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倘或是换成一个平日没有那么惧怕皇帝的人,比如说穆贵妃,瞬间就能巧笑倩兮地编出无数个理由来搪塞过去。然而贾元春对皇帝只有怨恨、惧怕,又心里有鬼,这会儿只能徒劳地摇头,竟然说不出为自己辩解的话。
偏殿之中,婴儿的哭声响起。
“轰隆”一声,一道闪电将夜空照得雪亮,外头下起了倾盆大雨。
深宫之中,忽然传出了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水沁瑟缩了一下,躲到了薛宝钗的怀里。薛宝钗本正低头做针线,倏然一惊,针尖扎破了细嫩的指尖。她低头将手指含入嘴中,拍了拍水沁的背,哄道:“只是快入夏了,没事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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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翻天覆地
“轰隆”一声春雷惊响。
靠在窗子边上的林琯玉手一抖; 没拿住手上的茶杯; 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往前探身; 想要抓住它。
一只手从她边上伸过来; 捞住了那只茶杯,把她往后一拉; 关上了窗子,“……离窗子远点儿吧。”
她很是不服气; “我是被突然吓着了; 这么点高,哪能出事啊。”
王颀莞尔,淡淡地道:“琯姑娘毕竟是巾帼不让须眉,当初能一人迎战三个刺客之人。在下佩服佩服。”
这人说就说罢,还很是煞有其事地对着她一抱拳; 林琯玉翻了个白眼; 踹了他一脚; “你这人好烦!刺客冲着王大人去的时候,你不也挡着了吗?”
从平安州回来之后; 王颀身上就多了不少伤痕。她头一回没注意; 后来就发现他似乎下意识不喜欢拿左脸对着她,她按住了一看; 才知道左边眼角多了一道很浅很浅的疤痕。他这人天生不容易留疤,再严重的伤痕过不了几年也就不见了,这道口子却委实开得惊险,再往里半寸; 就是眼睛了。
除了这儿之外,身上还有数不清的口子,不过她也不方便看,才恍觉这人瞧着轻描淡写的,不过是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他不曾说出口罢了。毕竟在平安州城内的那几日,粮饷短缺,上不能达天听,下不能服众人,内忧外患,怎么可能不艰难,不受伤。
王颀哑然。
“你今天涂药了吗?”林琯玉却忽然回过神来,一把捧住他的脸,“那还是小何配给我的药呢,他许久不曾出宫了,等他有空再叫他给你瞧瞧。”
她微凉的指尖拂过王颀的眼角,果然,没涂药。
“你怎么!又!不!擦!药!”
王颀咳了一声,镇定地道:“我又不是你,一道口子留下来也没什么。”
林琯玉恼火地道:“万一伤没好又裂开了呢?”
“……”&
“不是,”王颀指着自己的伤口问她说,“你怎么觉得,这么一道过了再过两天疤都瞧不见的口子,能裂开的?”
林琯玉:“……”
她表示拒绝交谈,一把夺回了自己的杯子,坐到桌子边坐下,吃糕点。
“这闷雷从昨晚打到今天,”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这会儿明明是正午,不知道为什么,天色却昏暗得可怕,“听说早朝也没有上,到底是怎么了?”
王颀笑笑,说:“等下你就知道了。”
她一怔,直觉这人笑得不怀好意,立刻反问说:“现在你为什么不能说?”
王颀还没说话,她就又说:“你在平安州的事情不告诉我,回来的路上也不告诉我,这会儿又不告诉我,得了,你的事情我也不想知道——”
王颀一脸无奈地按住她的嘴,说:“贾元春出事了。”
林琯玉被他捂着嘴,长长的眼睫毛眨了眨,又眨了眨,半晌忽然跳起来,“她她她她出事了?你怎么不和我说?”
王颀松开她,颇有些心不在焉的,“你被娘禁足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溜出来一回,说这些做什么?”
“呸,那是我娘,不是你娘!”她下意识反驳。
“都差不多,那我娘也给你当娘吧,”王颀毫无愧疚感地哄她说,“何况她出事了,陛下怎么做,我们谁也管不着。你知道了,除了现在这样跟我跳脚,还有什么用?”
