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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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故事-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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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玫瑰……〃他陷入沉思中,嘴角挂一个微笑,想是记起从前甜蜜的往事,一片惘然的神色,思想飞到老远。这个可怜的男人。
  〃爸,〃我按住他的手,〃别想大多。〃
  他跟我说:〃棠华,我实在不应恨她,她给了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是,爸,我明白你指什么。〃我有说不出的难过。
  〃她凭什么跟我一辈子?你说,她有什么理由跟我一辈子?她与我共度的十年,每天我只需穿上衣服上班,一切不必操心,衬衫裤子给我熨得笔挺,连口袋中的杂物都替我腾出来放在替换的干净衣服内。钱不够用,她以私蓄搭够,屋子一尘不染,饭菜煮得香啧啧,小玫瑰她亲手带大。我没有福气,棠华,是我没有福气。〃
  我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那九年零三个半月,我过的是帝王都比不上的适意生活,只有那三千个日子我是真正活着的。现在我想通了,黄振华说得对,我还想怎么样?许多人连一日也未曾活过,〃他干笑数声,〃我是个平庸的人,二十年来我尽心尽力地工作,但我并没有获得更好的机会升职,人们不喜欢我,他们嫌弃我。以前我有玫瑰,我不怕,失去了玫瑰,我便失去了一切。〃
  〃爸,你还有太初,你还有我。〃
  〃是呵。〃他脸上泛起一阵红光,〃是,我还有你们。〃
  〃爸,你休息吧。〃我很疲倦,〃你也该睡了。〃
  〃好,好。〃他还不肯放开我。
  我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方老先生。他从来不顾及别人的需要,从来不替别人着想。妻子跟着他的时候,他也没有什么图报的打算,浑浑噩噩地享福,而妻子离开他之后,他也不做什么,糊里糊涂地过了。就像今夜,我已经坐了十多小时飞机,累得不亦乐乎,他却没想到这一点,巴不得我陪他谈个通宵。
  人倦了脾气就急躁,我匆匆向他告别,驾车回家。
  洗了澡倒在床上,马上呼呼入睡。
  清晨我听得电话铃响了又响,却没有力气去取过话简。
  电话铃声终于停了。
  我翻一个身继续睡。
  过了没一会儿,门铃大作,夹着大力急促的敲门。
  我无法不起床去开门。门外站着惊惶的太初,一额头的汗,她拉着我尖声问:〃你为什么不听电话?爸爸在医院里!〃
  我顿时吓醒了。〃医院?〃我忙抓起牛仔裤套上,〃怎么会?我昨夜与他分手时还好端端的。〃
  〃他心脏病发作,倒在地上,房东发觉,把他送进医院,我已去看过他,医生把他当作急症处理,不准探访,棠哥哥——棠哥哥——〃她大哭起来。
  我一语不发,与她赶到医院去。
  这是太初最需要我的时刻。
  她父亲于当天下午心脏病逝世,享年四十九岁。
  太初哭得双眼红肿,伤心欲绝。
  我把消息报告香港那边。黄家电报电话络绎不绝地来催我携太初回港。
  但是太初悲伤得根本连说都不会说,天天抱着她父亲的遗物伤神。
  对于黄家的势利,我亦十分反感,现在太初返港已成定局,何必逼人急在一时间动身?她爸的尸骨未寒。
  太初整个人消瘦下来,晚上睡得坏,白天吃得少。
  她内疚在她父亲有生之年没有抽更多的时间出来陪他。
