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将我扳过来,开始亲吻,我的脸,脖颈,锁骨,一路向下,向下。
在“怡红”这么久,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我自然知道他是要干什么。
十年过去了,我和他都早已不是当年青涩稚嫩的学生。我的身体僵硬,脑海中回荡着他最后一个问题,无力反驳。
他的身体渐渐把我压在门上,男性特有滚烫的躯体覆盖上来,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有多冰凉。他一只手锁紧我的腰,与我紧密契合,像是生怕我再逃跑。
好好好,我不逃,我闭上眼睛,双手环上他的颈,开始吻他,迎合他,身体在他手指的游移下不由自主的战栗。
他似乎是停顿了那么一下,然后更加强而有力的坚定的侵略上来,肢体的交缠,欲望的喘息,我在他黑亮的瞳仁中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负隅顽抗的理智在欲望中逐渐变得渺小,直到最后终于被淹没。
进入的那一刹并非没有疼痛,我身体不由自主猛地后仰,撞倒桌上一瓶红酒。
九五年的法国波尔多红酒蓦然落地,破裂,响声清脆。
暗红色的酒水在白色的瓷砖上缓缓蜿蜒,香浓醇厚的酒味飘荡在空气中,沾满情欲。
肉体的痛楚与快乐一下子将我升上颠峰,我喉间发出一声声模糊毫无意义的音节,直到最后我终于听清楚,我在叫:“家谦,家谦。”
十年的迷茫、混乱、自欺欺人的生活,被这一下贯穿,始终。
没有悬念。
PART 15
事后,家谦抱着我,睡得很沉。
枕着家谦的手臂,其实我一直没有睡着。
我仔细的看着他熟睡的脸,直挺的鼻梁,紧抿的唇,即使睡着了,眉头也是微微的蹙着,一副很固执的样子。
凌晨六点钟,闹钟准时响起,我闭上眼睛装睡。
家谦比闹钟起得早,他赶快按掉闹钟,我感到左颊被轻轻啄了一下,然后是家谦轻手轻脚下床的声音。
浴室门缝中漏出的一点光线把漆黑的房间劈成两半,我在黑暗中凝视了那束光线片刻,直到浴室中有水声响起,我下床。走到阳台,点燃一支烟。
此时天色微微鱼肚白,灰色的云朵一大片一大片的漫过城市的天空,风起云涌,流云飞逝,一生就这么渡过。
家谦,程家谦。
我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充满忧伤。
浴室里的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我在玻璃窗的映出的画面里看见家谦穿着浴袍出来,看到空荡荡的床似乎吓了一跳,然后抬起头焦急的四周寻找。
我忍不住向他招招手,“家谦,我在这里。”
家谦看到我,终于松了口气的样子。然后向我走来。
我心里更加悲哀,家谦,你是在害怕什么?
“蹲在这里干什么,冷死了,快回去!”轻轻的呵责着,语气中却是满满的宠溺。家谦从后面环抱住我,掐灭我手里的烟。
“昨天晚上……疼不疼?”他问。
我摇摇头,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倾听他的心跳声,我的名字用他低沉醇厚的嗓音说出来格外动听。
小涵,小涵。
他低下头吻我,温热的唇在颈后一直蔓延,等吻到我的脸颊的时候,他突然定住!
不敢相信的睁开眼睛,他问:“小涵,你为什么哭?”
我看着家谦一脸的不可思议,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家谦,我结婚了。”
从前家谦禁止我喝酒,说我一喝了酒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一直不服气的极力否认,可这话在今天终于得到了证实,我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我结婚了,可我忘了。
我感到家谦搂着我的手臂渐渐僵硬,他把我埋在他怀里的脸拉出来,看着我,一字一句的问:“林涵,你再说一次?”
我看着家谦的脸,很想撒个谎告诉他不是,可酒劲过了,我已经清醒了。
所以我也一字一句的向他重复了一次:“家谦,我结婚了。”
那个时候天还未亮,黎明的天空中隐隐泛出一点广漠的蓝。飘浮的云朵如同受到了惊吓的绵羊,无声无息地聚集在天边,冷眼看着我们。
家谦的窅黑的眼眸很深很深,他看我半晌,突然的笑了。
“林涵,你又在玩什么鬼把戏,”他轻轻笑了笑,突然地又沉默下来:“林涵,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
我轻轻推开他,跑进房间里,我记得包里还有前几天复印的简历。
家谦一言不发的看着我忙忙碌碌的拉开包翻来翻去,然后拿着简历又“噔噔”的跑回来。他狐疑的接过来,看了一眼。
简历上清清楚楚从写着:
姓名:林涵。女。民族:汉。已婚。
过了很久很久,家谦才点燃一支烟,望着远处苍苍茫茫的天色,沉默着,沉默着。
我最终还是忍不住踮起脚尖,吻他的脸,一下,又一下。
可是他始终没有反应。
于是我知道我应该何去何从。
关上门的那一刹,我再次把眼光投向阳台的那个身影。
他还坐在那里似乎没有动过,沉默的身影有些孤单,手指间夹的香烟积了长长的灰他都没有掸掉。阳台不是很冷吗?他为什么还坐在那里?
