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熟的舞女很快上来挽着他说笑,企图从他荷包里掏出些钞票来。毕竟他对女人是出了名的大方。他拿着瓶格瓦斯,混迹在人群中,度过了一个纸醉金迷的夜晚。
过去三年,很多个夜晚他都是如此度过的。不过,与以前不同的是,他已经在黑暗的道路上触摸到了一线光明。
陈深离开米高梅时,天色已深,他招手叫了辆黄包车回到家中。他并不知道,因为唐山海迟迟未找到陶大春,并撤销刺杀他和毕忠良的命令,将让他再次陷入险境。
走进这个不大的家,陈深收起白日里嬉皮笑脸,眉头紧锁,脸色沉重。
他靠在椅背上回想今天的事情。毕忠良撤掉对唐山海的监视,并不意味着那晚的事情不了了之。消失的宰相和麻雀,以及飓风队,这些人物大概已上了毕忠良心中的黑名单。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嫂子沈秋霞已平安抵达延安,大哥临死前的托付他总算完成了一半。
陈深伸手松了松领带,解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好让自己能顺顺畅畅的呼吸。忽然,门被敲响了,外面响起李小男略带委屈的声音。
“陈深。”李小男手里提着行李箱,抽了抽鼻子,落下两滴泪水。在陈深不明所以的表情中,她绕过陈深,径直将箱子打开,拿出衣服就往陈深的衣柜里挂。
陈深止住她的动作,说:“大半夜的,你一个女孩子的,跑到男人家里算怎么回事?一点都不矜持。”
李小男委屈极了,她今天被浦东三哥欺负,房东太太又把她撵出了家门,无家可归的她只好来投奔“男朋友”陈深,谁成想陈深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还一个劲儿的把她往外赶。
陈深坐得远远的,嫌弃地看着李小男拙劣的表演。
而此时,另外两双眼睛也紧紧的盯着楼上陈深的房间。
李小男嘴都说干了,也没有换来陈深半分动容,只好收起假哭,想去倒一杯水润润嗓子。
陈深忽然发现门口有一个泥脚印。那脚印不是自己的,也不是李小男的。陈深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刚想喝止李小男,却发现为时已晚。
一颗炸弹被安装在热水瓶底座下。作为曾经的黄埔教官,陈深对这个引爆装置十分熟悉,他知道,无论是否剪断引线,这个炸弹都会爆炸。当务之急,是先让李小男离开。
李小男把水瓶交到陈深手中,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去。她的嘴唇颤抖着,靠在外面的围墙上,眼中蓄满了泪水。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陈深的额头上冒出了密集的汗珠。
唐山海开车赶到仁居里时,只听前面传来轰隆的爆炸声。出事的正是陈深的住所。千赶万赶,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唐山海匆匆交代陶大春撤退,便飞奔上前,和李小男一起,把受伤昏迷的陈深送往医院。
国富门路,徐碧城听见爆炸声,不小心打烂了一个盘子。
小洋楼里,熟睡中的汪润雨也猛地惊醒,只觉得心脏跳得飞快,心底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她拿起电话拨到陈深家中,那边传来断线的嘟嘟声。
汪润雨披上外衣,走到楼下。赵辉夫妻二人也起来了,汪润雨说:“辉叔,麻烦你去周围问问是哪里出了事?”
辉婶也是一脸担忧,说:“你小心点啊,这年头不太平。”
赵辉话不多,点了下头,就往外面走去。不一会儿回来说:“小姐,据说是仁居里那边发生了爆炸,有一个男人受了伤被送到医院去了。”
“仁居里,陈队长不是住在仁居里吗?”辉婶觉得这地名耳熟,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啊呀一声,“不会是陈队长出事了吧?”随即又自打嘴巴说,“瞧我这嘴乱说话,不当真的不当真的。”
汪润雨的心重重一沉。果然是陈深受伤了。那么,她现在要不要到医院看望陈深呢?如果她太着急赶过去,会不会引起毕忠良的怀疑?
