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说:〃我现在马上去订飞机票。〃他站起来了。
我们一家七口赶往飞机场,在候机室又碰到庄国栋,人事错综复杂,大家又不打招呼不说话,像是华人黑帮回香港集会,个个板着脸皱着眉头。
飞机上我叫小曼与玫瑰坐,我与老庄,两个姐姐姐夫一对对,几乎霸占了头等舱一半座位,非常有气势的样子。
我一直喝酒,选的是毡,喝了上厕所,去了厕所又回来,渐渐就松弛了。开始引老庄说话,他不答我,眼睛非常空洞。
我自顾自说:〃我想我爱我母亲多点,她病的时候,我要难受得多。抑或当时我还小,根本不懂得借酒消愁?〃
没有人回答我。
我大声唱:〃借酒消愁愁更愁,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仍没有人睬我。
连小曼也不理我,他妈的她把我当饭票,一点真感情也没有。
我大叫起来,〃小曼小曼,快来安慰我。〃
大姐过来说:〃你发什么酒疯?〃
小姐姐说:〃给他一粒安眠药,叫他睡觉。〃他们灌我吃药。我大喊:〃谋杀,谋杀,你们只要我静默,不许我说话,又不爱我,没有人爱我——〃
小曼过来,将我的头放在她肩膀上,〃你躺一会儿,我会爱你的。〃她的声音坚强有力。
大姐门槛很精,马上去坐玫瑰身边,老庄只好挪到别的座位。
我放心了,闭上眼睛。飞机轰轰声开出去。咱们一家子最笨,搭飞机也趁凑热闹,全挤在一块儿,有什么三长两短航机摔下来,罗爵士偌大的遗产就没人承继了。
我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小姐姐嘟哝说:〃罗震中距离崩溃的日子已不远了。〃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我睡着了。
到香港的时候大姐猛推我。
来接飞机的是老黄与老黄妈。司机开了两部车出来才够用。
大姐向老庄开炮:〃庄先生,咱们要上车了,你让开些。〃他虽没对玫瑰怎样,也看出她心中不满。
玫瑰木着脸,长长睫毛闪得阴晴不定,她头一个上车,我与小曼跟第二辆车。
我的酒自然已醒,剩下的是头痛。
坐在车内,我浑身抽紧,拍着前座老黄的肩膀:〃老爷怎么了?〃
〃老爷……〃他说不下去,低着头。
〃说呀!吞吞吐吐干什么?〃
他又说:〃老爷很不舒服……〃
〃废话?〃我骂,〃几十年来,老黄你都以蠢钝著名,我是问你,他可有生命危险?〃
小曼说:〃他老实人,吓慌了,你别逼他吧。〃
老黄坐在司朵旁边,低着头,不出声。
我问司机:〃老爷到底怎么样?〃
〃三少爷,咱们是外边的佣人,见不到老爷。〃他答。
我心扑扑跳:〃可是不行了?〃
司机说:〃老黄妈前两日到处找老山参。〃
我心凉了一半,都说参汤可以吊命,吊到儿孙赶回来见最后一面……
忽然我悲从中来,我父亲,我放声大哭起来。
老黄急急:〃三少爷,三少爷。〃
我说:〃我一直令他失望,我不是一个好儿子,我不是一个好儿子。〃
老黄细细声说:〃三少爷,现在发奋还来得及。〃
我把头靠在小曼肩上,小曼一言不发,紧紧搂着我。
我猜就是在这一刹那,我对小曼有了真心。
我发誓如果爹爹可以康复,我会做他的好儿子,做牛做马,在他写字楼做后生,此后年年月月日日,孝敬他,不再往外国流浪逍遥。
车子到了家门,我跳下车来,但是玫瑰比我更快,她急步奔过花圃,在草地上摔了一跤,我过去扶她,她身上的一套浅紫色西服跌得满是泥斑,也不顾那么多,抢先奔进大门。
女佣人迎出来,〃太太。〃
〃老爷呢?〃她急急问,〃老爷呢?〃气急败坏,声音是颤抖的。
〃房里,太太,你衣服——〃
玫瑰的膝盖擦破了,在淌血。
我看到我们家的王律师与张医生自书房走出来。
这时姐姐与姐夫们也进到屋子,济济一堂。
张医生说:〃罗爵士刚睡,别打扰他。〃
玫瑰说:〃我要看他。〃
〃他说过不见任何人。〃张医生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你们还尊重,就不要违反他的志愿。〃
玫瑰含泪坐下来。
我默默无声。
爹爹对我们彻头彻尾地失望。我的心痛得要掉出来。