我动了动嘴很想提醒他,却发不出声来。
灰蒙蒙的天色开始亮了。
― ―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从家谦家里出来以后我就一直走,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我走得又慢,不时有人从后面穿插上来,撞到我还要给我一个白眼,仿佛怪我挡了他的去路。
没有人停下来说抱歉。
穿越了大半个城市后,我徒步回到自己的小破屋,小腿肌肉酸痛而麻木。
我重重地往床上一躺,十年前的一幕脑海中浮现出来:
当时我站起来,向赵老板伸出手,抱着买卖不成仁义在的心理想像一个真正的生意人一样,和他握个手,说声合作愉快。
可是他没有接过我的手,他坐在能三百六十度旋转的办公椅上看着我半晌,然后操着浓重的香港腔的普通话对我说:
“林小姐,你有没有考虑过结婚……”
等我终于从赵老板那口生涩之极的普通话中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之后,我握着玻璃水杯的手握紧了又握紧,想了好久是不是要把它往那个光秃秃的脑袋上一砸,然后拍案而起的大喊:“我呸!不就是有几个钱么!老娘我不希罕!”
而我只是犹豫了一秒钟,就放下的杯子,我微笑,问他:“我们来谈谈条件?”
直觉告诉我,赵老板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
赵老板开出的条件很丰厚,先给我们移民,然后出钱把老妈转去美国南部最好的私立医院去,给予最好的照料,我可以继续经营“怡红”,唯一的代价是:我要结婚,和他那个同性恋的儿子。
说到他儿子的时候,赵老板叹了口气,更显得他只是一个担忧儿子的父亲。他这一代的香港人还是比较传统比较封建的,同性恋这种事情在他以及老一辈眼中仍然是个忌讳,因此他希望他儿子可以和一个女人结婚,虽然有些自欺欺人,但至少能令他不被同行各界的人士嘲笑。我没有劝他,能劝通的话他还不早被他儿子劝通了,再说人家几十年来根深蒂固的观念哪里是我一个小丫头片子可以撼动的?
赵老板说他很喜欢我的性格,像他年轻的时候,所以他愿意帮助我,也请我务必帮助他。
赵老板真是客气了,以这样的条件开出去,来应征的女孩子不知道会有多少呢!他能给我这个机会我真真是应当感激涕零的了,是啊,赵家要地位有地位要钱财有钱财,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谦了。
我当时心里那个乱啊,从来都没经历过这些事情的我可以称得上是六神无主了,我说,哟,赵叔叔,您看,这事儿多大啊,能不能让我先回去考虑一下?
赵老板点点头表示理解,对,你回去跟你们家长辈商量一下也是应该的。
……我林涵家又不是什么大家族,哪有什么长辈啊!光是个老爸就都十几年没见过了,我去哪找去?我那时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家谦。
我没有反驳他,心里默默念,好你个程家谦啊,姐姐这次就让你占次便宜,当回我爹!
从写字楼里出来我就直接上飞机了,今天是家谦生日,打死我也不敢忘记,早就约了他今晚在永安戏院前等了,虽然这短短几天杀出了这么多事情,可他大人有大量,还不至于跟我计较这么多吧?
飞机场出来我就火烧屁股似的上了出租车,到永安门口的时候还早,我趴在江边的护栏上数着那浪花一朵朵,开始想,家谦绝对不会让我嫁别人的啊,即使是个GAY他也绝对不会允许!但老妈那边又怎么办?我和家谦都只是个学生,没钱,难道找他家里要?我老妈那高傲一生的人,又会乐意被自己的旧情人看到自己如今的落魄样子么?我就这样想啊想啊,江边的风吹啊吹啊,我等了好久好久,后来拿出手机来一看!
靠!都过一小时了啊!
我气愤了,这小子咋这么小气啊!
我打电话过去,没人接。
再打,还是没人接!
“你你你……程家谦你好啊你……好啊你……”我气得对着路边的灯柱发誓说,程家谦你这次再不接电话我就真不理你了!
再打一次……自然还是没有人接的。
我气呼呼的关了机。
围着江边转了两圈,后来还是忍不住又开机,发了一条“生日快乐”的短信过去。
于是我又在寒风里等,等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回音。
一场又一场的电影落幕了,一拨又一拨的人走出来,散去。
到了最后,就连那个电影院门口卖绿豆沙的小贩都收档了,他挑着两个大木桶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奇怪的看了我一眼。
零点的午夜新闻准时播放,路边大小店铺纷纷打烊,我没有泪如雨下。江边的风最终吹得我心灰意冷,我掏出死了一样的手机最后看了看,然后一甩手,手机划出一条很优美的弧线,越过护栏,落下了沉沉的江面,半晌,连一朵小小的水花都没有溅起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转头,伸手召出租车,回机场去。
红色的夏利飞奔在午夜的大马路上。
音质极其拙劣的收音机里一个小尼姑清清脆脆地唱:“……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从H市到美国,十二个小时的路程,我愣是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一直死死的盯着窗外近在咫尺的云朵发呆,云朵很大,很白,像棉花糖,像绵羊,像蜡笔小新家的小白……我用云字组了无数个词组造了无数个句子,把小学课本上那篇叫《火烧云》的课文翻过来倒过去背了五遍。
这时已经进入美国境内了,飞经密西西比河的时候流淌的河水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有个高大的黑人旅客终于忍不住了,走过来,对我说:
“miss,draw the curtains;please”
我慢慢把视线从窗子上移开,渐渐聚焦在他的脸上,慢慢的,坚定的,大声的,说:
“NO!”