汪润雨安抚了辉婶几句,随即拨通了行动处的电话。
次日清晨,汪润雨提着保温桶,叫了一辆黄包车到同仁医院。她随意询问了一个护士,得知陈深在一号病房。
陈深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贴了一块纱布,隐隐的露出血色。
汪润雨帮他垫了个枕头,问:“感觉怎么样?”
她昨晚从行动处值班人员那里得知,陈深只是受了些皮外伤,没有生命危险,所以她今天才过来。
陈深揉了揉肚子,说:“谢谢你来看我。其他倒没有什么,就是饿得慌。李小男说出去买早饭,也不知道买到哪里去了。”
汪润雨一笑,打开保温桶:“知道饿就证明没有大碍。昨晚辉婶连夜熬的乌鸡汤,特意给你的补身体的。”
“不是鸽子汤么?”陈深虚弱的笑道。
“鸽子飞了,只剩下汤。”汪润雨盛了一碗汤端给陈深,“喝吧。你有口福了,辉婶煲汤的手艺可是一绝。”
陈深拿着热气腾腾的汤碗,说:“看来我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汪润雨看着陈深低头慢慢喝汤,说:“昨晚没能来看你——”
陈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听外面传来李小男的声音:“陈深,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你最喜欢的生煎。”
汪润雨闻言一笑:“光喝汤不顶事儿,既然李小姐来照顾了,我先回去上班了。”最难消受美人恩,她可是见过李小男的缠人功夫的。
陈深点头,客气的说:“行,多谢汪小姐抽空来看我。”
李小男已走到门口,与汪润雨打了个照面。汪润雨对她点点头,转身离开病房。
“给你的生煎。”李小男把生煎塞到陈深手里,双手托腮看着他,说:“刚才汪小姐给你送汤喝了呀?”
陈深直白的说:“对啊。比你的手艺强多了。”
李小男也不是第一次被陈深嫌弃臭手艺了,她有些得意的说:“反正不管我煲的汤好不好喝,我都是你未来的老婆啊。”
李小男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陈深就来气。昨晚,毕忠良和刘兰芝赶到医院来看他,李小男竟自作主张的告诉刘兰芝,她是他的女朋友。陈深顾及姑娘家的面子,没有当面否认她的话。
“我告诉你,李小男,我只当你是个兄弟,我不会娶你的。”陈深再次重申。
李小男有些失落的问:“你不想娶我,如果换成是唐太太和汪小姐那样的女人,你会不会娶她们其中一个?”
“你别说,她们两个都不错,挺适合做老婆的。”陈深假意思考了下,顺着她的话说。
刘兰芝站在病房外偷听了会儿,真是越听越头疼。李小男扯到汪润雨就罢了,怎么把已婚的徐碧城也扯进来了呢?她现在越来越不懂年轻人的感情关系了。
刘兰芝犹豫片刻,还是提脚离开。她想道,虽然陈深老大不小了,但讨老婆还是得讨个他自己喜欢的才行。陈深的心事跟做嫂子的不好讲,总能跟忠良这个大哥讲吧?不如明天让忠良来问问。
作者有话要说:
老毕和陈队的谈心日常。
老毕:反正你也没打算把心掏出来给谁。无论娶谁都一样。
陈队:你说的对。因为我没有心,我的心已经上交给国家了。
老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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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周丽
同仁医院。
毕忠良的专车驶出医院大门,车窗玻璃上倒映出扁头谄媚的笑脸。毕忠良坐在车上,心事重重。
那晚陈深家中发生爆炸,恰巧唐山海正在附近买书,立即赶到现场,将陈深送进医院。虽然他和刘二宝去询问了知乎书屋的老板,证实了唐山海那晚的确曾来过,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唐山海的出现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唐山海和刺杀陈深的人是一伙的,那么他应该是陈深的夺命者,而非救命者。此处又是自相矛盾了。
一号病房。
护士正在对陈深进行常规检查。这个年轻的护士海燕与陈深相熟,他曾帮过她一个忙。
陈深这些年,暗地里救了许多人。虽然他在战场上见多了生死离别,但他对生命所抱有的敬畏之心,从不曾改变。他认为每一个善良的生命得值得尊重和珍惜。
“你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开口。”陈深放下袖子说。
“深哥,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海燕挺知足的,这一天天安稳的日子,全靠陈深的帮助,“在这乱世里有一份安稳的生活,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深哥,你休息吧,我去查房了。”
海燕收拾了下工具,离开病房。
扁头提着几个苹果晃悠进来,做贼似的对陈深眨眨眼,说:“深哥,福气不错。别说李小姐和汪小姐了,这查房的小护士也是个清秀佳人。我扁头怎么没有你这样的运气呢?”
