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点了?〃
还是纳梵先生的声音。
我惊异地转身,他怎么在这里?
他的脚步声,他走过来了,站在我身边,扶住我,让我慢慢地靠在床上。
〃我是医生,〃另外一个声音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马上吓得浑身冷了起来。医生要说什么?
我呆呆地卧着。
〃唉,为什么不说话?替你洗过眼了,把煤屑、碎片都洗出来了,危险程度不大,但是要在医院里住上一阵子,你要听话,知不知道?左眼比右眼严重点,但绝对不至于失明,不要怕。〃
我点点头,吁出一口气,手心中都是汗。
〃运气很好,爆炸力道不强,强一点就危险了。〃
我还是点着头,可是一颗心却定了。眼前漆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我摸摸自己的头,一切都没有毛病,我笑了。
〃傻孩子。〃医生说,〃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你。〃
我听他走开去的声音。
纳梵先生问:〃好一点了吧?〃
我连忙问:〃几点钟了?你为什么不回去?〃
〃晚上八点。〃
〃我肚子饿得很呢。〃我说。
〃我叫东西给你吃。〃
〃不,纳梵先生,你回去,我有什么事,会叫护士来的。〃
〃可是医生说——〃
〃嗳。医生说没有关系,你请回去吧。〃
纳梵先生说:〃真对不起,乔,这次意外,是我的错。〃
我一愕,怎么会是他的错呢?我想也没想到过。煤气管轻微爆炸,是我探头探脑不当心,关他什么事?难怪他陪我到现在,我连忙摇着手,说:〃纳梵先生,请别误会,这与你完全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好——〃
他苦笑一下,〃我不该冒失去点——〃
我也打断他,〃我不会有事的,这实在不是你的错,实验室总有意外的,我躺几天就好了,同学自然会把笔记借给我,你放心。〃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躺几天,恐怕至少得十天八天,但是为了安慰他,我也只好往好的方面说。
他不响。
他是个好人,一定为我担心死了。
我正要说些什么,安慰他一下,想了半天,想不出话来,他比我大这么多,又是我教授。
我只好说:〃都是我不好,我真麻烦。〃
他又说:〃我不小心,是我的错。〃
护士送食物进来,我摸索着。真饿了。
纳梵先生把牛奶杯放在我手里,拿着三文治,递到我嘴前,我红了脸,接过来吃。
他问我:〃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摇摇头:〃别,他们会急坏的。〃
〃此地有没有亲戚?〃
〃没有,一个也没有。但是罗莲对我很好,有没有通知她?她不见我回去,要急的。〃
〃啊,刚才她来过,我着她回去了,你还没醒。〃
〃谢谢你。〃我说。
〃乔,我真对不起你。〃
〃纳梵先生,请不要这样说,与你有什么关系?千万别这么想。〃我放下了食物。
他叹了一口气。
〃请回去吧,你明天还有课呢。〃
〃我明天再来看你。〃
〃没有必要呢,我躺几天就没事了。〃我说。
〃再见,好好地睡。〃
〃再见,纳梵先生。〃
他走了。
我吃完了食物,就把盘子推开,我躺在病床上,想了一想,只要不会瞎,其他就好商量。少了的课程迟早要补回来的,不过赶得紧一点,也没有办法。只是这么静,一个人躺在医院里,又一个亲戚都没有。罗莲自顾不暇,外国同学又冒失得很。我想哭,就哭了。
哭到一半,听见有叹息声,〃谁?〃我翻身问。
没有回答。
是我疑心了,反正有鬼也看不见。
我向着天花板,一下一下地数着字母,好快点入睡。
大概是真累了,最后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问护士,〃几点钟了?〃
〃九点。〃她说,〃早餐来了。〃
〃我要去洗脸刷牙。〃
