冕压住我的坟冢,闪烁着虚伪的灿烂光辉。
维斯康蒂垂下眼睛,似乎这样就能欺瞒自己前方只不过是一条平常的路,不再留意身边的景色,不再思考,不再回头,不至死亡无法终结,她离去的姿态犹如在祭台上奉纳祭祀之舞直至死亡的少女。
再见,巴利安。再见,奥黛尔。再见,斯贝尔比斯夸罗。
时隔多年再度回到梵蒂冈,一草一木似乎都毫无变化,就像日复一日在西斯廷教堂上空高悬又落下的太阳,了无新意。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太阳照常升起,太阳照常落下。被单调的阳光照射的土地由内而外透着一股僵硬刻板的气息,连带着人也是。维斯康蒂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作为鲜活的人类存在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从这座名为圣城的囚笼里逃出去获得重生的她,如今就像是在一堆死物中行走,找不到同类的气息。
梵蒂冈仍是离开时的梵蒂冈,一成不变,然而梵蒂冈却早已不是她曾用全部的信仰去供奉的圣城。
她被囚禁在了忏悔室——这可真是意味不明。献祭者忏悔,犯罪者审判,这个最直接与神明取得联系的信仰高地被掌控在渎神者的手里。
“这不是很可笑么?”维斯康蒂坐在圣母像边,沉重的镣铐束缚住她的双手,就像被折断了翅膀的伊卡洛斯,再也无法靠近太阳。她歪过头望着门边的兰斯洛特,平静地嘲讽着:“人们总以为生和死之间因为隔着数十年的光阴因而难以直接相连,然而我的生却像是为了死而诞生那般,直截了当,绝对简单的因果关联。
“我不忏悔,也不原谅,兰斯洛特。我的本心要求我不宽恕任何人,能够聆听我真正意愿的人已经不可能来我的床榻边听取我垂死的祷告。我饶恕的只有命运——它所有的罪孽我都宽恕,因为只有它自始至终陪伴在我的生命里,提醒我现世的残酷,倾听我我的天真愚蠢的诉说。我听得到那玩意儿毫不留情的刻薄嘲笑‘你这个蠢货!’,但即便如此它愿意陪伴着我,直至我被烧死在十字架上,为我收集每一片骨灰。”
“那你就如此祷告吧,维斯康蒂伦勃朗,你的死将赎清全部的罪孽。”兰斯洛特着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别傻了蠢货,我的死只是为了让你们背负更多的罪孽。”维斯康蒂轻敲着镣铐,锁链相碰,发出有节奏的轻响,“用残酷而血腥的手段,牺牲一个又一个无辜而又正直的守望者,换来上帝的福泽,成千上万信徒的仰视——你们这些肮脏的蠢货,就背负着那庞大而又纯洁的信仰继续在这座沉闷到透不过气的城池里苟活着吧,为了那些信徒们——宽慰他们的不如意,聆听他们的唱诵,守卫他们的愿望,在矛盾中被折磨到虚弱萎靡然后下地狱吧,到那时,你们就会记起,数个世纪以来在那个封闭的教堂秘密刑场上,被烧死在十字架上永无尽头的不甘和咒怨,你们的灵魂会被那些哭泣与咒骂永远囚禁,不得安歇。”
维斯康蒂微微抬头,对上兰斯洛特严肃中夹杂着几分不耐的目光,面无表情,直至兰斯洛特关上门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可是在那一刻,维斯康蒂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像是毫无关联的,忽然在无波无澜的平滑水面上溅起了一朵水花那样,随着兰斯洛特隐匿在门后最后一个模糊不清的眼神,一瞬间迸溅在她的脑海。
兰斯洛特曾对她说过这么一段话。
“守望者的眼也好,象征不详的眼也好,那都不是你的过错。
“毫无疑问你是非常优秀、令人尊敬的骑士,也是最值得信赖的伙伴。
“维斯康蒂,我为你感到骄傲。”
那时候的兰斯洛特有一双深沉而温和的眼眸,里面盛放着足以淹没全世界的善良与不忍。那是维斯康蒂最为景仰、依赖的兰斯洛特,也是维斯康蒂伦勃朗过往单薄的岁月里唯一爱过的兰斯洛特。