“想知道啊?”陈深翻开报纸,在扁头求告知的眼神中,吐槽:“你哪天嘴巴不那么欠,说不定就招女孩子喜欢了。”
扁头委屈的捂了捂嘴,暗自嘀咕:我这还不是跟你学的。论嘴欠,谁能比过你。
扁头八卦兮兮的问:“深哥,那个,你真的要和李小姐结婚?”
陈深白他一眼,说:“假的。”
“你们都住一起了都。”在陈深怒瞪中,扁头声音一下子变低,“那天兄弟们去清理现场,看见李小姐的衣服挂你衣柜里。不仅是我,连处座也看见了。你还不承认?”
陈深见扁头一直竖着耳朵,不听到回复不罢休的模样,只好无奈的解释:“刚才我还跟老毕说呢,这是个误会。李小男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出来,才跑我那里去的。我本来打算给她找个旅馆,谁知道轰隆一声响,然后我就躺医院来了。”
“真的?”扁头半信半疑。这理由听起来好像蛮合理的。
陈深说:“当然是真的。你知道我这个人,一点都不擅长撒谎。”
扁头见陈深表情认真,终于相信了,有点小遗憾的说:“李小姐还说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呢,这下看来没戏了。对了,头儿,这几天汪小姐没来医院看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传言在避嫌啊?”
“女人家的心事我哪里知道。”陈深翻了一页报纸,随口答道。
扁头坐到床沿,一副我们是好兄弟的模样,说:“头儿,我当你是兄弟才讲的啊,你能不能别这么老混着,耽搁了李小姐和汪小姐都不好是不是?”
陈深真的要被过分热心的扁头烦死了,扔掉报纸,说:“我再说一遍啊,我只当李小男是兄弟,汪小姐是个朋友。你再说我扣你工资!”
扁头吓得又捂上嘴。
陈深一把掀开被子下床,说:“你把阿达阿庆叫上,我们去片场。”
“头儿,你不住院啦?”扁头忙问,“去片场做什么?”
陈深拉上帘子换衣服,“不住了。去给李小男找回场子。”
陈深带着扁头几个,把浦东三哥抓到片场的厕所里胖揍了一顿,直接把人打成鼻青脸肿的猪头才罢手。虽然他不会娶李小男当老婆,但也不能容忍一个小混混欺负他的兄弟。
“陈深,你真厉害!”李小男崇拜的看着男友力爆棚的陈深。她更加坚定了要嫁给陈深的信念。
“如今这个世道奉行的是弱肉强食的法则,不想让别人欺负你,你就把自己变得更强壮些。”陈深告诉李小男。
陈深吹了吹剃头刀上的毛发,那一根毛发是刚才在浦东三哥脸上剪下来的。当时,浦东三哥大睁着一双浑浊的眼,吓得两股战战。
汪润雨敲了敲陈深办公室的门。
陈深正坐在桌上看文件,扁头拿了个抹布到处打扫卫生。扁头见汪润雨来了,忙借口有事遁走了。
“陈队长,什么时候请大家喝喜酒啊?”汪润雨将保温桶放在陈深桌上,笑着问。
陈深一脸“你怎么能这样”的表情:“汪小姐怎么也来开我玩笑?刚才我走进处里,总觉得大家伙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他们都是关心你呀。”汪润雨一笑,“我今天是来给你道喜的。”见陈深露出“你还说”的嗔怪表情,她顿了顿才接着说:“恭喜你出院。这是辉婶给你炖的最后一顿补汤,希望你以后都平平安安的,别再进医院了。”
“正好我还没吃饭。”陈深打开保温桶,“前几天你让辉叔送来的汤我都喝了,辉婶的手艺真的是太棒了。”
“怪不得陈队长住了几天院,气色还变得如此红润。”柳美娜的声音忽然响起,她斜倚在门前,笑着揶揄,“原来每天都有补汤喝呀。”
“那没办法呀。”陈深自信满满的说,“谁让我招中年妇女喜欢呢。美娜,你说是吧?”
