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看是平儿方道:“二爷还没回么”平儿摇头道:“前院还没消息,照往常还得等上半个时辰。”凤姐儿点点头,看了桌上的热食,拿起筷子拣起几个吃了,又喝了几口汤,顿时觉得舒缓许多。“今儿怎的换了山药鸭肉汤,倒是对我的胃口。清而不淡,不燥不腻,解了我这几日吃的腻味儿。”凤姐儿说着,又将汤饮用了大半,方才罢了,平儿笑着给凤姐儿捶肩膀,道:“知道这几日奶奶用饭不多,想是肥鸡肥鹅吃腻了,应该换换口味。这淮扬一带的菜色清鲜平和,咸甜适度,最是适合不过。管厨房的柳嫂子就是淮安人,这可是她拿手活计。”凤姐儿点头道:“难怪呢,这刀工别人也做不来。这几日便叫她做她家乡菜吧,食材赏钱另算。”
凤姐儿掏出怀表看了看,见快到了去贾母处的时候,便命人更衣,拿了橘红镂金百蝶穿花洋缎窄袄,配了宝石红撒亮牡丹长裙,着了荔枝红葡萄缠枝滚边翻狐狸毛大斗篷,看一旁平儿等都已备下手炉巾帕等物,便领着众人出门了。才走了一半的路,便有丫鬟过来报说众位太太奶奶并姑娘们都在花厅看戏,就等凤姐儿了。凤姐儿到时,见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每一席旁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烧着御赐百合贡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里面泡着上等名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贾母坐于主位炕前的长榻上,榻旁设了一席,黛玉宝玉宝琴湘云共坐,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李纨,西边一路便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姊妹等。凤姐儿忙笑道:“我可是来迟了,真是对不住,自罚三杯好了。”贾母先笑道:“这猴儿倒精乖,这么一说原先想罚你什么都不成了。”众人都笑了,唯有黛玉也笑道:“凤姐姐别忙喝酒,珍大嫂子还没来呢。” 凤姐儿听了放下酒杯道:“那我等了她来一块儿喝,正好也是妯娌,更亲热了。”众人听了复又笑了。
凤姐儿随后坐到李纨一旁,看着贾母那一桌上四个少年男女,真是个个俊俏脱俗,美的跟画上的一般。只是唯缺了宝钗,换了她堂妹坐在那里,她自己却坐了下首。这几日凤姐儿也听说不少事儿,薛宝钗这个妹妹才貌极是出众,无论是在同龄人的诗社游艺中,还是在长辈间闲谈家常里,每每出尽风头,甚至有传言贾母疼爱她竟超过宝玉。且不论真假,贾母疼她可摆在明面上的,不仅有为宝玉说亲之意,更在此事不成后硬让王夫人认了她为干女儿,平日里凡宝黛有的她也都有,更不时赐下不少新奇贵重之物,只要有闲暇便带在身边,在孙辈中俨然继宝黛之后第一人了,这些凤姐儿都看在眼里,也不由暗暗咂舌。平心而论,薛宝琴是有不少过人之处,贾母确是喜欢宝琴,可是真要轮这喜欢有几分,却大可斟酌。宝黛二人一为亲孙,一为外孙,血脉之情无可代替,仅这一点便难有人越过他们去。宝琴再乖巧得宠,也比不过他二人就是这个道理。其余家中姐妹,跟她比所差品貌也不过伯仲之间,到底是世家出身从小教养,也犯不着做着主人家跟个客居亲戚争宠。除此之外还有谁会觉得她碍眼怕也是只有她堂姐并其他几个亲戚家姑娘会觉得不痛快吧。