〃请大家到书房来。〃王律师说。
大姐头一个瞪眼,〃到书房干什么?〃
〃有关家产的事——〃王律师咳嗽一声。
小姐姐尖叫,〃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不要家产,我只要我爹爹!〃
我过去与小姐姐拥抱,啊,毕竟是姐姐,心事与我一样。
大姐沉声说:〃我最恨你们这些律师,忙不迭执行任务,你站在这里就是个不祥人!告诉你,别人家或许需要你,鸡毛蒜皮的财产都争个半死,这里用不着你,走走走,我们不要分什么。〃
王律师无端端挨一身骂,傻了眼。
我去打开大门,〃走!〃差点没说〃滚〃。
玫瑰取出一只水晶烟灰缸朝他扔过去,差点中他头颅。
王律师大失风度,回骂:〃你们罗家简直是野蛮人!〃他拔足飞奔走了。
我指着张医生,〃还有你,我要见我的老子,不用你挡在中央,我姓罗,他姓罗,你姓什么?这是我未婚妻,那是我姐姐、姐夫,边是他的妻,让开。〃
罗德庆爵士夫人成了野玫瑰,她扬起浓眉,黑漆漆大眼睛闪闪生光,〃你走开,他是我丈夫,有什么事我来负责。〃
我们一家人一涌而上,把张医生吓得退后三步。
玫瑰的手才碰到房门,忽然掩面而泣。
我们都静下来。
玫瑰硬咽,〃我怕,我怕我没有赎罪的机会了。〃
忽然之间,我们身后扬起一阵豪迈的笑声——〃哈哈哈哈,好,好。〃
我们转过头,一见之下,如雷击般呆在那里,作不得声。
这不是爹爹?
法兰绒西装,贝壳粉红的衬衫,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我们个个如呆鹅似站在他面前,作不得声。
玫瑰脸上的泪珠还没有干,她颤声着:〃德庆。〃
爹爹张开了手臂,把她搂在怀里。
我马上明白了,怪叫欢呼,〃姐姐,姐姐,这老奸巨滑装病吓我们,把我们这班鬼灵精唬得一愣一愣地。〃
大姐刮打我的背部,〃你这死鬼,口没遮拦。〃
她随即说:〃爹爹,你把我们吓疯了。〃
玫瑰揽住他的腰,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只是流泪,也顾不得有这么多人看着,她将脸紧紧靠在爹胸前,爹用手摸着她的头。
小姐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瘫痪在沙发上。
大姐喃喃说:〃爹真是的,装病,罗德庆爵士怎么会有这种锦囊妙计!〃
大姐夫说:〃虚惊一声,好叫你们晓得老爷子的重要。〃
〃真的,〃大姐说,〃我只觉得一颗心如要在口腔中跃出来一般,控制不住,真有什么事,我头一个……〃。
爹笑,〃这事迟早要发生的。〃
〃迟好过早。〃我说,〃但凡人,都懂得逃避现实,躲得一时是一时。〃
爹点点头,〃你们都很好。〃
〃不要脸,〃我犹自不服气,〃出到装病这一招,好不低级趣味,简直离谱,为老不尊。〃但我心中犹如放下一块大石,好不快活。
爹笑,〃有时做人要出点绝招?否则你们到得齐全?〃
我说:〃姜是老的辣。〃
大姐说:〃没辙。〃
小姐姐说:〃被他吓死了。〃
老黄笑眯眯地进来,我揪住他,〃我不放过你,你这老头!〃
大姐说:〃老黄,你忠心耿耿得很。〃
老黄吃吃地笑。
小姐姐:〃最可怜的是张医生与王律师,无端端给咱们骂个贼死。〃
爹说:〃暖……这可是我的未来媳妇,怎么冷落了这个宝贝蛋儿?过来我瞧瞧。〃
我赌气拉住小曼,〃别过去。〃
小曼笑眯眯地挽住我的手走过去。
爹上下打量她,点头,〃很好,可是你要多多包涵我这个儿子,他——〃
我插嘴,〃算了,你别教训我,爹,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小曼瞟我一眼,〃戒酒呢?〃
我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决心做老婆奴,戒戒戒。〃我握紧她的手。
我充分明白了,经过这次,我了解到,在父亲与玫瑰之间,我选的是父亲。我爱过,爱去了,我又恢复了自己,我想我不是情圣,我不能像老庄那样,一辈子痴缠一个人。
我不是那块料子。
谢谢主我不是那块料子。