林琯玉忍着把茶杯掼到他头上的冲动,说:“那贾家呢?”
出人意料的,王颀这回却说:“我不知道。昨天宫里的信,是薛宝钗送出来的,只是随后就没了消息,你们认识的那夏太监倒是给水溶说了一句请他放心,别的就再没有了。”
林琯玉恨恨地道:“那你说,出了什么事?”
她先头以为王颀许是不知道贾元春和太子那档子破事儿的,后来才发觉他简直聪明的像只妖精,连在平安州城内那会儿粮草短缺,都早早算计好了叫薛蟠帮忙,也不知道到底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王颀看着她的焦急不似作伪,便也不再逗她了,只是道:“太子。”
既是新太子,也是旧太子。
林琯玉霍然起身。
见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王颀挑眉,站在原地问:“去哪儿呢?”
她没好气地道:“回去看看家里有没有闹起来。”她约莫就是个操心的性子了,一方面担心贾敏得知贾家出事之后会心情不好,另一方面又担心黛玉会为至今都还留在宫中的何赤暇哭泣,顺便还担忧了一回身处权力中央的林如海。
这么多的担忧加起来,连“王颀”两个字都要忘了怎么写了,谁还管他被晾着会怎么想!
王颀微微地叹口气。
他冲着随后进门上菜的小二道:“别上了,直接打包送到林大人府上。”
……
贾政方从任上回来,他先头被点了学政,这会儿被调回京中,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惊喜,太子之事已成定居,那他自然也能讨到好处才是。因而回来之后就设宴请酒,又知道宝玉如今出息了,便也叫他作陪,却不料宝玉性子愈发腼腆,大不自在,没一会儿就去了贾母处。贾政也不去理会他了。
正是宾主尽欢的时候,忽见赖大急忙走上荣禧堂来,回贾政道:“有锦衣府堂官赵老爷带领好几位司官,说来拜望。”(注1)
贾政才迎出去,赵堂官却是似笑非笑的,没一会儿,西平王爷也到了,模样倒是笑盈盈的,却只同赵堂官呛声,叫送了堂中诸多的亲友,随后把守了诸门,令本宅上下人等一应不许走动。
这时赵堂官催促西平王念旨,西平王才慢慢地道:“小王奉旨,带领锦衣府赵全来查看荣国府家产。”贾赦等听见,俱俯伏在地。王爷便站在上头说:“有旨意:贾元春恃宠放旷,纵私欲,进谗言,结党营私,弄权后宫,冒天下之大不韪,实属十恶不赦。今革除其一切封号,贬为庶人,冷宫安置。其父贾政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钦此。”(注2)
此后衙役负责查抄,搅得贾家上下哭天喊地自不必说。
后头女眷们听了抱着巧姐的平儿传过来的消息,俱魂飞天外,不知怎样才好。独宝玉回过神来,颤声道:“大姐姐如何了?”
赵堂官晓得他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不过这会儿他的靠山贾贵妃倒了,小皇子也显见当不了太子了,更是无需对个从七品的小官笑脸相向。他眼睛往上一抬,似笑非笑地说:“您自己尚且顾不上,贾庶人如何,又有何要紧的?”
贾宝玉拳头攥紧了,不再说话。
圣旨一下,查抄了荣国府二房,因未曾分家,大房处也被查抄了,唯独老太太处被放过了,贾政、贾赦、贾琏等府内有领旨的男子皆被革职,却唯有贾宝玉尚且安好。
此时诸事却还没了,西平王问道:“所抄家资,内有借券,实系盘剥,究是谁行的贾大人据实才好。”
这一句贾大人,说的却是贾宝玉了。
贾宝玉怔怔的,怎么也没想到家中居然还有如此丑事。他眼睛瞧过众人,大房虽然被殃及,只是神色都还尚好,唯独王夫人唬得面色发白,摇摇欲坠。
他一瞬明白过来。
贾宝玉一撩衣摆,正要跪下,贾政见此哪还有不明白的,到底还顾念着儿子尚且留存,许是皇恩未尽,便抢着跪下禀道:“此事俱我所为,与宝玉无关。”
贾宝玉望着他跪着的背影,嘴唇动了动,也猛地跪下了,“求王爷开恩。”
西平王将诸事安排妥当了,又道:“如此,贾大人,你须小心候旨,我们进内复旨去了。这里有官役看守。”
贾宝玉跪送毕,猛地起身叫人备马。
众人都哭着劝道:“贵妃既然已经坏事,如今去了只怕也是枉然,且家中事事总要有人打点,这会儿你去了,还叫谁来呢?”
