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希尔,他说洛希尔。
“弗娅。”他左手覆在面具之上,浅淡的目光直直望进我心里。
他轻轻地说:“你为什么,还没有死?”
我眼皮颤了颤。
他再次向我走来:“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而是洛希尔?”
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师父?
为什么?
为什么我没有死,而师父死了?
我抬头去看他,面无表情:“师父没死。”
他笑了:“你想自欺欺人?”
“师父没死。”我重复。
“她死了。”他拉近距离。
“师父没死。”我继续重复。
“她死了!”他拔高声音,“洛希尔她死了!”
“师父没死!”我也拔高声音,一字一顿,“她、没、死!”
他猛地冲到我面前,狠狠抓着我的衣领,漆黑的眼睛宛如一汪见不到底的深潭,囚禁无数灵魂的潭水里面流淌着的尽是绝望与憎恨。
他咬牙切齿:“你凭什么说她还没有死?你凭什么?我问你你凭什么?”
我抓住他手腕,收紧:“就凭,我是她唯一的徒弟。”
他的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深潭溅起大量的水花,灵魂在哀嚎。他看起来有点想笑:“徒弟?你以为你还有那个资格?”
我定定注视着他。
然后他当真笑出声,睫毛都湿了:“她死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天真地装无辜?徒弟?”
声音尖锐而冷漠:“她最后见到的那个人是我,最后和她说话的那个人也是我,最后把她一点点埋葬的,也是我!”
他将我狠狠向后推:“你现在告诉我,你有什么资格说你是她的徒弟?”
我踉跄着站住脚,领子被勒得太紧,呼吸暂停了片刻,突然之间恢复喘息让我差点被呛着。
我攥着衣领弯下腰,狠狠吸了两口气,脑袋嗡嗡作响,明明已经无法进行分毫的思考了,但理智却仍旧固执地霸占思想。
我甚至能站直身体,用一种冷静到冷酷的态度面对对面的男人,像是完全没有收到他的影响。
“我是她的徒弟,唯一的徒弟,唯一她所承认的徒弟。”
我看见他的身体微微一颤。
“而你,而征,你连她的徒弟都算不上。”
他微微垂着头,沉默不过持续了片刻,很快便低低地笑了起来,犹如神经质的笑声在我耳朵周围环绕,挥之不去。
他的名字是上次与凯莉做交易时她告诉我的,但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多的信息,我在终端上查过,而征的信息寥寥无几,甚至连张有脸的照片也没有。小裁判球没有权利去查更高级的权限资料,因此到目前为止我所掌握到的关于他的信息并不多。
但我能猜到不少,比如他曾是雷王星的奴隶,曾被残忍对待过,但是后来被人带走,就此远离雷王星。
而带走他的人,我现在可以确定,一定是我师父洛希尔。
师父离开后会定时与我通讯,为数不多的几次通讯中她曾偶然提到过一次她身边跟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只是一笔带过,并没有仔细说明,我便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时间久了竟将那个跟在她身边的孩子给忘了。
今日,终于想了起来。
我还能想起来的是,师父她,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除了我她还有其他的徒弟。
我抽出风刃,刀尖点地,锋芒聚集于一点。
我抬眼平静地望着他。
“所以,有资格去寻她、见她的,从以前到现在,都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反派的名字纠结了很久,最后决定很不要脸的用自己的。
☆、真相第十八
对面的人久久没有言语,然而就在我意图率先攻击时,他忽然开了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神经质地笑,先是小声地笑,然后是哈哈大笑,最后扶着额头迷失自我般笑。
看起来像个一无所有的疯子。
明明他才是疯子,却让我觉得其实我和他一样,在别人眼中,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一样。
心里渐渐浮出说不清的窒息感,脖子仿佛被人扼住。而征就像是不详的代表,目光所及之处但凡有他,我便无法安下心。
“罪人,罪人……”他双手捂住面具,低低地呢喃着莫名其妙的话。
“罪人永远不能被赦免。”他站起身,像是恢复了冷静,刚才那短暂的失态仿佛是幻觉,眼睛漆黑而空洞。
我听见了他说的话。
“罪人也永远不能得到解脱。”他与我相距不远,此时向前一步,我只要速度快点便能迅速攻击他。
但我没有。我只是在等他继续说。
“你,我,他,”他看着我,脚步没有停,“我们所有人,永远都无法得到解脱。”
他停在我一步远的地方,阴凉地笑起来,语气轻得似一片羽毛,砸在我心里却重如一座山。
“所以身为罪人的你居然妄图第一个得到解脱?”他用那双不知何时看透一切的、黑如无底洞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我,“原来这就是你想要的,原来如此。”
话音落地,我眼前一花,脖颈处冰凉刺痛,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了一条口子。
我立刻抬手摸了摸脖子,手指触到一片温热,黏糊糊的。
是血。
拈了拈两根手指,我抬眼望着他:“这是你想要的?”
