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嘴角挨了我一拳,犹自青肿着,他瞪着我,良久不语。
〃我的心情与你一样坏,老庄,咱们哥俩别说二话,我胸中像是塞满砂石,天天吃不下东西,晚上双眼红涩,像火在燃烧,但闭上眼皮,又睡不着,转眼又到天亮,又是一日,嘴巴苦涩、发酸,脑子发涨,除出玫瑰两个字,心中没有其他人,其他的事——你想想,老庄,这种日子,我是怎么过的?我是怎么挨的?我根本不是活着。〃
老庄不出声。
〃我当然晓得你不好过,这话你劝过我:请你控制你自己。〃
老庄背转身。
〃你都几乎成功了,你不是要结婚生子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我回头,你呢?〃他仍然背着我。
〃我?〃我想了一想,缓缓说,〃我去做和尚。〃自己都觉得语气凝重凄酸,不像在开玩笑。
〃你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去做和尚?〃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你劝得了我,为何不劝你自己?〃他问。
〃事情不临到自己,是不知道的。〃
〃震中,〃他的声音非常温婉,〃我与你,我与你竟是同样的命运。〃
〃你是宿命论者,老庄,我现在明白了。〃
〃我仍然要争取她,无论如何,我要争取她,你与你父亲,即使再加上一支军队,也不能阻止我。〃
他转头走了。
我紧紧守护着玫瑰。
庄国栋真疯了,他的行为,与一个十多岁热恋中的孩子没有分别,他开始重新追求玫瑰。他辞去业务,日夜在我们家外徘徊、敲门。
雪融光了,花园里各色花卉开放,庄国栋英俊地、憔悴地、苦笑着,毫无怨言,一次又一次,要求让他进屋子来见玫瑰,他双眼燃烧着炽热的恋火,低声下气地恳求。
大姐心早就为他溶成一堆,如果他追求的是大姐,大姐早就背夫弃子,收拾包袱与他私奔。
她开导他,他耐心听,最后那句话永远永远是:〃让我见一见玫瑰。〃
当年他折磨过她,不待来生,他就来偿还这第债。
玫瑰将自己锁在房内,吃饭也不出来。
她仍然美得动人心魄,纯象牙白色的皮肤,漆黑的眼睛,成熟的风韵,整个人散发着蜜之香味。美丽的玫瑰,我们都如在弦之箭,等她做出最后的抉择。
待完了这件事,我就远远离开,永别此地。
一个晚上,我听见玻璃窗上发出敲打声音,开头以为是风雨声,心才想着明早起来可观赏落红,抬头却望到一轮明月。
声音是小石子碰到玻璃所发出的。
我连忙自床上跳起来,我明白这是什么,这是咱们中学时期唤小朋友出来玩的记号。那时大家还住着老房子,最高不过三层。石子敲在玻璃窗上,既不会吵醒别人,但又响亮。
我轻轻撩开窗帘,看到老庄站在窗下,果然是他。
他抬着头,英俊的脸充满了炽热的神情,两眼闪闪生光,身上的那套西装恐怕已有一个月没更换了,十分皱旧。但对老庄挺拔的身段并无影响,他仍然是个人见人爱的俊男。
他的石子自然不是掷到我窗上,他要的是玫瑰。
我推开了窗,玫瑰的声音在我隔壁响起。
〃走开。〃她的声音充满矛盾与感情。
换了是我,听到她的声音,我也不会走开。
果然庄国栋问:〃你为何逃避我?〃
玫瑰仍然说:〃走开。〃
〃我不会走开。〃他说,〃好不容易爬墙进来。〃
明天我就养两条杜布曼,咬死他。
玫瑰仍然说:〃走开,我要关窗了。〃
我实在忍无可忍,大力推开窗,大声嚷:〃庄国栋,我警告你,三十秒钟内你不走开,我就报警。〃
玫瑰被我吓了一跳,她走过来敲我的房门。
我拾起地上的拖鞋向他扔下去,他闪开,也不生气,〃玫瑰。〃
我大吼:〃滚你妈的蛋!〃我提起床头的水晶花瓶,连水带花向他头上摔去,我简直想杀了他。
瓶子掉在石卵小路上,碎成一片片,亮晶晶在月光底下溅开。
〃玫瑰,〃老庄仍然叫她的名子。
玫瑰推门进来拉住我的手臂,她的手犹如有千斤之力,我怎忍心摔开她。
〃欺人太甚!〃我愤然道。
〃随他去,不要跟他计较。〃玫瑰恳求我。
我悲苦地看着她,只要她开口,我怎么能够推却?