贾宝玉终于忍不住了。
自从圣旨传到之后,人人皆在自哀自叹,却没一个人想到那个曾经给他们带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贾元春这会儿在冷落宫殿受苦。“恃宠放旷,纵私欲,进谗言,结党营私,弄权后宫”……这样一顶一顶的帽子扣下来,她怎么还活得下去呢?
贾宝玉勉强站定了,冲着贾环道:“环兄弟,此处多番还托你照应。”
贾环微微犹豫了一下。他并没有比众人知道这消息早多少,贾元春的下落更是一无所知,这会儿见贾宝玉对她却念念不忘,多少有些感慨,也就点点头道:“你且去吧。”
说罢果然叫停了众人的悲泣,叫清算了一番人手,又妥当安置了主子们,倒算是井井有条。
却说贾宝玉这边,他飞马疾驰,苦苦求见皇帝,皇帝自然是避而不见的。外头风雨交加,他跪在养心殿门口,寒意侵体,久而久之,竟然连心都凉了下来。
一把伞忽然撑在了他的头顶。
贾宝玉迷迷瞪瞪间抬头,见是薛宝钗,她神色肃穆,没有看他,反而是转身,轻微地对着身后点了点头。
他这才看到后头有贵妃仪仗。
宫里只有两个贵妃,贾元春已经被废,这眼前的,就只能是剩下的穆贵妃了。
贾宝玉嘴唇动了动,刚想说话,那仪仗边又动了,隔着雨幕,依稀看到一个身影缓缓地被扶入了养心殿之中。
“……穆贵妃此番前来,绝不是为元春姐姐求情的,”薛宝钗淡淡地说,“宝玉,回去吧。现在贾家只剩下你了。”
贾宝玉在外头跪了这么久,这会儿终于彻底的感觉到了什么是心如死灰。
原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是真的可以转瞬即逝的;一个俏生生的、花朵一般娇嫩鲜妍的生命,在这样的大雨之下也会零落成泥。原来他贾宝玉自以为脱离凡尘,超然物外,在真正的皇权富贵前,也只有痛哭的份。
他避开了薛宝钗的手,伏倒在地,失声痛哭。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高鹗续的《红楼梦》第一百五回
注2:部分同1,关于元春的部分则是清康熙废董静妃的圣旨
☆、第一百零九章 海上仙方
“张大人在皇上面前为你求了情; ”薛宝钗弯腰将伞塞到了贾宝玉的手中; “你若再为元春求情; 皇上可能连这点儿情分都不讲了。回去吧。”
贾宝玉怔怔地道:“我姐姐……到底犯了何事?”
薛宝钗摇摇头; 她漆黑的睫毛在雨水之中沾染上了水珠,看着有些不动声色的怜悯; “这话,我不能说。你只要知道; 将她当成一个死人; 从今往后,再也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她,就好了。”
她站起身,忽地撞入一人的怀中,头顶的雨幕被一柄油纸伞遮挡在外。水澜垂眸看她; 弯了弯嘴角; 说:“雪中送炭; 宝姑娘好胆色。”
薛宝钗从伞下退出去,任由自己被大雨打湿; 恭恭敬敬地道:“九殿下过奖。”
水澜“啧”了一声; 颇有些不耐烦地直接把人拽回来,“没看到外头下着雨?”