“洛希尔说得对,”听到师父的名字,我不由抬了抬眉,他恍若未觉,径自继续,“你应该继续活下去,她说得对。”
我眉目微凛,握紧刀柄:“师父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他悠然说,“你不妨猜一猜,猜错了我也不会杀了你。”
我知道他突然就对我没了杀意,否则刚才莫名其妙划过我脖子的东西所留下的伤痕便不会这么浅。
我是真的没想到他的能力不仅仅能使自己身体透明化,甚至能将其他东西——比如划过我脖子的某种暗器——也给一同透明化。
实在让人防不胜防。所谓看不见的敌人才是最棘手的。
他向后退了一步,冲我竖起一根食指,兴致盎然道:“弗娅,我们来打个赌吧。”
我皱眉。
“你赢了我就告诉你洛希尔的遗言。”他摆动着食指。
遗言。
这两个字像是一根刺,心脏早就不堪重负,再被针重重扎一下,对我来说着实太过残忍。
“师父没死。”我面无表情重复不久前与他争执了很久的答案。
“行,洛希尔没死。”他轻易松口,而后继续扎针,“她活在你心里。但是在我心里,她早就已经死了。”
他耸耸肩,完全不介意补刀这种无耻之事:“或者说这就是你来凹凸星球的目的。”
我的眼神闪了闪。
且不论他说得对不对,我来凹凸星球的目的早已不再是最初的表面说法了。连雷狮都不能告诉的目的,绝对不是那么简单,只是雷狮他,我不能让他知道更多。
“来打赌吧。”他笑了一声,从声音便能判断出他此时是抱着恶劣的心态,“我可以再加一个赌注,你赢了不仅可以知道洛希尔的遗言,我还可以告诉你,她的尸体……埋在了哪里。”
说到“尸体”两个字时,他不自觉地降低了音调。
“你找了她这么久,不就是想再见她一面么?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
给我这个机会?
给我的这个机会,是想逼我做什么?
“身为洛希尔唯一的弟子,弗娅,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在背后捅了你师父一刀的?”他冷漠而残忍地注视着我,“你所知道的东西,不过只是表面,我现在给你一个深入了解真相的机会,你确定不要把握?”
把握什么机会?是谁动的手?
“我不相信你,而征。”我终于不再继续听他废话,提着刀向他脸上的面具劈去,“不管你给的答案是什么,最后都和我脱不了关系。”
从我被师父收养的那天起,所有和师父有关的事,几乎没有与我无关的,即使更深入的真相我一直没能搞清楚,但这并不妨碍我自知自己是个拖累的事实。
他偏身闪开,手腕翻转,手心握出一个奇怪的形状,好似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被他所掌控。
刀鞘分解成防护罩护住我背后,几声清脆的撞击声传来,有东西掉在地上。
我没关心来自背后的暗器,径自说着:“你从最初对我的提醒,到如今对我恨之入骨,态度变化得太快了。”
快得太可疑了,让人不由自主对他产生敌意。
我紧盯着他手上的动作,以防他再搞什么偷袭。
“而征,为什么你的态度会变得这么快?为什么你现在这么恨我?为什么明明恨得想亲手杀了我,却在知道我一直都有寻死的心思时反悔?”
我把我一直藏在心里的秘密轻易暴露了,没有那种如释重负,却也不至于让人痛苦绝望。
他脸上的面具像是生在那里的皮,再激烈的动作也无法揭开。
“不过是因为你恨我罢了。”细长的银色刀身撞击到某种东西,刀刃迸发出几点星火,我不由眯起眼。
“因为太恨我了,所以不管我想做什么,只要我不如愿你就很开心,我越是得不到我想要的,你越是开心。”
“但是而征,你有没有想过……”
我倏地停住手,任由他将看不见的武器甩向我,还没有落下的头发被削去两节,左肩上的衣服被划破,有东西深深钉进我脚尖前的地面。
我向前一步,踩到一排被压弯的东西,抬眼,而征刚好放下射偏武器的右手。
我给了他杀我的机会,但他没有杀我。
低下头,左手捂住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已经是一无所有了。”
对面没有言语。
我放下手,淡漠地望着他:“这样的我,你居然认为让我得不到一切才是最严厉的惩罚?”
摇摇头,颇有些遗憾:“不妨听听我的建议吧。”
不等他出声我自顾自说下去:“对付一无所有的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先让他慢慢获得一切,然后告诉他他得到的一切不过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或者在他眼前亲手毁掉那一切,让他亲眼看着他得到那些东西,究竟有多么脆弱多么不切实际。”
我向他摊开手,让他看清楚我手里除了一把又细又长的风刃外再无其他。
“现在的我,除了这一把风刃,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如果你想要,不妨来拿。”
他双手拢在衣袖里,淡漠地注视着我:“你的确已经一无所有了,从洛希尔离开你的那一天开始,你就一无所有了。但是……”他顿了顿,平静地说,“雷狮和卡米尔呢?他们和你一样也是一无所有么?”