〃别走动,用盐水漱漱口就好了,一会儿我来替你抹脸。〃
〃我手脚没事啊!〃
护士说:〃别动,听话。〃她倒很温和。
我问:〃请问我要躺多久?〃
〃不会很久的,只是要充分休息,现在解了纱布,你也看得见东西,不过以后的眼力成问题,所以休养久一点,明白吗?〃
我心头一块大石完全落地。我吃着早餐,觉得颇是休息的好机会。那心情与昨夜完全不同了。
吃完,护士着我漱口,我做了。她替我抹脸。我笑说:〃我想洗澡,怎么办?〃她说:〃我替你洗。〃
她告诉我病房有四张床,因为没人,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躺着。
〃你怕不怕?〃她问。
〃不怕。〃
〃那么我走了,有事按铃叫我,铃在这里。〃
〃谢谢。〃
我一个人靠在床上,哼着一支歌。唱完了一支又一支,有点累。眼前仍然什么也看不见。我用手缓缓地摸着纱布,我真想看一看亮光。运气真好,这么危险的事,却还保存了眼睛,只是有点痛。〃不要动纱布。〃我吓一跳。〃纳梵先生!〃我嚷,〃你几时来的?〃
他温和地说:〃听医生话,怎么这样顽皮?〃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手放了下来。
他说:〃对了,今天好多了?〃
〃嗯。〃
医生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阁阁阁〃的。我在想,他长得什么样子?他叫护士拉好了窗帘,掀开我的纱布,我略略有点紧张,可是想到纳梵先生在这里,我如果紧张,恐怕要叫他担心,只好尽量轻松。
掀开纱布,医生叫我不要睁开眼睛,却药水药膏注入一大堆东西,很刺痛,我强忍着,约莫眼皮之上有点红光,我知道没有瞎,但是左眼皮上很痛,我伸手一摸,医生马上喝:〃手脏,拿开!〃我惊问:〃那是什么?〃医生好言说:〃缝了几针,没事的。〃我失声:〃唉呀!〃
我一点也不知道,既然缝了针,那么也流了血?一定很可怕哪!我连忙问:〃会不会留下疤痕。〃
〃不会的,女孩子真爱漂亮,先治好眼睛,再替你看疤痕,保你没事人似地出院,好不好?〃医生很幽默。
我心里忐忑不安。看来很严重,他们都安慰我,不叫我担忧。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再问:〃我不会瞎吧?〃
〃孩子,你不相信我?〃医生问。
〃谢谢你。〃我说,〃我相信你,但是请你告诉我。〃
〃不会瞎的,你要听话才行。〃医生说。
我不响。
他走了。
第二章
纳梵先生问我,〃害怕了?〃
〃没什么?只是——希望早点出院。你今天忙吗,纳梵先生?〃我改变话题。
〃我没有上课,高克先生替我,将来我回去,把他的课接过来上。〃他说。
〃那你岂不是忙坏了?为了我一个人!你快去学校。〃
〃等你纱布拆了再说。〃他说。
我问:〃你是几时来的?我怎么没听见?〃
〃我跟医生一道来的。〃他说。
我有点疑惑:怎么偏偏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我还是请他走,但是他一定要陪我,我在病床上,十分尴尬,只好说点轻松的话。
他问:〃课程怎么样?〃
我答:〃很忙,但是还好,不大闷,今年要做的真多,比去年多了十倍,明年可还是这样?〃
他说:〃不过看学生本人,好的学生什么都用功,做起来费劲,懒学生东抄西拼,又不上课,就省事。〃
我笑问:〃纳梵先生是劝我懒一点?〃
〃同学们都说你功课很紧张。〃纳梵说。
〃不止我一人,同班的艾莲比我用功得多,不过我比较笨,问得特别多。〃我说。
〃好学生多一点就好了。〃他笑。
〃他们聪明,自然不肯循规蹈矩的。〃
他忽然站起来,〃我太太来了。〃
〃啊。〃我只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纳梵先生说:〃这是乔陈小姐,这是我太太。〃
我把手向空气一伸,说:〃纳梵太太,你好。〃
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很温暖,一边说:〃你好,乔。〃