但见宝钗至今也没露出什么不满,更别说其他人了,那是自己不高兴了也难有人去关注。可是宝钗宝琴关系亲密,怕是从小便有长辈亲友将其相对比较,长年累月,再好性子的人也会升起好胜之心吧,何况这两个姑娘俱都是如此出色的闺秀。凤姐儿看着坐在下方谈笑如常的宝钗,竟也有几分看不透的意思来。宝琴一出,似是顷刻将宝钗在府里几年努力比了下去,不仅如此,连薛氏母女筹划已久的联姻也险些落了她头上,换了是其他姑娘都会坐不住吧,难道宝钗竟如此有自信,是有什么依靠不成
凤姐儿转念间,却见尤氏携着贾蓉之妻,竟还带着尤家姐妹一起步入花厅之中,向众人走来,吃了一惊,身子不由前倾,随即忍耐住。只见尤氏带着儿媳笑嘻嘻地向贾母等行了礼,便拉过尤家姐妹介绍起来,那姐妹俩也乖觉,跟着行礼问安,看起来倒也有模有样。凤姐儿只觉得胸中闷出一簇火来,烧的心口疼,一双妙目眯起盯着尤氏三个,恨得不能把她们打出去。贾母见两个花朵一般的少女,也不禁脸露笑容,一边一个拉了手问了几句,一旁鸳鸯过来端上托盘,送来两个白玉牌儿做见面礼,余者也各有赠礼。待轮到凤姐儿,凤姐儿还未说话,尤氏已先笑道:“她倒先见过面了,就不让她心疼东西了。”邢夫人笑道:“原来你们早就算计好了,真是一伙的呢。”凤姐儿心下忍了又忍,面上也只笑着不去搭话,她倒要看看尤氏想要玩到哪一步。尤氏见凤姐儿虽是笑着,却总感觉别有深意似地,心里一跳,面上仍旧带笑地转了过去。
一边席上,宝玉盯着尤家姐妹直看,见她们坐在岫烟下首,便跑了过去跟她们搭话。被王夫人死死瞪了几眼后方才坐回去,本想和黛玉湘云聊聊,但见她们对自己提出关于尤家姐妹的事不感兴趣,只得又和宝琴叽叽咕咕说起话来。尤氏在李纨旁落座,只和凤姐儿隔了个位子,见凤姐儿不怎么搭理自己,只顾和贾母邢夫人等说笑,也按下性子和李纨指点笑谈戏文。见一出《西楼楼会》唱完,一个戏角儿说了句俏皮讨喜的话,引得贾母等大笑,叫放赏钱。另一席的爷们儿方才过来安排,抬过来的几大筐新制的铜钱便由小丫头向台上撒去,又引得戏子们争相抢夺,惹得台下主子们哈哈大笑。
凤姐儿见贾琏也在,忙对他使了个眼色,见他会意后便起身由平儿扶起更衣,贾琏也悄悄离了席,两人就在花厅外的回廊碰了面。凤姐儿一见贾琏,便忍不住使气低声道:“都是你叫我办的好事儿,糟心透了!姓尤的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人,自己烂事一摊还想拖我下水,拿我做筏子算计我,黑锅让我背享福自己去,我呸!今儿若不是长辈晚辈坐了一屋子,看我不一吐沫啐到她们姐妹几个脸上去!”贾琏见她一张俏脸气得粉红,胸口起伏不定,忙扶了她坐在椅子上,问道:“这好好的是怎么了,听起来那尤氏几个欺负你了不用气,大不了这事不管他了,叫世明自个儿想法子去。”凤姐儿说道:“你是不知道,那尤二姐原是有人家的,不过看人家久已落魄不愿过去受苦,因此拖延至今,也怕断了这门亲事传出去找不到好人家嫁了,就僵在这儿。尤氏一听我的来意,美的屁滚尿流的,只差把他妹子立时推出去嫁了。我当时听着就觉得有些不妥,胡乱应了她几句就完了,待回来让丫鬟打听这尤二姐的事,真没把我气个倒仰。你猜怎么着,府里竟有传言她姐妹两个早就跟她姐夫不知怎么勾搭上了,清白估计早就没了!也不过贪图富贵,喜欢华服美食有人伺候的日子,就被你珍大哥哥哄上手了。尤二姐还放不开,多呆在她姐姐院子里,那三姐儿可不得了,只要得空夜夜和亲姐夫饮酒作乐不说,听说有几回甚至连蓉哥儿也有在场!真是不要脸东西,听了都脏了耳朵。你说说,这样的女人我能说给你那周先生吗,一事发还不都疑我和她们一伙地骗他,他没脸我们也没脸,什么交情都没了不说,还不得结仇”