她伏在窗口上对庄国栋说:〃你走吧。〃
庄国栋说:〃你知道我就走了,明天还是要回来的。〃
我叫:〃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回答我:〃我人死了,这条心未必死。〃
我跟玫瑰说:〃告诉他,叫他不用在这儿充罗密欧,叫他去死。〃
玫瑰哭了。
我顿时静下来。
她哭了。
她挽在头顶的秀发松了下来,披散在肩膀上,穿着件白色缎子小夹祆,脚上并没有穿着拖鞋。
在那一刹那,我原谅了庄国栋,我原谅全世界爱玫瑰的男人,因为我是他们其中一分子。
我再看出窗去,他已经走了。
我坐下来求玫瑰,〃你回香港去吧。〃我疲乏地说,〃我们都累了。〃
她伸出手来掩住了脸孔。
我看到她戴着一只玉镯雪白,只有一斑翠绿。这只玉镯好不熟悉,这正是不久之前,我陪庄国栋在玉器市场买的东西。
我的心狂跳,我万念俱灰,我放弃。
我说:〃玫瑰,你自己决定吧,你如果打算跟他走,快点决定,如果要回香港,罗德庆爵士永远在等待你,也请快点,这里痛苦的不止三个人,是四个。〃
玫瑰说:〃原谅我。〃
〃你这一声'原谅我',带来多少人的痛苦?〃
〃原谅我。〃她抬起头来。
月色下她的脸色是象牙白的,大眼睛黑漆漆的神秘而美艳。
我平静地告诉她:〃像你这样的女人,应该被绑在柴堆上活活烧死。〃
她听了一怔,急急地夺门而出。
我睡不着,就在睡衣上加一件皮大衣,开动跑车出去,我也不知道何去何从。
我跑到一间酒馆,坐下来,叫了威士忌加冰,就此喝起来。
我也不知喝了多少,只听得酒保敲起小钟,表示酒馆要打烊了。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只见一个华籍女郎走过来,拍我的肩膀。
我看着她,〃好面熟,贵姓大名?〃
〃你忘了我?我是庄国栋的前度女友。〃
〃啊,是,〃我醉态可掬,〃久仰。〃
〃我叫小曼。〃
〃你可姓陆?〃我傻笑,〃我可不姓徐。〃
〃我姓薛。〃她皱上眉头。
〃啊,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你说什么?〃她皱眉问,〃你喝醉了?〃
〃是,我是喝醉了。〃我靠在墙上,〃你呢?〃
她苦笑。
我醉眼看仔细她,她仍是那么时髦,珊瑚色唇膏,绿眼盖,我叹口气说:〃庄国栋不要你了?〃
她耸耸肩,〃是。〃也不见得特别伤怀。
〃你不难过?〃我问她。
〃有什么办法?〃她说,〃哭死也没有用的。〃
我好不羡慕,〃你已获得金刚不坏身了,你太难得,你什么都不怕?〃
〃你少讽刺人。〃她说。
我怔怔地问她:〃同样是失恋,为什么有些人寝食不安?〃
〃谁?准会为爱情寝食不安?〃她诧异地问道。
〃算了,你既已练得刀枪不入,就不必理会咱们这些可怜虫了。〃
〃先生,〃酒保上来说,〃咱们打烊了。〃
我跟薛小曼说:〃走吧。〃
〃走到什么地方去?〃她问。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你从哪里来?〃她又问。
〃家里来。〃
〃那么回家里去。〃
我点点头,与她走出酒馆,她扶着我。
〃喂,〃她问我,〃你为谁喝成这样?〃
我哈哈笑,笑完又哭,〃我为玫瑰,我为的是玫瑰。〃
她问:〃谁是玫瑰呢?〃
我唱着:〃蝴蝶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
我找到了车子。
〃你这个情况,不适宜开车。〃她扶住我。
〃不妨。〃我说,〃你放心。〃