维斯康蒂构造简单得不可思议的大脑或许无法准确地认知并解释那种复杂的感情,但她清楚地知道,在已然成为过去的蒙上了灰尘的漫长时光里,她只对兰斯洛特一人产生过那种特别的情感,因为他的信赖而宽慰,因为他的关切而感动,因为他的不忍而肆意妄为。
过往某个时刻的维斯康蒂活得无比自由,精神上几乎没有负担,只因兰斯洛特告诉她那所有可称之为负担的东西都不是她的过错。而如今,毫无疑问,她将为这过错受到惩罚,而兰斯洛特就是刽子手之一。
维斯康蒂有些费力地举起双手,锁链叮当作响,从高处窗口倾泻而下的橘红色夕光锁拷晕染上柔和的色泽,扣合在一起的苍白手掌缓缓分开,十指交叉的阴影落在脸上,些微的光芒在指缝里闪烁着变得耀眼。
维斯康蒂确信自己已经无法再祈祷什么了。这世上没有无法抵达的明天,然而她的下一个黎明却到来得太过艰难。
一切至此抵达希望的终点,丧失了全部的荣光,以及对荣光的怀念。
请让死亡……快些来临吧,让这名为祭祀的屠杀,在黑夜的波涛里席卷一切,让圣城在血洗的受难日里高举起重生的荣耀与辉煌。我已了无希冀,我已无所畏惧。
作者有话要说:
☆、Destino。25 圣城受难日?下
以维斯康蒂被带走的时间点为起始算起,奥黛尔度过了有生以来最为压抑又狂躁的十二个小时,并且这种快要把人逼疯的状态很有可能延续下去,如果没有人能打破这个现状的话——
斯夸罗阴着脸躺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周身散发的冷气可以在半径一米的圆区域内达成开氏零度。贝尔手里卷着一大把匕首,飞出去的每一把都扎穿对面的墙壁,墙上的飞镖靶子已经千疮百孔惨不忍睹。鲁斯利亚满脸愁容坐在长桌边搅动着早已冷透的咖啡,搅拌勺反反复复碰撞着杯壁,单调机械的声响让人烦躁。至于玛蒙,一如既往稳如泰山地浮在空中数钱,顺便核对本月巴利安的财务报告。
打破现状的是列维尔坦,他被Xanxus从楼下扔下来了,倒挂在二楼的大理石楼梯扶手上奄奄一息。
空间成了一个无限膨胀、内容空气总量不变的气球,奥黛尔感觉自己被窒息感挤压得快要休克。她知道必须做点什么来改变某个事实,然而令她痛苦的是,与此同时她也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事实已经可以被定性为不可抗争的无法改变,她,以及在场每个人都无能为力。
谁都好……上帝啊……谁能去救救她。真的没有人能做到了吗,没有人能救她了吗。
奥黛尔把脸埋进了手掌,无力地摇了摇头。
没用的,放弃吧奥黛尔。巴利安都做不到的话,还有谁能做这些事,毕竟巴利安的人拥有意大利境内首屈一指的行动力和战斗力,这一点无人能超越。事实上,在西西里,如果彭格列选择不对抗,那么作为黑手党就没有人能改变既定结局了。
……作为黑手党?诶?等等。
奥黛尔突然抬起了头。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血液开始升温,肾上腺素的分泌量陡然上升。身体不自觉地绷紧,这是本能对危机感知的敏锐的反应机制——没错,危险的想法在大脑皮层的千沟万壑里迅速成型,即便知道只是个孤注一掷的危险赌局,奥黛尔也完全不能拒绝。
她要赌,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赌。
在维斯康蒂被梵蒂冈带走这件事的面前,她过于弱小了,既不能正面抗争,也不能通过外交辞令进行周转,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她的弱小。而真正强大、可以力挽狂澜的人却对此无动于衷,她感到不可忍受。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了斯夸罗面前。
“斯夸罗大人,您是否记得我问过您,斯夸罗大人对对于维斯康蒂伦勃朗的存在,感到无所谓、可有可无吗?”
