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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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沉吟-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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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色的纸钱高高抛洒,铜钱飞起清脆落地。我和哥哥大声应呵:“爹、娘过街了!”

  出了坊,在白虎道和玄武道的交叉处,第二个白棚立在那里。祭奠的人却让我吃了一惊,竟然是青国的质子,那位风华绝代的凌翼然。只见他身著白色蟒袍,头戴银冠,那双桃花眼没了那晚的媚色,谨然地看着我和哥哥。

  “停!”队伍又一次停下。

  凌翼然眉间轻拢,一脸黯然:“本殿是青国的九王子凌翼然,今天特来送将军和夫人西去。”

  哥哥闻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低下头含疑地看了我一眼,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证明了凌翼然的身份。

  “殿下亲自前来,月箫不甚惶恐。”哥哥说着便拉着我想要行跪拜礼。双膝还未着地,一双白净的手便将我们扶起。哥哥诧异地看了看比他矮小许多的凌翼然,怔怔地站了起来。

  “少将军和小姐何须多礼。”凌翼然一脸成熟,语气哀痛,“本殿一直久仰韩将军英名,早就想登门拜访。怎奈身份特殊,幽王迟迟不允。”他长叹一口气,眼中带愁:“千巧节在掬月殿,看到夫人和小姐的窘境,心中惴惴,隐隐不安。怎知,荆雍竟然使出这般奸计,将军忠肝义胆让本殿长嗟不已。”

  “我娘和妹妹的窘境?”哥哥紧锁眉头,低下头,含疑地看着我,“卿卿。”

  凌翼然是有心,还是无意?我忖度着他的心思,他一脸稚色,孩子气地长吁短叹,让人看不出真意。也许是我多心了吧,叹了一口气,拉了拉哥哥的衣襟:“待丧葬结束,卿卿自会一一解释。”

  哥哥皱着眉,点了点头,带着我将爹娘的牌位放在案上。

  “殿下,就由下官来主祭代奠吧。”一名青衣男子拱着手,低低出声。

  “章放,你还不够资格!”凌翼然冷冷地训斥那人,“本殿要亲自祭拜,还不退下!”

  “是。”

  “殿下尊贵,毋须如此。”哥哥出言劝解道。

  凌翼然举起右臂,目光恳然:“将军生前,本殿无缘一见。今日路祭,就让本殿圆了心愿吧。”

  说着焚了三根香,恭恭敬敬地对着爹娘的牌位鞠了三躬。随后拿起酒杯,一挥臂,黄酒随风扬起:“英烈徇名,将军重气;宁为兰摧玉折,不为瓦砾长存。”

  三杯祭酒之后,他命人抬起白幡,只见那对挽联上写着:

  千秋江水千秋月,世世称奇。

  古来沙场古来军,个个含冤。

  眼睛猛然瞪大,联首联尾合起来,不正是“千古奇冤”吗?他在暗示什么?他又知道多少?抬起头,只见哥哥浓眉紧锁,脸上的疤痕微微颤抖。他请下了爹娘的牌位,长舒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凌翼然:“月箫谢过殿下的路祭,谢过殿下的提点。”

  “少将军保重,小姐保重。”凌翼然微微颔首,眼中流彩。

  白虎道行来,一路白棚高搭,祭奠的人既有王公大臣,又有富贾豪商。挽联也是层出不穷,但是远没有凌翼然那副来得震撼。

  满怀心事,气息沉重,一路白纸飞起,一行惨惨心伤。待出了北霆门,走到通往祖坟的官道。就在道口那片虬枝横立的左旋柳林边,我看到了最排斥的那个白棚。华丽的纸扎,金银纸帛层叠,其中有喷钱兽、金童玉女,有金山银山、文房四宝、绸缎衣料、古玩、花盆,还有宴席和戏剧、厨子、老妈子、使唤丫头、使唤小子。奠棚之上挂着一个代表幽王的黄色伏虎,棚下立了数十名官员,统一的穿着朝服,皱着脸,挤着眉毛,滑稽透顶。

  “韩世侄。”打首的中年男子假意地叹了口气,很是虚浮,“本相奉王上的旨意,特地领了几位官员前来吊唁。”

  哥哥躬了躬身,没有搭话。

  “将军阵亡的消息传来,王上是三天没有合眼,每每上朝,嗟叹不已。”哼,这是在为幽王说好话吗?我爹爹娘亲离世,你不表哀痛,反而说起了王上的苦,王上的痛,真是荒唐,真是虚伪!