  四十九岁。无论如何,谁都得承认这人是英年而逝,但方老先生活着的时候不论外表与内心,都已像一个五十九岁的老人。
  他早就死了。
  在他妻子离开他的那一日,他就死了。
  黄家派来的第一个说客是溥家敏。
  溥家敏与黄家有莫大的渊缘,这我知道。
  我对溥没有反感,他温文有礼,英俊风流,而且他的态度好。
  来到我们这里,他说明来意,便坐在客厅中出任说客。显然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不过忠人之托,只好跑了来坐着。
  他跟我说,〃罗太太叫我来的……她叫太初别太难过。〃
  太初问:〃她自己为什么不来?〃
  〃她……不方便来。〃
  〃我知道,〃太初含泪说,〃她看不起他,她看不起他!可是他已经死了呀。〃
  〃不不不,〃溥家敏分辩,〃没有这样的事,太初,她并不是这样的人,你们误会了,她要来,又怕你们不欢迎,她天天等你们的消息,你们又没有唤她一声。〃
  傅家敏说:〃罗太太的脾气是这样的,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并不是薄情寡义,对方协文,对溥家明,她都是一贯的态度,你不能误解她。太初,尤其是你不能。〃
  我叹口气。
  这溥家敏一表人才,说起话来有时却夹缠不清,像个恋爱中的女郎。
  太初打发他,〃你请回吧,我可以动身时自然会动身。〃
  他凝视太初,〃我在这里陪你。〃声音很轻。我不由得生气了,〃这里有我。〃
  〃多个人也好,葬礼还没举行,多个人帮手也好。〃他说。
  太初犹豫了,她终于点点头。
  我感觉到溥家敏对太初有特殊的感情,也许是为了她母亲的缘故,爱屋及乌。但是,他太目中无我,可恶。
  〃我住在喜来顿酒店。〃他说,〃你们可以随时找我。〃
  我说:〃反正你每天早上九点总会来这里报到。〃
  溥家敏没有理会我语气中的讽刺,他温柔地对太初说:〃我明白你的心情,当我大哥去世的时候,我也只有一种感觉:我巴不得跟了他去。〃
  大初听到这话,如遇到知己,抬头看着他。
  他嘲弄地说下去,〃能够跟去倒也好,这就少了数十年的烦恼。〃
  我愕然,像他那样的人也有烦恼,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该买条绳子来自我了断。
  〃但我还是活下来了,〃溥家敏说。
  溥家敏说:〃活得健康,活得高兴,也就是报答了你父亲的养育之恩。你想想看,如果他知道你这么伤心、消极、精神不振,他会怎么样?〃
  他真会说话,那张嘴,树上的鸟儿都骗得下来?
  果然,太初精神一振,全神贯注地聆听。
  〃我会每天来看你,〃他说,〃你要当心身体。〃
  〃是是是。〃太初感激说。
  他拍拍她的手。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问溥家敏:〃溥太太没有来吗?〃
  他微笑,〃她要照顾孩子。〃
  太初问:〃溥先生有几个孩子。〃
  有心思管闲事了,由此可知心情是好点了,这溥家敏几句浮滑的场面话生了奇效。
  他答:〃目前六个孩子,四男二女。〃
  太初睁大眼睛,〃这么多!〃
  〃多吗?并不多,咱们上一代都有五六个孩子,孩子们有生存的权利,不必担心他们的将来,如今的父母为了自己自由,逃避责任,只肯生一两个……〃
  〃人口太挤了。〃太初说。
  我没有插嘴,因我觉得给太初一个轻松的谈话机会,也是好的。
  〃当然,我只是说:有资格生养的父母,可以多多生养,〃他欠欠身,〃我不是指每个人,世上总能为聪明人腾出空间。〃太狂妄了。
  太初问:〃溥先生认为自己是聪明人吗?〃问得好。
  溥家敏微笑,〃我为聪明误一生。〃
  太初困惑了。
  我咳嗽一声,〃喝杯咖啡好吗?〃
  太初没答,他先答:〃我要一杯黑咖啡。〃
  岂有此理,他当我是侍役?是后生?