那黑人一窒,问:“Why?”
我说:“NO!”
黑人怔了怔,换了正宗的京腔对我说:“小姐,您听不懂英文?能把这窗帘给我拉上不?”
我说:“NO!”
NONONONONONONONONONONONO!
估计是没见过我这么无理取闹的人,那黑人自认倒霉的坐回位置上去了。
而我却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拉上窗帘,坐在座位上嚎啕大哭起来。
哭得后边有一老太太估计听着耳朵都受不了,我听见她小声对别人说:“这孩子,哭得忒伤感了,莫不是死了妈吧?”
我一听,哭得更大声。
三年后,在美国某一私立医院中,老太太安安静静的去了。
弥留之际,老太太抓着我的手,念念叨叨:“小涵啊……”
嗯?不喊我小样儿了?
我大力回握着她的鸡爪子,说:“我在呢,妈,我在呢!”
“小涵啊……”
“妈您说啥?您大声些,我听不见……”
“对……”
“啥?
然而我最终都没能知道老太太死前到底想对我说什么,我只记得她动了动嘴唇,有两颗浑浊的老泪从眼角滚落下来,然后我就看到心电仪上那条荧光绿的细线渐渐的平缓,渐渐拉成了一条直线。
我叹了口气,伸手,去抹闭她的眼睛。
这叫什么?死不瞑目?
老太太走的应该是很安详的,在美国最好的私立医院里,有我这个绝世好女儿陪伴在身边,她还有什么是不瞑目的呢!这欢场中叱咤半生的老太太,我终其一生都没见过她为谁掉眼泪,怎么在最后就破功了呢?
真是,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懂事。
老太太走以后,我就跟赵扬,嗯,就是我那个丈夫说出了我想回国的想法,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那个时候赵老爷子早回香港老家定居了,人老了,儿子大了,又隔着偌大的一太平洋,他就是想管教也是有心无力了。那小子早嫌我碍事了,其实除了结婚那天,我们俩还没哪天是真呆一起,连房子都是分两地儿的。我回国那天那孙子开心得啊,我入海关后走了老远还见他朝我挥手,巴不得我一去不回的样子。
回国以后我自然经营起怡红。
我不知道没有了怡红,扫黄组的警察叔叔们一年可以少做多少个工作日,能抽出多少时间陪老婆孩子,又有多少祖国的花骨朵们会因此享受到家庭的温暖,再也不会在作文里写出“爸爸的工作很忙,特别是晚上。有一次我突然发高烧,很难受,可突然单位里一个电话过来,通知爸爸说今晚要去扫黄,爸爸就立马抛下我,义无反顾的去了。爸爸是一个兢兢业业对工作极度负责的人民好警察……”诸如此类的话。
我只知道如果“怡红”倒了,旗下几十个小姐妹就会流离失所,在这个繁华而冷漠的大都市里,大多没有文凭的她们要么找到另外的妈妈桑依附,要么做一个流水线上的打工妹,日夜颠倒的工作,拼死拼活赚钱。运气好一点的被老板相中包做二奶,月月给生活费直到人老珠黄;运气不好的被老板相中包做二奶,生活费不但不能按时拿到还被元配找上门来抓破脸皮,连人老珠黄都等不到。
我不知道没有了“怡红”,又有多少人会拍手叫好。我也不知道如果“怡红”倒了,还会不会有这样我这样负责的妈妈桑半年组织全体员工去一次医院体检,对新人进行安全防病培训课程,全天候廿四小时开通心理咨询热线,日日叮嘱她们正确使用安全套的重要性,以及一个星期一天半的法定假日。
我说过,我是一个认真而执着的小鸡头。
让客人玩的开心,用得放心,才能客涌如水,财源滚滚来是不是?安全、卫生与质量一向是我们“怡红”吸引客人的最大卖点。
两份工作相安无事,我日夜颠倒活得忙碌而努力。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那天家谦是为什么不出现我也早已不再计较,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计较原因毫无意义。
很久以后我深夜看电视,看到香港台在重播《金枝欲孽》,那个姓钮祜禄的女子站在高楼上俯视,广袤的紫禁城中宫女太监人来人往,如蝼蚁般渺小。左手尾指佩戴着纯金镶玉的镂花护甲,轻轻拂过微微粗糙的青花石护栏,她嘴角带着一抹不可名状的微笑。她说,既然已经选择,就不要再回头。人也是这样,放开了就不要再记得。
我当时一个鲤鱼打挺的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