  “钱丞相。”哥哥将爹娘的牌位放在雕花八仙案上,弓了弓手,“月箫了解了王上的心意,只是还有一事迷惑在心,不得其解,望丞相给于解答。”

  这位丞相一摸下巴,眯起眼睛,像极了一条毒蛇:“世侄请讲。”

  “月箫想知道,本应身处王宫深院的娘亲和妹妹为何出现在战场?月箫还想知道,为何娘和妹妹失踪的消息久久没有传到前线?”哥哥语气咄咄,目光冷然。

  “这个。”钱丞相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夫人和小姐是在上香的途中被劫的,檀济寺背靠荣山。禁军将领一时大意,没有派兵驻守,这才让贼人有了可趁之机。那些失职的禁军都尉已经一一下狱,王上喝令大理寺彻查此事。”随后又面带愧疚,继续说道:“夫人小姐被劫之后,我妹妹甚是自责,毕竟是和她一起出行才遭此劫难。我妹妹和姐姐为此吃了一个月的素,为夫人和小姐祈福。”

  姐姐和妹妹,难道他是淑妃和幽后的兄弟?愤愤地盯着他,好一个祈福,此次遭劫就是你家搭得手,就是你那个好妹妹命人下得药,你们还好意思栽赃给禁军统领!

  “至于为何没有将此事告知前线的将军,那也是不得已的事啊。”钱丞相长吁短叹,好不无奈,“夫人和小姐失踪后,王上命令各州州牧严加搜索。怎知贼人太过狡猾,始终没有线索。彼时又值大战前夕,王上怕消息传到前线会乱了将军的心智,毁了三军的气势。逼不得已,只好瞒下。”

  哼,好一个逼不得已啊,实际上幽王是怕爹爹和哥哥一怒之下,拍马回国,难以给他争脸吧。真是一个好大喜功的昏君!

  哥哥牵着我的手,掌中愈发加力。右颊上的刀疤冷硬非常,双目流火,身体僵直。

  钱丞相领着一帮佞臣有模有样地行了礼,祭了酒,烧了纸。哥哥大步上前,抱了爹娘的灵位,不愿多留,带着我们,转身便走。

  “唉!韩世侄!”只听身后钱丞相一声疾呼,队伍再次停下。

  “韩世侄,王上还交待了一件事情。”钱丞相的眼中闪着急切的光芒。

  “何事?”哥哥冷冷地应声。

  他虚着眼睛,嘴角微扬,凉凉地看了看送殡队伍之后的白甲将士:“请世侄在五日之内将韩家军的帅印交出。”

  “什么!”哥哥怒吼一声,双目瞪圆。

  “王上念世侄你年纪尚幼,恐难以扛此重任。故命你交出帅印,由虎啸将军刘忠义暂时保管。”钱相带着得意的神色看向怒气冲冲的哥哥,“这,可是王令,望世侄不要冲动。”冷笑一声,看了看我们怀中的牌位:“本相完成了王上交代的任务,这就告辞了。”说完,一甩衣袖,领着众官上了轿子,只剩下路边那座华丽的奠棚。

  抬起头,虚着眼,看向棚内白幡上挽联:

  君恩似海

  臣节如山

  哥哥抱紧爹爹的牌位,挺立在秋阳之下,俊逸的脸庞微微颤抖,那道疤痕显得有些狰狞。

  “管家伯伯,可有笔墨?”我看了看韩全,淡淡出声。

  “回小姐的话,没有带来,是韩全疏忽了。”

  “没关系。”我摇了摇手,撇下一根树枝,沾了沾盆里的黑灰。踮起脚,在白幡上添了两个字。

  回头看了看了然的哥哥,目光淡淡,扬起稚嫩的声音:“起了,送我爹娘,回故乡!”

  丧乐再次奏起,金锣咚咚作响。仰起头,望着冲天的白纸钱,我心中冷然:

  君恩似海乎?

  臣节如山矣!