薛宝钗说:“您比暴雨更让我望而却步。”
“……”
……
等贾宝玉回去; 便觉得身上不大好,不过这会儿诸人都只是巴巴地盼着他能顶事儿,贾环虽好,在王夫人、贾母等人眼里却不慎名正言顺; 到底还是事事盼着贾宝玉顶上。
贾宝玉强打起精神,叫了父亲几个幕僚过来问话,依着他们的意思,自己斟酌着裁度了些府内事务,又听说孙家派人来取银子。
他问道:“哪个孙家?”
“便是那个孙绍祖,”贾环一面说着,走进门来,“二姐姐先头订婚的那糟心玩意儿,不给,打发他去,咱们家这时候哪里拿得出五千两银子来。”
贾宝玉点点头,正要使唤人,却见屋子里头空空荡荡的,那些下人们也有不少趁着乱,卷了财物走的,一时手边连个使唤得趁手些的也无。他摇了摇头,又问大房处如何。
贾环看着他,道:“凤姐姐一直病着——不瞒你说,她是装的,这会儿大房不过是大伯被拘了去,上上下下的,总算也还安稳。倒是隔壁宁府,我同老太太略说了说,先头彼此间有些龃龉——这你也是知道的,还是为了你的事儿呢,这会儿总也计较不起来,老太太便派了些人伏侍,正住在惜春隔壁。”
贾宝玉点点头,又摇摇头,瞧着四壁,颇有些心生茫然,贾环便一桩一桩的细细给他说道起来,“史家派人来过了,只说给云儿指了亲事,是摆明了要与咱们划清了界限;薛家呢,不闻不问的,也不见他们说什么,不过我依稀记着太太还欠着薛姨妈银子,这会儿不闻不问已是厚道;林家听闻林姑妈哭得昏过去了两回,醒来时便托人往咱们这儿送了一万两银子,你且拿着裁度。其余人家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总归是那些,独善其身的,落井下石的,雪中送炭的——这个倒少。”
贾宝玉点点头,才处理了两件事务,便听传召。他急急忙忙地收拾着去了。
到底皇帝一时雷霆之怒,也不至于血流成河,除却一个下落不明的贾元春外,贾政、贾赦等人,虽有恶迹,到底还托着祖上荣光,皇帝也不便赶尽杀绝,遂抄了家之后,将众人放还,此后流放的流放,复职的复职,竟是不闻不问了。
唯独一个贾宝玉得以留存,不知道到底算幸还是不幸。当初皇帝原给他的是个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还亲自叫他跟着主管修撰前朝史书的张大人学习请教,贾宝玉虽然不学无术,但是近年来却尤其的刻苦发奋,那位张大人很是赏识他,在皇帝面前说了不少的好话,皇帝顾念着修史乃是本朝大事,此番抄家,竟然也没有罢免了他。
幸就幸在贾家有他顶着,而不幸,则不幸在当年如此纨绔的一个少年,居然要用他单薄的肩膀扛起整个风雨飘摇之中的贾府,这是贾府之不幸,亦是贾宝玉之不幸。
林家内,众人听说了这个下场,都是默然。
林如海此番倒也少不了奔走斡旋的,毕竟是妻子的亲兄长,他也做不到眼睁睁见着他们去死。这会儿喝了口茶,叹口气道:“皇上突发雷霆之怒,原是宫中庶人贾元春坏事,那十八皇子也不知如何了,竟再未听闻。”
贾敏勉强道:“留着小命便罢了,罢了。”
她也还记得自己上花轿的时候是亲兄长背着的,贾政堵着林如海进门也是尽心尽力。可惜三兄妹那毫无城府的过去是昙花一现,余下的大半辈子都你不闻我不问,如今到头来,他们这把年纪了还要被派往海疆,许是今生再难得以相见。
只是再盛大的宴席,终有散场一日。她身在席间,尚且清醒,贾家的众人,却仿佛活在梦里。如今两别,不是意外,而是这多年来积累下的恶果。
贾敏没有再说话了。
林琯玉则悄然起身,出了这院子。
外头花景阑珊,草木森森,仿佛几天前的那一场暴雨,彻彻底底的将料峭的寒春吹去了,只留下漫长、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