我猛地抬眼:“你——”
他摊开手,做出一个类似于拥抱的动作,面具里面传出沉沉的笑:“还没轮到他们,弗娅,别急,你还没有遭到报应,我怎么会让他们这么轻易得到解脱?”
我向前一步,心里有股火怎么也压不住:“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他反问,“雷王星的人,没有一个和洛希尔的死脱得了关系,雷王星的人,全都该死!他们全都该死!”
咬牙切齿的声音让我不由停住脚步。我仿佛明白这家伙来凹凸星球的目的了。
他想要让雷王星的人全部都去死,他想报复整个雷王星,不是因为我师父,只是因为他自己恨雷王星。
师父不过只是一个表面的借口罢了。
这实在是太可笑了。
“打赌吧弗娅,就赌你在乎的那个雷狮,他是不是也同样在乎你。”他冷笑,“你为了他无数次放弃解脱的机会,这次就让我看看,他是会给你希望,还是会让你彻底绝望。”
结果不论是什么,于我而言都只是一种变相的折磨罢了。
“既然是打赌自然要有赌注。”他轻松惬意地说着,仿佛只是在谈天论地,“若是你输了便可以得到解脱,而若是我输了……”他望着我,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也可以得到——解脱。”
所以这场荒谬的赌局,不管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不管结果是输是赢,总有一方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是金银财宝,不是权利权势,而是真正摆脱一生惨痛与罪孽去见洛希尔的机会。
我的命是师父续回来的,我不能轻易丢掉师父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可若是由另一个与我有相同经历的人动手……
——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这场赌局的结果谁都无法预料,赌注也都是你我最想得到的。”他继续说,“所以,你敢不敢和我打这个赌?”
☆、真相第十九
我赶到卡米尔那儿时,雷狮已经到了,帕洛斯和佩利也在,除此外,还有四个熟人。
安迷修,莉莉卡,以及上次在断崖见过的被安迷修救下的红蓝呆毛姐弟。
大概是姐弟。
这情景还真是让人眼熟,上次大概也是这个情况吧,不过不同的是,那次没有这次这般一触即发。
我偏过身体,迅速看了眼对面的情况。
雷狮将卡米尔护在了身后,卡米尔看起来没事。
我不由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刚松的气又紧了起来。雷狮现在相当愠怒,因为他护着的弟弟被人当成了猎物。
对雷狮而言,从来都只有他将别人定做猎物的份儿,何时轮得到他人对他们指手画脚?最不济也是他自己被当成猎物,这反倒还会叫他蠢蠢欲动要去找人算账。
但这次暗处敌人的猎物是卡米尔,不是雷狮。
哦对,还有我。
脸上被划出来的伤口有些痒,我抬手摸了摸,疼,伤口应该很明显。若是叫雷狮瞧见,他一定能猜到我被人袭击了,到时他的心情只会更不妙……吧?
我决定还是安安静静老老实实蹲在这里看接下来事情会如何发展,若是安迷修搞不定,我再出手还他一个人情,欠他的便能还清,若是能搞得定,自然皆大欢喜。
抱着胳膊想了想,突然想到我这样算不算胳膊肘往外拐?
看了看胳膊肘,默默放下了胳膊,再次偏过身体瞅了眼对面的情况。
我不想现在走出去与他们打照面,就是不想,没有任何理由。
战场一触即发的弦被弹断,“嘣”地一声,雷狮与安迷修打了起来,电与光交错,令人眼花缭乱。
但我却能在大盛的光线里准确捕捉到雷狮的身影。
“打赌吧,就赌你在乎的那个雷狮,他是不是也同样在乎你。”
脑海里忽然响起的声音叫我微微一怔,回过神后我慌忙往后缩,刚才差点就不受控制走了出去,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看见。
可就算被看见又如何?
我叹了口气,靠着墙壁缓缓滑下,坐在了地上。
不如何。不仅不如何,还会被雷狮拉着与卡米尔一起站在他背后吧。
都说后背是最脆弱的地方,雷狮过去却多次将后背留给我,也许我应该知足感恩。
知足吧弗娅。
外面的动静渐渐变小,安迷修与雷狮互相怼了几句,然后我看见安迷修背着双剑悠悠和另外三人向我这个拐角走来。
我没什么精力再挪位置了,若是他们路过瞧见了我便算我倒霉,若是没瞧见,那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好了。
好在安迷修他们是向我对面那个方向走,莉莉卡走在末位。
我刚要收回目光,她便有所察觉般转过来了头,视线与我相撞,微微一愣。
我双手抱膝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只是愣了那么一瞬间,不知为何后退一步瞧了眼外面的情况。
外头略显嘈杂,似乎多了些人,雷狮的声音不太清晰,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