  喜心湖畔话悲秋

  殡葬之后,已属深秋。站在爹娘曾经居住过的追云园里,摸着白杨树挺直的主干,仰起头看着随风飘落的心形树叶,心中廖怅不已:落的是叶,还是心?耸立天际的萧萧高木,在惨淡的愁阳下,驮着瘦长的身影,似流浪的游子,在这荒园里踟蹰,独自与天上的流云为邻。秋风吹来,黄叶飞落,沙沙作响。无须琴瑟洞萧,与墙下虚弱的促织络纬相和。其曲郁勃苍凉,似猿鸣狐啼;此音哀转,如魂恸鬼哭。

  脸上凉凉地覆上一层水渍,卷着衣袖轻轻拭去:我的眼角湿了,是因为白杨的孤寂吗?

  “小姐。”

  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心中的惆怅一吐而空。吸了吸鼻子,慢慢地转过身去:“何事?”

  韩全一脸愤色,嘴边的胡子气得直抖:“今早又有三名家丁、两名丫鬟被家人领回去了。”

  自从爹娘惨死,自从兵权被夺,府里的仆从已经走了大半,如今只剩十多个家养的仆役和侍女了。我摇了摇头,牵住韩全的手,安慰道:“走了也好,省了开支。想走的,强留也留不住啊。”

  “是。”管家伯伯微微俯身,配合着我的小步子,引着我离开了追云园,“小姐,韩全只是不甘。韩家三代为将,满门忠烈,祠堂上的十六个牌位个个含血。王上为何如此狠心,强夺了韩家军的帅印,害得少爷和几位参将心灰意冷、卸甲辞官。”

  “全叔。”我淡淡出声,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自古帝王最无情,忠臣良将多薄命。哥哥辞官,我倒觉得好。在无权无势的情况下,越快离开这个暗潮汹涌的朝堂,就越安全。”眉头舒展,坚定地看向他:“全叔啊,关键是活下去,是活下去。”

  “小……姐……”管家愣愣地看着我,一脸震惊。

  “怎么了?”迷惑地看着他。

  管家正了正脸色,眉头舒展:“没什么,韩全只是吃惊于小姐的见地。其实这些日子,少爷和我们这些下人,最担心小姐了。”

  “呃?我?”微讶地看着韩全。

  “嗯,自从将军和夫人去后,小姐就像变了一个人。年仅六岁就操持家务,算帐作主,没了以前的孩童气。让少爷和我们都开始担忧,家中的变故是不是太伤小姐了。如此看来,倒是韩全多心了,小姐比我们任何一个都看得透,都要坚强。”管家停下脚步,一脸欣慰:“怪不得有人说我们小姐面相富贵,注定是天下主母。将军和夫人泉下有知,必将瞑目。”

  天下主母?我猛地瞪大眼睛,抓住他的衣袖,急急问道:“你是听说的?”

  韩全惊诧地看着我,嚅嚅开口:“现在繁都都传遍了,不是天官给小姐算的吗?”

  糟了!心下大骇,提起裙子,一路小跑,身后响起管家担忧的叫声。偏着头,踩着雨后泥泞的小道,避开竹韵的阻拦,啪地一声推开书房的门。

  “哈~哈~”直喘着粗气,头发凌乱,脸颊憋胀。

  “卿卿,怎么了?”哥哥放下手中的书卷,浓眉紧锁,起身走来。

  我迎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切地开口:“哥哥,我们离开繁都吧。”

  “嗯?说什么胡话呢?”他俯身将我抱起,坐在梨木椅上,帮我理了理头发。

  “哥!”我大叫一声,紧张地看着他,“哥哥既然知道我和娘被绑的经过,就应该知道此次乾州大战是荆雍勾结钱氏外戚使出的奸计。如今爹娘惨死,兵权被释,我们就如同暴风雨中的孤舟,悬悬危矣。”看到哥哥眉头轻拢,似在思忖,我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刚才听全叔说,如今繁都里盛传我是天下主母的命盘。你想,那钱相,那幽后,那淑妃,能放过我们吗?”