柳美娜说:“陈队长的魅力自然是无人能敌。对了,你们听说了吗?碧城的调令下来了,明天就会去机要室上班了。”
陈深拧开保温桶的手顿了顿,笑道:“那要恭喜唐太太了。”
“老毕,你说你这段时间是不是跑南京跑太勤快了,让李默群心生警惕了啊?所以他才把徐碧城给安插到机要室里工作。”陈深靠在墙上,看着黑背狼犬阿四在场中跑圈圈。
毕忠良转了转搪瓷杯,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行动处树大招风,军统的人盯着我们,总部的人也盯着我们。”
陈深说:“不过,你不用太过担心。徐碧城是我的学生,我了解她,以前考试几乎科科倒数第一。”
“一个徐碧城,我当然不怕。”毕忠良喝了口黄酒,“你知道吗?李默群今早还把我叫到总部,告诉我徐碧城虽然是他的外甥女,保不齐也是戴老板派来的间谍,让我小心提防。你觉得徐碧城会是间谍吗?”
毕忠良又在试探自己了。陈深想了想,说:“如果我是戴老板,我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毕忠良冷笑一声,说:“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你千万别小看任何人。我呢,只要我兄弟不背叛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那我得算算,你究竟能值多少钱,如果他们给的价钱高,我就把你给卖了,再分一半钱给嫂子。”
“呵,小赤佬。”毕忠良笑骂。
此时与毕忠良进行斗嘴日常的陈深无法预料,调去机要室上班的徐碧城,将会再次惹出一个大麻烦。
徐碧城在登记档案时发现,她好姐妹周丽赫然在一份罪犯转移的名单上。她首先找到了陈深,想要请他帮忙救周丽。陈深了解毕忠良,没有人能将犯人从毕忠良手中兵不血刃的劫走。营救周丽,不是没有可能性,但必须付出很大的代价。所以,陈深不得不动之以理,让徐碧城放弃营救周丽。
陈深虽然拒绝了徐碧城的请求,但他知道徐碧城与周丽感情深厚,他觉得自己应该为她们做点什么。
江医生是负责给转移犯人例行体检的医生,而他与孙秘书的太太之间的私情,被陈深偶然发现了。陈深抓住这个把柄,把徐碧城带进漕河泾监狱与周丽会面。
陈深知道自己走了一步险之又险的棋,但是数年前银杏树下,见到徐碧城纯洁无害笑脸时,他心湖泛起的阵阵涟漪,又让他不能对徐碧城的请求视而不见。
汪润雨听见陈深简要叙述完他帮助徐碧城的过程后,拿着花壶的手其实是有一瞬间颤抖的。作为陈深的上级,此时的她有权利责问陈深,为何要冒着暴露的危险帮助徐碧城;但是作为陈深的战友,她却不能否定他对徐碧城的满腔爱意。
最终她平静的浇完办公室的花花草草,坐到办公桌后十指交握,陷入沉思。陈深鲁莽的行为既成事实,她必须要考虑到后面会发生的事情,摆平这一个本不该有的麻烦。
陈深敏锐的察觉到了汪润雨繁乱的心绪。她的神色依然平静得如同一汪潭水,长而卷曲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往常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脸,此时没有一丝笑意。
陈深不由生出了一点悔意。汪润雨从不主动过问他的私事,而他在行动前,也不曾与她商量。如果他出事,毕忠良或许会把怀疑的目光投向汪润雨。
片刻的沉默后,汪润雨抬头看向站在桌前的陈深,说:“我知道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陈深悄悄的松口气,他真害怕汪润雨会一直平静下去。平静有时比爆发更为可怕。
他说:“从监狱回来之后,我劝过徐碧城,让她放弃营救周丽。毕竟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死亡才是一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