纳梵先生说他要走开一会儿,叫他太太陪我。我想这成了什么话了?还要他太太来轮班。我平时常常想见他的太太,现在她来了,我却看不见。只听说她有一个女儿,长得很文静,约十二三岁。
我不好意思地说:〃纳梵太太,你跟纳梵先生说,他不必来看我,我没有事的。〃
〃我还没有向你道歉呢。〃她说着一边在弄,不晓得弄什么。
他们两夫妻一口咬定是他们的错,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笑着不出声。
然后她说:〃闻闻香不香?〃
我一嗅,〃玫瑰!〃
〃就放在你身边。〃
〃谢谢。〃
〃要吃苹果吗?〃她问。
我说:〃不要,谢谢,为什么?好像是我的生日呢。〃
〃比尔说你没有亲戚朋友,又说你才二十岁,我一看,你哪里有二十岁,只有十五岁。〃她笑。
〃我半边脸被纱布缠着,你哪里看得见?〃我笑。
〃比尔真是糊涂,做了实验这么多年……是那条煤气管出了毛病,后来召人来修,修理员说如果听到异声,马上关掉就好了。〃
〃那声音很轻,总而言之,不关纳梵先生的事。〃我说。
〃你倒是好学生,比尔很难过,我也很难过,如果你的眼睛有什么事——又是个女孩子,我们一辈子也不好过!〃纳梵太太道。
〃如果是一个坏的男学生,就让他做瞎子好了。〃我笑说。
纳梵太太很健谈,很开朗,虽然看不到她的样子,也可以猜到七八分,反正不会是个绝色的金发美女,纳梵先生也不是个俊男,他们一定很相配。
只是纳梵先生的风采是不可多得的,她——?不得而知。
这几日来,为了我,他也很慌忙,恐怕那种翩然之态差点了。
纳梵太太没走,一班同学就来了,吱吱喳喳地说了半天,有几个知道我心急,把笔记留下来,他们说:〃叫护士读给你听,就不必赶了,下次来给你换新的。〃我感激不己。
护士进来赶人,叫我服安眠药,医生说的,我每天至少要睡十二个小时。
纳梵太太一直没走,她笑说:〃你同学对你好得很啊。〃
〃是,他们一直没有把我当外国人。〃
〃也许是你没有把他们当外国人。〃她说。
〃或许是吧。〃我笑笑,〃我是不多心的,在外国如果要多心,样样可归入种族歧视,被人无意踏一脚都可以想:他们踏我,因为我是中国人。那么不如回家算了。〃
纳梵太太笑笑,〃比尔说你很可爱,果然是哪。〃
我静了一会儿,说:〃几时?纳梵先生几时说的?〃
〃很久了,也许是去年,他说收了一个中国女学生,不出声,极可爱的,话不多,有一句必定是'是老师'。〃她笑着说。
我脸红了,分辩道:〃老师说的自然是对的。我很尊重老师。他们备课备了十多年,在课室里的话怎么错得了?〃
纳梵太太说:〃难怪比尔说,只要一半学生像你,教大学就好教了,可惜一大半学生听课是为了找老师的碴。〃
我微笑,外国学生都这样,没完没了地跟老师争执,吵闹,我是不做这种事的。如果嫌哪个老师不好,索性不去上他的课好了。
然后我的头就重了起来,昏昏欲睡,安眠药发作了,我奇怪他们怎么叫我吃药,大概是想我多睡一点。我不知道纳梵太太是几时走的。
我醒来的时候觉得冷,窗门开着,有风,但不知是日是夜,玫瑰花很香。因为寒意甚重,我想是夜里。我摸索到召人铃,刚想按,仿佛听见有人翻阅白纸张的声音。
一定有人。
〃是谁?〃我低声问。
没有回答。
〃哪一个?你昨夜也在吗?〃我把声音抬高一点。
〃你醒了!〃护士笑说,〃怎么把毯子踢在脚后?〃
〃是吗?麻烦你替我捡一捡。〃我笑。
〃睡得好吗?〃她问。
〃什么都不知道——请问什么时候?〃
〃早上五点。〃
〃哦。〃
〃你怎么了?〃她问,〃不舒服?〃
〃出了一身大汗,现在有点冷,肚子饿。〃
〃你应该睡到早上七点的,现在吃了东西,早餐就吃不下了。〃
〃那么我不吃好了。〃我说。
〃乖得很。〃
我笑说:〃每个人都把我当孩子,受不了,怎么一回事?〃
〃你几岁?〃
〃二十岁!〃
〃我的天!看上去像十二岁!〃护士说。
〃又少了三年,昨天下午有一个太太来看我,还说我有十五岁,越来越往后缩了。〃
〃你怎么了?〃
我有点头昏,累得很,只好往床上跌,护士趋向前来,摸我的头,不响,马上走开了,我自己去摸摸,怪烫的,噫,不是感冒了吧?我很有点懊恼:怎么搞的?