  哥哥握紧拳头,虚起星目,目光冷然。半晌,他沉沉开口:“全叔。”

  “少爷。”管家站在门边,躬了躬身。

  “如今府里还剩多少丫鬟仆役?”哥哥瞥眼看向他。

  “还剩男丁七人,丫头婆子九人,总共一十六人。”

  哥哥望着墙上的画轴,淡淡地说道:“把这些人召集起来,问问他们的打算。想走的,每人发十两银子,把卖身契放给他们吧。”

  “少爷!”韩全低叫一声,拱手俯身,“请三思啊。”

  “全叔,不必多言,就照着我的意思去办吧。”

  “是。”管家叹了口气,向后退了两步,快速离开。

  哥哥摸了摸我的脸颊,柔柔地开口:“卿卿啊,你这么快就长大了,是福还是祸呢?”

  我嘟着嘴巴,戳了戳他左脸上的长疤:“哥哥别那么老气横秋的,说起话来比爹爹还爹爹。”

  哥哥捏住我的小手,刚要假怒。却只见,在书房里伺候的画眉,碎步上前,猛地跪地:“请不要赶画眉走,画眉在这里给少爷和小姐叩头了。”说着便咚咚地在青石地上一阵响叩。

  “画眉!”哥哥将我抱到一边,蹲下身,扶起她,双目粼粼,“你若不想走,我是断不会赶你的。”

  “少爷。”画眉美目含泪,声音哽咽,“画眉从小就被转卖异乡,五岁便跟着夫人陪嫁到这里,亲眼看到少爷和小姐双双出世。如今将军和夫人都不在了,画眉只愿守着少爷和小姐,这辈子就算死,也要死在韩家!”

  “眉姨!”我跳下凳子,抱着她,喉头酸涩,“从今天开始,你便是我的眉姨。”

  “小姐……”画眉愣愣地看着我,满眼惊异。

  哥哥扶起她,笑笑地开口:“眉姨,这一声你当得起。”

  “少爷……”她惶恐地看了看我和哥哥,一抓裙摆,又要跪下。我抱住她的双膝,制止了她的动作,抬起头,眼角滑下一滴泪:“眉姨,你能代我娘疼卿卿吗?”

  “小姐!”画眉悲鸣一声,颤抖着抚摸着我的头发,“小姐……”泪水凉凉,惨惨落下,打湿了我的脸颊。

  哥哥背过身,仰起头,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好一会,才转过脸,眼眶微红,故作笑意:“瞧你们,再哭可要伤身了。”他抬步走向窗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今日秋雨初停,我带你们散散心,顺便把身上的晦气扫干净!”

  画眉拿出帕子,为我拭干眼泪:“就依少爷的,小姐在家闷了半个月,是该出去走走了。”

  我眨了眨眼睛,诺诺地说道:“那得先跟弄墨说一声,不然找不到我,她又该急了。”

  画眉牵着我,低下头,微微屈膝,“少爷,画眉先下去替小姐更衣了。”

  “嗯,去吧。”哥哥点了点头,“半刻之后,我在大门那等你们。”

  “是。”画眉站起身,牵着我,嘴角含笑,眼角带愁,提着裙裾,跨过门槛。那一低首的温柔,那一抬步的轻缓,那一转身的优美,不知怎地,浅浅深深地刻在我的心头,让我一时恍然。

  待我从刚才的一幕中回味过来之时,人已经坐在了马车之中。从画眉的身上跳下,掀开蓝色的布帘,好奇地看着车外热闹的街市。繁都地处南端,就算到了深秋,也不至于寒气刺骨。百姓们多半穿着窄袖棉布长袍,打扮轻便简单。抬头眺望,只见高爽的蓝天下,楼台丛立,阁宇相连,红瓦青砖,鳞次栉比。天上浮云姗姗地蠕动,地上人群熙攘,车马不绝。

  繁都,时时处处都洋溢着春色,实在是一座不适合秋的城市。

  正当我暗嗟之时,马车突然停下。车帘掀开,哥哥笑笑地看着我,伸出一只手:“卿卿,眉姨,到了。”我撑着哥哥的手,小心地跳下马车。

  只见街道宽阔,商肆林立,酒家客栈,旗幡飘扬。此处沿湖临水,一岸枯柳。碧水那头,芦花绵绵,随风扬散。极目骋驰,山色愁淡,缥缈在湖光云影之中。

  “卿卿。”哥哥牵住我的手,抬步向前,“这里是繁都八景之一的喜心湖,今日我们便在这湖畔的望湖楼用饭赏景。”

  喜心湖?喜心,看似热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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