忙,我怕草率了。
“若若,我知道你跟大伯母相处不容易,有些话其实想告诉你,又觉得不是我们该说的,你全当一听,别钻牛角尖。”睿慈说着,好像又犹豫了,回去洗草莓半天不理我。
“什么话?说吧,现在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证也领了,年底办仪式,孩子,也许明年就会要吧,我有个准备的时间。”
睿慈擦擦手,拉着我到厨房里侧,还特意压低了声音说:“若若,说实话,我觉得你得要个孩子,早点要。大哥挺不容易的,那么好的人到现在才安定下来,大伯母也是心疼儿子。你不知道,他前妻陈家棋,在国外大哥陪了那些年,也是宠着疼着,为了她跳舞,把两个好端端的孩子都给做了,后来就落个不能生的病,才不得不离婚,一下子耽误了大哥好多年,直到了这个岁数。大伯母生气,也是气在大哥瞒着家里,再给他介绍又总是不见,直到提了要认识你。伯母怕又是个女学究几年里不肯要孩子,把大哥一辈子都耽误了,所以开始不怎么同意。听正奕说,陈家棋是大伯母朋友的孩子,和大哥也算从挺年轻就一起,两家走的也好,都觉得他们稳稳当当就过来了,谁想到在国外生出这些事。开始大伯母是死活不同意离,陈家棋好像她半个闺女似的舍不得。不过最后说出来以后不能生了,两边大人也没办法了,只能由着他们。听说是女方提出来,大哥开始一直不同意,就分居耗了几年,渐渐淡了才最后办的手续。女人呐,不能为了家把事业全放下,但也不能只顾了事业,把家庭耽误了。我博导那天还劝我……”
睿慈后面说什么话我都没听,听了陈家棋和杨宪奕离婚的内部除了震惊,我觉得跟我想的知道的完全不一样,我不敢相信。我在沙漏见过陈家棋,她怀了六七个月的身孕,我肯定没有认错,在文件夹里,我看过她上百次上千次,那张脸就深深烙在我脑子里,我敢肯定她能生,而且马上就要生了。
难道是杨宪奕和家人都被骗了?想到两个无辜的小生命我心里一阵难受,毕竟,那些也是杨宪奕的骨肉,说什么不该这么残忍的一夕扼杀了。
回家的时候,坐在出租车后座,我一直在想分居的几年里杨宪奕在等什么。他是个事事很有信心的男人,他追我的整个过程就想张布好的猎网,我想不掉进去都不可能。他等了几乎三年,等什么呢?
进门有元帅和将军,我放了钥匙就到沙发上躺着,揉了揉酸疼的腰。他好几天不在,屋里的烟味都很淡了。进门的地方摆着他的拖鞋,我进进出出都看两眼,卧室他的枕套我留着没洗,好像还能带些他的味道。
他满满的占在我心里,虽然时间不久,却把我的过去一笔勾销了,施小羽、陈家棋也正从我心里一点点消失,他心里也是这样吗?
如果有朝一日我需要他等,他也会等我三年吗?
我不知道,但我想知道。
到底是别人骗了他,还是他骗了我。
杨老虎回来了!去死!
睡到半夜梦见杨宪奕了,在一群孩子里找啊找啊,叫着小老虎,可哪个孩子都不理他,只找自己爸爸妈妈,剩他孤零零在那站着,怪可怜的。
旁观看热闹的人好多,也有陈家棋那个狠心女人,挺着个大肚子。我想冲进去打她,她把两个小老虎都弄没了,杨宪奕得多伤心啊!我都心疼了。
可走到杨宪奕身边,我却变了嘴脸,指着他抽打他,还不停逼问:“你为什么娶我?是不是她不生?你为什么等她!我也不生,我气死你!你也等我三年!”
杨宪奕一听就急了,过来抓我,嘴里喊着“若若,过来生,你给我过来!”
我一挣醒了过来,差点儿从床上掉下去,出了一头大汗。
坐起来,缓了半天精神,才发现门缝里透出一丝灯光。
莫非半夜家里进来坏人了?也太猖狂了,竟敢开灯!而且元帅和将军也太废物了,竟然叫也不叫一声。
我爬下床,找不到防身的武器,就把床头柜的台灯拔了电源举在手里。明天杨宪奕才回家,打电话给爸爸妈妈或者报警都来不及了,家里值钱东西都在书房保险柜里,我得去守着。我还准备跟杨宪奕那借点钱,赞助爸爸妈妈年底游一趟欧洲呢,我得看好了小金库。
推开门没发出声音,我溜了出去,听见厨房那边有声音,就踮起脚小心翼翼猫步过去,手里的台灯举得高高的。电视上勇斗歹徒的市民说过的都是假话,不可能不怕,脚是软的,脑门就剩汗了,关键时刻我总是耸。
还没见着歹徒样貌,背后吹过来一阵凉风,一回头,阳台窗户大开着,窗前站个男人叼着根烟抽,一转过脸,我和杨宪奕大眼瞪小眼。
身后厨房的火上煮的东西开了,还飘过来阵阵香味。我有半秒钟大脑停顿,然后就举着台灯扑过去。拥抱前,烟头飞出了窗外,台灯被缴械了。
“杨宪奕!”