她并没有得到回答。
“我当时说,维斯康蒂就这样被人带走,意味着巴利安的尊严遭到了践踏。我诚挚地向您致歉,我借着巴利安的名义怂恿您,实际上是出于私心想让您出手,对此,万分抱歉。”
“你啰啰嗦嗦说这些有的没用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渣滓。”
奥黛尔九十度鞠躬后直起腰,面无表情地推了推眼镜,借着这个动作挡住了藏在镜片后猝然变得无比尖锐的目光。
“现在我们撇开巴利安的尊严不谈——毕竟是彭格列下的命令,要说忍气吞声被人欺负那也是彭格列的污名,与我们无关。我们撇开一切不相关的事情,只问一个问题。
“斯贝尔比斯夸罗,维斯康蒂伦勃朗,你救,还是不救?”
和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关,只问你的个人意志,你要不要救维斯康蒂伦勃朗。
奥黛尔在赌。斯夸罗是想留下维斯康蒂的,傻子也看得出来。而她想知道,斯夸罗到底有多想留下维斯康蒂——扔掉了“巴利安的尊严”这个头衔之后,也就是失去了作为巴利安作战队长,必须要救维斯康蒂的理由的情况下,作为斯贝尔比斯夸罗的这个人的本心,是否认为维斯康蒂那么重要,重要到愿意拼上性命去把她从梵蒂冈的祭祀台上抢回来。
奥黛尔赌斯夸罗是看重维斯康蒂的。维斯康蒂对于斯夸罗而言是个重要的存在,这个论断奥黛尔自信没有下错,然而究竟有多么重要,作为旁观者的她不能妄言。拜托了,哪怕没有那么重要——只要维斯康蒂之于斯夸罗,有斯夸罗之于维斯康蒂一半重要就足够了。指环争夺战的时候,维斯康蒂只身一人下水,从鲨口森锐的獠牙下救下了重伤的斯夸罗,自那时起,奥黛尔就明白斯夸罗对于维斯康蒂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许斯夸罗在这方面很迟钝,但是——
至少回应一下这份感情吧!就算不是爱,至少回应一下这份用全部的生命承重的憧憬和信仰啊!!
斯夸罗阴鸷的眼神缓缓上移,在与奥黛尔的视线相撞的那一刻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爆裂开来,奥黛尔心脏狂跳,只觉得被一股强劲的威慑力压迫得喘不上气。很显然,在意着斯夸罗的回答不只有奥黛尔一人,贝尔投掷小刀的胳膊挥舞到半空硬生生停了下来,鲁斯利亚的手顿住,搅拌勺碰撞杯壁的烦乱声响戛然而止,只有玛蒙仍旧心无旁骛地数着手中一张张质感优良的纸钞。
心照不宣的沉寂缓缓平铺开来,在光影交错的间隙沉淀成班驳的色块,整个大厅里连空气流动的轨迹都一瞬间变得尖锐无比。
斯夸罗低低地哼了一声。
“老子如果要救,你有那个胆量一起去送死吗,渣滓。”
——“乐意之至。”
“嘻嘻嘻,是说可以到梵蒂冈教会里面去闹一场吗?”“有足额加班费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
深冬的阳光蜿蜒在高高的窗口,顺着雪白的墙壁倾泻下来,蒙上淡灰的色彩,一路流淌到维斯康蒂的脚边,沾染上拖曳在地的柔软袍角。她换了一身亚麻布的白色长袍,那白色并不干净,似乎掺杂了一些淡黄,衬得她的脸色愈发苍白。眼角下被点上了金色的粉彩,深红的长发被金橄榄枝的发冠盘起,露出纤细的脖颈,银色的十字架挂坠垂到锁骨中央。
她被打扮成了一件漂亮的祭品,即将把血肉和精神在十字架上付之一炬,燃烧成最美丽的花火奉献给圣城未来一个世纪的光辉。维斯康蒂伦勃朗此刻的角色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不再是骑士,也不再是杀手,而是跪坐在圣母像前聆听福音、虔诚祷告的圣女,只不过圣女手上戴着囚徒的镣铐。
而骑士的角色另有其人。
忏悔室的门从外面被推开,骑士团白色制服袖边的金色穗子在晨风中悠然晃荡。兰斯洛特侧身站在门边,臂弯挽着一件厚重的披风,以抵御深冬凛冽的寒意,那姿态犹如骑士在迎接即将步下台阶的公主,他的身后还跟着数名整装待发的骑卫团成员。身着囚服戴着镣铐的公主缓缓起身,目不斜视地走到骑士面前。骑士展开披风,围在公主肩上,整理好领子,握住长长的系带,一丝不苟地打上结,欠身退开。