  太初说:〃我来做。〃我与她挤到小厨房去做蒸馏咖啡。
  太初教训我:〃你怎么对他不客气?〃
  〃他是老几?我干吗要对他客气?〃
  〃话不是这么说。〃
  我冷笑一声,〃我现在才知道岳父的心情,但我比他坚强,我会斗争到底。〃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神经病!〃太初白我一眼。
  溥家敏探头进来,〃我能帮忙吗?〃
  〃这儿没你的事!〃我忽然露出不满。
  他一怔,太初白我一眼。她端出咖啡。
  〃改天我想替小玫瑰拍一点照片,〃溥家敏说,〃罗太太老想要小玫瑰的照片。我第一次见你,你才那么半丁点儿大。〃他看着太初,〃可是那天我在饭店外碰见你,真是弄糊涂了,我还以为你是罗太太,可是罗太太有什么理由这么年轻?〃他声音确实有点迷茫。
  太初问:〃真那么像?〃
  〃如果你眼角下多颗痣,更像。〃
  太初摸一摸眼角的小疤痕。
  他们约定了星期六去拍照。
  我知道我应当跟着去看他们照相,但基于一种骄傲,我没有那么做。男女之间最重要是一个〃信〃字,如果我不相信太初,咱们这一段就不乐观。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话虽然说得如此漂亮,心中却不是滋味,这个温文儒雅的中年男人令我倒翻了五味架,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光他一个人已经够麻烦了,没到一星期,太初她舅母也到了。
  黄太太为人再可爱,我也没好气。
  我说:〃太初,早知你娘家人多兼烦气,咱们两个人的事又作别论。〃
  说了出口又害怕她会随口应我一句:现在作别论也还来得及,于是心惊肉跳地看着她。
  太初自然知道我心中想什么,她岂有不知道之理,这个聪明玲珑的女孩子!她既好气又好笑地睨着我,却又放我一马,不作答,呵,可爱的太初。
  葬礼举行的那天,太初的舅母穿了套黑衣服,手里捧一束花,仪态端庄肃穆溥家敏站在她身边。太初开头抱怨她母亲没有出现,后来看见棺木就饮泣不止。
  牧师以呆板和煦的职业语调读诗篇第二十三篇:〃耶和华是我的牧音,我心不致缺乏……〃
  溥家敏淘出手绢要递给太初,我故意趋前一步,挤开他,把手搭在太初肩上。
  〃……我虽经过死荫的幽谷,也不致害怕,你的杖你的竿,都领导我……〃
  礼成后我们撒上泥土与花,太初伏在我肩膀上哭。
  黄太太什么都不说,陪着我们回家。
  晚上太初先睡,溥家敏回酒店,就剩我与黄太太,我做了咖啡与她一起对饮。
  她说:〃你不必担心溥家敏。〃
  我脸马上就红了,这个明察秋毫的太太。
  她说下去,〃家敏神情是有点恍惚,他有点糊涂,〃黄太太的声调很感慨,〃他跟我说:以为小玫瑰就是玫瑰。〃
  〃太初才不像她母亲。〃我抗议。
  〃你不喜欢罗太太?〃黄太太说。
  我不出声。我倒不是不喜欢罗太太,那么美丽的女人……
  〃你是嫌罗太太生命中的男人太多?〃
  我面孔又红了。
  〃你这孩子,好一块古老石山。〃黄太太叹息。
  我轻轻说:〃正经人从一而终。〃
  〃你瞧我可是一个正经人?〃黄太太问。
  〃自然。〃我由衷地说。
  她微笑:〃我也结过两次婚。〃
  〃我不相信!〃我下巴跌了出来。
  〃我还拿这种事来唬你不成?〃她说,〃棠华,事情不临到你自己头上,你不明白,因此就不谅解,你与太初都太年轻,只知道黑是黑,白是白,却不知道这两种颜色当中,还夹着许许多多深深浅浅的灰色,你们太武断了。〃
  〃无论如何,黄太太,你最好对溥家敏说一声,叫他别枉费心机,罗太太与她女儿是两个人。〃
  黄太太点点头,〃诚然,太初是一个精明的女孩子,她不见得肯为感情付出偌大的代价,感谢上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太初很爱我。〃
  〃自然。〃
  〃我不明白你刚才那句话,爱情是免费的,根本不需要代价,爱情是愉快的——凭什么人们认为要生要死的才是爱情?晚上睡不着也已经够受罪了。〃
  黄太太微笑说,〃这又是一个新的理论。〃