“哎!”
“不是明天回来吗?”
“收尾可以电话里谈,正好还有航班就回来了,你不是想我了嘛。”他笑的老奸巨猾,抱我像抱树袋熊一样。
我心里虽然还有陈家棋离间我们感情的事,可实打实的想他,想到心坎最里面去了。一时不知道怎么表达,感情难以控制,我努起嘴闭上眼凑过去想亲下。满怀期待,杨宪奕竟然不识抬举的躲开了,把我放回地上,自己去厨房关炉子。
“饿吗?跟我吃点儿?”他端了一大碗面出来,闻起来像是海鲜口味。
连亲都没让亲,我悻悻的背过身往卧室走,拖着防身的台灯,心情落败。
“你吃吧,我睡觉了!”
躺在床上,他好半天都没进来,我越等越生气,一脚把他一侧的枕头踢飞到地上。
我让你吃!我让你吃!我让你吃!
咬着枕头角,我心里怒吼着,翻来覆去睡不着。闷头把自己塞被子里团成一个球,觉得怎么都不解气,索性带着被子滚下床,缩到床边的缝里藏了起来。藏了大概三分钟,闷了一头大汗,感觉自己窝着也不舒服,腰更疼了,干脆爬出来。
甩开被子,抱着个枕头,我一掌把卧室门推开,大剌剌走到客厅,对着正吃到一半的杨宪奕,飞枕砸了过去。
他又走了!!
我腰疼,有人给我揉着,但不是最疼的地方,揉得我不舒服,一翻身,脸蹭到件睡衣。
没花没草的,死气沉沉的颜色,一看就是杨宪奕的。刚刚还拿枕头打他呢,现在怎么就躺床上了,而且睡得一身酸疼。
赶紧掀起被子看看怎么回事,再把头探出来,恨不得瞪死他。
“你干吗来的?”
“你说了一晚上梦话,腰还疼吗?”杨宪奕问的时候,脸上表情还挺关切的。
我脑子里一时有点错乱,拍了拍脸怕自己还在做梦。伸手一抓,杨宪奕手到擒来,表情也坦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还有意无意给我揉揉腰。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到一点吧,你睡得跟小死猪似的,怎么叫都不醒。”
“现在几点了?”
他回身看看表,“六点了,困了接着睡。”
我确实还困,看看他身后床头柜上,台灯还是稳稳摆在那儿,和我梦里的不一样。八成刚才是又做梦了,故事情节曲折,我一时没能和现实连贯起来。
“我打你了吗?”躺下去我又问他。
“嗯?”杨宪奕听的莫名其妙,又给我拢了拢被子。
“刚刚我没打你吧?”
“没,没打,接着睡吧。”
杨宪奕凑过来也躺好了,我浑浑噩噩的动了会儿脑子,扛不住太累没多会儿就睡着了。我其实记得穿睡衣睡觉的,不知怎么就没了,他也没承认,只能当是自己梦里给脱了。后面还是睡的不好,我最近睡觉质量明显下降了,总做些乱七八糟的梦,只是梦到什么想不起来了。
早晨起得晚,忙着穿衣服洗漱,身上哪哪都不得劲,好像干了重活似的,腰上还青了一小块。杨宪奕开车把我送到学校,临下车我憋不住问他:“昨晚,你是不是打我了?”
“没有啊,别乱想。去上班吧,下班我过来接你。”
杨宪奕揉揉我的头发就把我打发了,弄得我一天都在昨晚蹊跷的事情里周旋,干什么都不专心。好在周五下午不是很忙,容我时间借着说文解字的间隙喘息休息一下。
昨晚的梦太奇怪了,又很真实。关于陈家棋,还有找不到孩子的杨宪奕。我趴在办公桌上想,好多事应该开诚布公的谈谈了,老这么憋闷着迟早把我憋闷坏了。
我给睿慈打电话问了问她策动杨正奕有没有结果,她告诉我除了知道陈家棋好像回国了,其他方面实在没什么新鲜消息。
既然杨正奕都知道,我想八成杨宪奕也是知道的。晚上他在学校门口等我,上车我就直接审问两件事:“杨宪奕,你老老实实说实话,昨晚你怎么我来的?还有,你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