潮湿的风卷起厚重的披风下摆,被判死刑的公主再度扬起了高傲的头颅,无畏地奔赴刑场。
从忏悔室到秘密刑场的距离并不长,维斯康蒂却觉得自己行过了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最漫长的道路。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慎重,确认自己好好地站在这片圣光覆盖的土地上,她无意于记住生命的末端所看见的每一分景色,只是执着于最后几分钟存在世间的实感。成长这一路已然牺牲无数,人生这一趟注定无人生还,命运的脚步声正逐渐逼近,她则以无比坦然的姿态迎面而来。
通往教堂秘密审判场所的拱券门的阴影自脚下一掠而过,冷风剪下她定格在某个永恒时刻的背影贴在了教堂的浮雕壁画上,圣城亟待重生。
即便是曾在骑士团的时候,维斯康蒂也很少来这个阴森压抑的地方,用石雕和画壁装饰起来的高墙将天空锁在遥不可及的位置,教皇和两位主教坐在石壁高台处,即便仰起头直至脖子发酸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只能听到严肃刻板的嗓音从高处坠落,砸到地面,犹如跌入深谷底部那般激起让人毛骨悚然的回响。其余数位主教分列在四周墙壁高低错落的平台上,正低声唱诵着。
维斯康蒂的神思开始恍惚,她仿佛处在深远底部,仰头能看见的狭小天空,惨白的颜色触目惊心。教皇的宣读祷辞的声音浮在头顶又缓缓沉下,压在她的耳畔,模模糊糊又反复回响,令她感到一阵阵的眩晕,镣铐变得越发沉重,她只觉得腿脚发软快要站不住了,渐渐地,呼吸困难,意识不再清楚。
她觉得身体内盛放的生命质地开始由醇厚变得稀薄、轻盈,所有的感觉与灵魂剥离开来,慢慢漂浮到了半空中,被稀释,拉伸,然后破裂成无数碎片,融化在散发着酸腐臭味的空气里。
简直是个永眠发端的噩梦。维斯康蒂恍惚地想着,微微垂下了眼睑。
风声呼啸,忽远忽近,像是普什图手风琴唱着一段古老而又漫长的歌谣,尾声支离破碎,消弭在滔天的风声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兰斯洛特走到他面前,弯下了腰,维斯康蒂将手放进兰斯洛特摊开的掌心,被引着走上古老的罗马式祭台,被两名骑卫团的骑士架上了十字架,整个过程她都表现得非常顺从。粗实的锁环扣在她的颈间,长长的衣袍遮住了光裸的脚尖,她安定地闭上了眼睛,有人替她正了正头顶的纯金发冠。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维蒂?”
“永别并无意义,所以没有了。”
询问她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仿佛容纳着全世界的善良和不忍。维斯康蒂下意识地轻声回答着,然后猛地一愣。
……维蒂?兰斯洛特叫我维蒂?
在维斯康蒂发觉有些不对劲的时候,这个逼仄的山谷已经在瞬间遭受了惊雷的肆虐和碾压。幽闭的山谷中此起彼伏的炸裂声卷起滚滚浓烟,一声嘶吼撕裂重重烟雾洞穿了维斯康蒂恍惚的幻境。
“Voi——!差不多该大干一场了渣滓们!!”
“斯……斯夸罗?!”
银发的剑士自深渊边缘一跃而下,犹如一道刺目而锋利的闪电,身后跟着铺天盖地的钢琴线和匕首。空间被分割成无数色块,发生了扭曲和偏移烟尘。尽管被烟尘遮蔽了视线,维斯康蒂还是清楚地知道,他们——那群家伙来了。
惨叫声和金属声交缠在一起,血渍飞溅着将浓尘染红,间或夹杂着哂笑和叫嚣。
一直飘离在身体之外的意识尽数回归,感官在顷刻间被无限放大。目无边际,震耳欲聋,血腥味和烟尘味强烈得令人作呕。回来了,活着的实感——回来了!!
心鸣鼓噪,转瞬间复苏、蒸腾在血液里对生的渴望几乎让维斯康蒂流下泪来,然而,她忽然意识到,能够实现这份渴望的人、距离她最近的人,并不是在谷底某处厮杀的斯夸罗、也不是操纵着钢琴线和小刀肆意杀戮的贝尔,甚至不是不知道漂浮在哪个地方的玛蒙,而是,兰斯洛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