  〃当时机成熟的时候,太初自然会跟我回香港。〃
  〃太初已答应回香港。〃
  〃谁说的?〃我跳起来。
  〃家敏说的。〃
  我心中如被利刀刺了一下,〃他说的,他怎么知道?〃明知故问。
  〃自然是太初答应他的。〃
  〃几时的事?〃我双手发冷,胃部绞痛,额角发汗,所有的血一下子涌到头上。
  〃大概是这一两天吧。〃
  〃可是……〃我的声音有点呜咽,〃可是她从来没向我提过,可是……〃
  〃棠华,你们男人都有这个毛病,她有什么事,她自己会得决定,迟些告诉你,你也不必气成这样。〃
  我不是气,我只是仿徨,以往太初有什么事都与我商量,芝麻绿豆到剪一寸头发,都要问过我,现在连这等大事她也当我没到,由此可知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已经降到什么程度了。
  我自问一向信心十足,是个情绪稳定的人,现在也不得不承认乱了步骤。
  我吸进一口新鲜空气,尽量镇静。
  他们要我乱,我就偏偏不乱,我不要步方老先生的后尘,我才不。
  我知道黄太太可以觉察到我这种倔强。
  〃刚才是你说的,棠华,恋爱要愉快,不是打仗,应是娱乐。〃
  我苦笑,〃但是我有点发觉真相了,不管它是什么,决不是轻松事儿。〃
  黄太太拍打我背部,用力颇大,一下一下的安慰传过来。黄太太是那种使人忍不住要拥抱她的女人。
  第二天,我见到太初时闲闲问她什么时候回香港,肚子里的气相当五百吨黄色炸药,脸上还得作一派不在乎状。
  现在如有什么人来访问我,问及我有关恋爱,我就答以一个〃苦〃字。
  太初沉吟着说:〃本来我挂着父亲在这里一个人寂寞,现在他已经不在了,我何必留在这里……〃
  我提醒她:〃你还没有毕业。〃
  〃舅舅说可以转到香港的大学。〃
  〃第九流。〃
  〃咦,棠哥哥,你不是挺喜欢香港?〃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我也是为了你才答应舅母的,我想你父母在香港,我又与他们处得来,而且舅舅说得对,男人做事业要把握机缘,做建筑这一行,最好发展地之一便是香港。舅舅说现在还有得做,你又蠢蠢欲动,我想到一举数得,便答应下来。〃
  我的气消了一半,〃是吗?是为我吗?〃
  〃你怎么了?〃她说。
  大势已去,我帮着太初收拾行李,替她打包寄回香港。她很舍得,大部分东西送的送,丢的丢,对她来说,唯一宝贵的便是她自己的作品,那一大批画。
  我却忽然婆婆妈妈起来,连当年咱们在佛罗里达沙滩捡的一大盒贝壳都要带在身边——如果太初变了心,那么保留这些也是好的——我深深为自己悲哀起来。
  我快变成一个捡破烂的了,在杂物堆中徘徊,回忆。
  一到香港,人生旅程便发展到新的阶段,大家都不再是从前那个人,转变是好是歹,谁也不晓得。人类对未知数的恐惧最大,转变也是一种未知,对太初来说,这项未知不会太坏。
  黄家上下会来不及地照顾她呵护她,以便弥补过去十余年来的不足。而对我——
  而对我来说,他们对太初的爱会分薄太初对我的注意力,但事情要是真是这么坏,我又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回去。事实上父母也想我同他们团聚,而且我学会了本事不去施展身手,也太对不起合家上下。
  于是我们离开了圣荷西。
  太初将住在她自己的小公寓内,她执意不肯搬进罗宅。黄家的人对她千依百顺,便在山上的新建筑内挑一层小公寓,替她装修。太初一回香港便做了业主。
  那层房子是溥家敏负责设计的。他是个中好手,白色与米色的装修正是太初喜爱的。甚至连书桌上的笔架都准备好了,楼下两个车位内泊着一辆小房车与一辆小跑车。
  衣柜一打开,里面挂着密密麻麻的四季衣裳,雕花的瓷囊挂在衣架侧,内盛于花瓣,传出草药的清香。
  有钱的确好办事,但黄家为太初下的心思,又不止花钱那么简单,这一切一切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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