我推开她,上车,发动引擎。
我说:〃有空约会你,喂,你的电话号码呢?〃
她给我一张卡片,塞在我上衣口袋里。
我开动车子,向前驶去。
我大声唱着歌,又叫这辆老福士切勿辜负了我。
我驶着之字路,缓缓地格隆格隆向家驶去。我不能死,我告诉自己,罗震中,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找点借口就去死,你必需安全到家。
家门在望了,我欢呼一声,开了铁闸,驶进门去,不知道怎地,我竟煞不住车子,一直朝游泳池冲过去。
我大声尖叫:〃救命,救命!〃
泳池里不知道有没有水,完了,完了,我这次完了。
我急急推开车门,车子轰地跌进池内,水大力压进车箱,我几乎窒息。
〃救命!〃我吞着水,〃救命。〃
我拼命地游向池边,怕得要死,那一点酒醒了大半。
家人显然发觉闯了祸,开亮了所有的射灯,司机跳进池中来打捞我。
我抓紧司机的手不放,痛得他怪叫起来,〃三少爷,不妨,不妨,你松松手,我这就拉你上来了。〃
我冷得颤抖起来,震惊过度,不住地抽筋。
小姐姐说:〃叫医生来,快叫医生!〃
玫瑰提着厚毯子出来,抢着盖在我身上。
我哭起来。
小姐姐见我无事,顿时破口大骂,〃罗震中,我胆子都被你吓破,你疯了?把车子驶进泳池来冲凉,你黄汤灌饱了是不是?〃
我只是哭。
玫瑰说:〃扶他进房,让他休息。〃
小姐姐顿足,〃我一辈子也不要再见到这样窝囊的男人。〃她回房去了。
司机与园丁将我扶到房间去。
我伤透了心,不肯换上干的衣服。
〃你会伤风的,〃玫瑰说,〃快听我话。〃
我惨叫:〃妈妈,妈妈。〃这世界上,只剩下妈妈爱我,只有她不舍得我。
恍惚间看到母亲向我走来,长脸蛋充满戚容,微褐色皮肤依旧,手放在我背上,说道:〃震中,你又不听话了。〃
〃妈妈,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我嚎叫。
司机强脱了我的衣裳。
母亲叹口气,〃震中,妈妈抱歉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妈妈实是身不由己。〃她仍是那么温柔。
我饮泣。
医生一来,母亲便冉冉消失在我眼前,他替我打了针,要我多休息。
我却发了高热。
一忽儿见到玫瑰结婚了,新郎是庄国栋,父亲和我去将玫瑰抢回来,但她对我嗤着鼻,老庄对我摇头叹息,嘴角挂着一个冷笑。
随后我又来到一个有牌楼的仙境,云雾重重,我大声叫玫瑰。
玫瑰出来了,但父亲挡在她身前,父亲看着我:〃震中,你想恁地?〃她震怒,提起金光闪闪的宝剑要砍杀我。
我大嚷:〃爹爹,爹爹,我不敢!我生是罗家的人,死是罗家的鬼。〃
我最爱的是父亲。
待我自恶梦中醒来,己是三天以后的事了。
小姐姐见我醒来,松口气、犹自赌气道:〃呸!才一百零二度,就发梦魔,乱喊乱叫,叫人不得好睡,轮班服侍你。〃
我虚弱地微笑。
〃你都做些什么梦?〃小姐姐问。
我说:〃爹拿剑砍我,〃犹有余怖。
〃叫你别上唐人街看武侠片午夜场!〃她白我一眼。
同父同母生的姐弟,我这两个姐姐仿佛生少了一些零件长少了几条筋,她俩的思维简单得多,生活得丰足愉快。在她们眼中,我无异是个自寻烦恼的家伙,不值得同情。
我别转了脸。
〃大姐也在这里呢。〃她说。
我不出声。
〃这一阵子你可是交了苦运了?我倒情愿你恢复以前那种无忧无虑,做一个大快活。〃
大姐推门进来问她:〃你手里是什么?〃
〃参汤。〃小姐姐说。