护士没回来,另外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搭了上来,我惊叫:〃谁?〃
〃我。〃
〃纳梵先生!〃我失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不回答。
护士回来了,把探热针塞在我嘴里。
我明白了,他根本没有走,昨天是他,今天也是他,他根本没有走,三日三夜他都在这里。
这是何苦呢,我就算死了,他也不过是少了一个学生,这样守着,叫我过意不去。前天晚上我还又哭又唱歌的,看样子都叫他看见了,多么不好意思!而护士们也帮他瞒我。
护士把探热针拿回去,马上叫医生。值夜医生来了,不响,把我翻来覆去检查半晌,然后打了两针。
我只觉得头重,而且冷。我问护士要毛毯,她替我盖得紧紧的,叫我好好躺着。我本来想问什么事,后来就懒得问,反正人在医院里,不会差。早餐送来了,我吃了很多。
我不晓得跟纳梵先生说什么才好,我不能赶走他。
我问:〃纳梵先生,吃早餐吗?〃
他笑,〃也是护士送来的。我正在吃,你没听见?〃
我好气又好笑,他真把我当孩子了。
吃完之后,我照例漱口。(明天一定要让护士准我刷牙,脏死了。)
我问:〃我睡觉,有没有讲梦话?〃
他有点尴尬,他答:〃没有,很乖。〃
〃你一定很疲倦了,纳梵先生。〃我歉意地说道。
〃医生说后天你可以拆纱布,不过还有两天而已。〃
〃真的?〃我惊喜。
〃但是你不能出院,还要住几天。〃
〃只要拆了绷带就好。〃我笑。
〃可是怎么又发了烧?〃他问。
〃不知道。〃我说。
才说不知道,我心头一阵恶心,忍也忍不住,把刚才的早餐一股脑儿呕了出来,护士连忙走进来收拾,我道歉,但是很支持不住,只好躺下来,这一躺就没起来过,体温越来越高,烧得有点糊涂。
我只记得不停地呕吐,吐完便昏昏地睡,没有什么清醒的时候,手臂上吊着盐水葡萄糖。我略为镇静的时候总是想:完了,这一下子是完了。倒并不怕,只觉得没有意思,这样糊里糊涂的一场病,就做完了一世人,父母知晓,不知道伤心得怎样,赶来的时候,我早躺在冰箱多日了。
我只觉得辛苦,昏昏迷迷地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子,但是我知道纳梵先生在我身边。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连说话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热度退后,我知道我是害了肺炎,足足烧了十日,脸都肿了,没烧成白痴还真运气好。眼上还蒙着纱布,真见鬼,糊里糊涂地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有余。
我虚弱之至,医生来解了纱布,我睁开眼睛,病房是暗的,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怕我传染,隔开了我,我睁开眼睛,第一个意识要找妈妈,后来就降低了要求,只要了一面镜子。我朝镜子里一瞧,吓一大跳,心不住地跳,才两三个星期,我瘦了三四磅还不止,左眼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