忽然之间我浑身轻松起来,一切烦恼一扫而空,在爹身边转来转去。
小姐姐朝我瞪眼,〃怎么?你不避开爹爹了?〃
我眨眨眼,不出声。
爹说:〃要成家立室了,做人父亲了,他自然不想他儿子也避他。〃
玫瑰一直不出声。
但事情再明白不过,爹爹已胜利,赢回了玫瑰。
爹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罗德庆爵士。
但我没有再见到庄国栋,他闷声不响地走了。
玫瑰一日与我详谈,我带着惭愧、害羞,又坦然的神情坐在她对面。
她声音低不可闻,但我侧着身子聆听她。
她说:〃真糊涂,竟犹疑了那么久。〃
没头没尾,但是我留神地听下去。
〃直到知道德庆说他病了,我蓦然发觉,我生命中不能缺少这个人。〃
〃我也是。〃我说,〃我不能没有爹爹。〃
〃于是我对庄说,我将永远是罗家的人,以前是以前,过去是过去。〃
做得太对了,玫瑰。
〃可是……〃她柔情似水地说,〃那些美丽的日子啊,我与他度过,刻骨铭心的思念,十年如一日,我悄悄伤神,现在想起来,只觉如一本爱情小说的情节一般,遥远而美丽,却与我本人无关,但因这个人,又明明转变了我半生的命运,如今我只知道,我爱的是罗德庆,这是他,不是别人,他不能失去我,我也不能失去他,我们将白头偕老。〃
我很感动,玫瑰的真挚,令我又一次的感动,我发觉我的眼睛红了。这个女人真是祸水。
〃老庄呢?〃我问。
〃我不知道。〃
〃你不问他?〃我着急。
〃我怎么问他呢?〃玫瑰诧异地说,〃他既与我无关,我何必还关注他的喜怒哀乐。〃
玫瑰说:〃庄是一定痛苦的,而我的安慰一定是虚伪的,干嘛要多此一举?〃
我呆住了,只有至情至性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为父亲庆幸获得这样好的妻子,但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怜的老庄……
〃他现在何处呢?〃我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但玫瑰可不理那么多,她笑吟吟的,毫无心事般,跟着老爹到百慕大晒太阳去了。
我真不明白这女人,这个可怕的女人,一切可怕的女人,老庄呢?
我愤恨地把这个故事告诉小曼。自然,像所有的人一样,以罗生门方式倾诉,隐去自己的过失,一笔勾销,一言不提,单单攻击别人。
我说:〃你想想,老庄哪儿去了?他会不会有所不测?你了解他,以他那独一无二的性格,不留下片言只字而失踪,你想想……〃我不敢想下去。
小曼不出声。
后来我发觉,她是不便出声。
尽管以后大家都过着幸福的日子,我心中对老庄仍具歉意。
姐姐与姐夫们仍回英国去协助老爹的事业,老爹与玫瑰形影不离,是城里人公认最美丽的一对。而小曼,渐渐崭露头角,开始出锋头,做杂志封面,名牌时装穿在她身上,相得益彰。新一辈的名媛来不及与她交往,因她是罗德庆爵士的未来媳妇,我则与小曼维持着长期订婚的状态,因目前流行这样的关系——有什么不愉快呢?一切十全十美。
但该死的,我挂着老庄。
他仿佛是消失在空气中了。
很久很久之后,我收到一封信,在印尼泗水寄出。
小曼把信交我手中,诧异地问:〃谁认识猎头族的人?〃
我装个吹毒箭的样子吓她,〃呼,呼!〃心中也奇怪。
把信拆开来,熟悉的字迹,竟是老庄写的。我怪叫起来。
信中说:〃震中,如果世上尚有人记挂我,那应该是你。你以为我已杀身成仁了吧,而事实并不如此,添张恐怕是我们之间,唯一大智大勇的人。我现住泗水,每日在街上游荡,替水手们做导游,又为外国通讯社做些散工,以图温饱。偶尔想起你,震中,真是感慨万千。我一生失去玫瑰两次,也属福气。自此以后,我看不出发愤图强有什么好处,为了我所爱的女人,我再不能做一个正常的人,但是你放心,我会活至老死。他们说,当你走下坡时,速度是快的,我已四十二岁,快了。国栋。〃
我用拳头擂着桌子,喃喃地说:〃老庄,老庄。〃
情海变幻莫测,情可载舟,亦可覆舟,可是请问谁又愿置身一池死水之中,永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