〃我告诉过你,这种东西是巫道,年纪轻轻的男人,喝喝就坏了,好好的西药是医生开出来的,混在一起吃,他的病不会好。〃
〃你懂什么?〃
两个女人在我病塌前吵了起来。
我问:〃玫瑰呢?〃
〃昨夜她守在你床前,如今睡觉去了。〃大姐说。
我不响。
〃喝了这碗参汤,好有点气力。〃小姐姐说道。
大姐光火,〃他只是你弟弟,要这般好气力干嘛?〃
小姐姐脸都涨红,〃你这个泼妇的一张贱嘴,总没些长进,不住地说些不三不四的疯话。〃她抓住大姐的手臂。
两人扭打着走出我房间。
但凡三妻四妾的男人,想必是老寿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烦了。
她们离开之后,我将盛参汤的那只碗转过来,又转过去。
我应该怎么办呢?我茫然想。
〃震中。〃
我抬起头,看见玫瑰站在我床头。
我淡淡地说:〃因我病劳驾你了。〃
〃你那辆福士报销了。〃
我一震:〃呵!〃
〃开了很久吧?一定有感情。〃她说。
呵,那辆福士,我颇心如刀割,它伴我月夕共花朝,足足七八个年头。
只有玫瑰明白我心,两个姐姐巴不得破车有这个结局。
但我一向不要什么簇新的跑车。
玫瑰说:〃那日其实很危险。〃
我说:〃是,我知道,很容易淹死。〃
她沉默。
〃你仍不回香港?〃
她不出声,脸上已瘦下一圈来。
我叹口气,〃我已洗手不理这件事了,〃我说,〃你自己想清楚吧,我要搬出去。〃
〃你搬哪儿去?〃她急。
〃我不理你,你也别理我。〃我说。
〃你姐姐们恐怕也不肯。〃
〃哼,她们不肯有什么用,〃我说,〃我懒得对牢你日夜操心——吹皱一池春水,与我何干?〃
玫瑰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
〃对,我知道,你从来未要我操过心,我是狗拿耗子。〃
〃你说话很善用成语。〃她笑。
我心都碎了,她尚若无其事,恶毒的女人。
她说:〃这是你湿衣服口袋中取出的一张卡片。〃搁下她就走出去了。
我看那张卡片:薛小曼,老庄的旧欢。
那是一个强壮的女郎,她永远不会知道啥子叫惆怅旧欢如梦,真是她的幸福。
我放下了卡片去找老庄。
我还很虚弱,坐在公路车上,活脱脱像个三期肺病患者,都夏天了,还穿着厚夹克。
我到老庄的公寓去按铃。
他来开门,白衣白裤,精神奕奕。
他很诧异,〃你,震中?〃
我颓然说:〃老庄,我没有理由恨你,你认识她,比我早了十七年。〃
〃啊,震中,我太高兴了,你的思想终于搞通了。〃他迎我入内。
我躺在他的沙发上。〃咖啡!〃我说。
〃你精神好一点了没有?〃
我无精打采,〃没有。〃
〃打算怎么样?〃
〃做和尚去。〃
〃别开玩笑,披上袈裟事更多,〃他将咖啡给我。
〃你与玫瑰呢?〃
〃我根本见不到她。〃
〃啊?〃我很意外。
〃她很谨慎,她只答应我,她会考虑。而且老弟,且慢臭美,这并不是你从中作梗的结果,有没有你,她都会这么做。〃老庄说。
我明白了,自始至未,我都不过在扮演一个小丑的角色。
刹那间我大彻大悟,头顶上如被浇了一盆冷水,由顶至踵,苦不堪言。
我反而静下来。
〃你打算娶她?〃我问。
〃如果她答应嫁我,那自然。〃他答得快。
我点点头。
〃震中,你为何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我思想搞通了。〃
〃不,定有其他的原因。〃
我微笑,改变话题:〃我碰见小曼。〃
〃谁?〃他抬抬眉毛问。
〃小曼,〃我没好气,〃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