贾琏听了也吓了一跳道:“竟是这样,真有这样的事珍大哥哥且不去说他,珍大嫂子也太面了些,眼看着妹子跟姐夫胡闹传出去可不是家丑”凤姐儿没好气白他一眼道:“尤氏那软性子又不是一日两日了,她有什么依仗可直起腰说话管事没儿没女也不得男人疼宠,娘家更不用看了,撑到如今已是奇事了,也难怪她献出妹子讨人欢心。那姐妹俩生的不丑年纪又轻,家里只有个糊涂老娘,又有谁能教她们什么叫礼义廉耻,又能知道什么好歹明天还不知怎么过呢,眼下看得这富贵眼热,自个儿把持不住有什么稀奇这夫妻俩一个有意一个纵容,自然一拍即合地勾搭起来了,不叫人传到大街上去又怕什么,他们府里的事谁又会没事找事乱传要不是我们一家子住的近素有来往不避着,怕也难打听呢。你刚才可没看见,那尤氏可把她妹子带到我们家里来了!人都认了一遍,还真想把狗肉抬上席面呢,笑死人了!”
☆、73说破机心
贾琏听得眉峰紧皱;握着凤姐儿的手道:“真不像话!除了这样的丑事,丢脸都丢到人面前来了!你且不用去管她,这事我看也算了,不用我们出头。回头我跟世明说一声;怪不到你身上。”凤姐儿呼了口气,一张俏脸仍旧冷着道:“这也只得如此了,可眼下却是如何那尤氏几个还在席面上那,啧啧,惯会装相,如今哄到老太太面前了,不知又要怎么兴风作浪呢;我就担心她们会提起周家有意说亲之事,要趁着众人面前把这事儿落到实处!虽说我有六七分把握叫她们成不了事;但一想要被占去口头便宜,心里就呕得慌。到时候一个处理不当,可就闹出笑话了,不过反正横竖要被她们拖下水,不叫她们狠狠吃次亏我就不叫王熙凤!”贾琏看着凤姐儿眼角眉梢俱是冷意,知道她是真恼了,便笑着耸耸肩道:“也罢,你瞧着办吧,只要不太过了就行。”
夫妻俩又说了一阵闲话,便双双回到花厅。看见戏文已经表演毕,宝玉正给众人斟酒。凤姐儿冷眼看着宝玉在贾母授意下除了尤氏婆媳并她家两个姑娘没去斟酒外,人人都受了宝玉的酒,心里也不禁好笑,虽不太明白贾母的意思但仍觉痛快。一时上汤后下面又送上元宵来,贾母体恤小戏子们唱戏不易,让她们下去用饭后再来。凤姐儿见了,便暗示丫鬟叫女先儿过来说书取乐。不料两个女先儿说了一个发生在残唐五代名为《凤求鸾》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其中男角还与凤姐儿重了名。众人不由大笑,贾母却还让女先儿继续说了故事,且不等女先儿说完就接了话猜出故事结局。凤姐儿看贾母有感而发,批驳了一通关于才子佳人的谬论,众人皆是静静听着,谁也不会认为在这个场合,贾母这样身份的人会说一些无用的废话。贾母的意有所指,针对的是谁凤姐儿不想去想了,反正和她没什么关系,倒是看着黛玉湘云等闺中姑娘面露尴尬不适之意,知道她们听得羞了,便悄悄儿走过去,将黛玉搂在怀里,顺势也拉住湘云的手,三人相对而视,都不禁微笑。
此时但听贾母说道:“……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姊妹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歇了。”李纨薛姨妈见贾母总算教训完了,忙连声附和。却听见尤氏还笑道:“可见老祖宗的睿智,连带着我这里两个妹妹也跟着受了教诲。以后她们为人妇为人母教育子女,将今日学到的用于此处,也就不枉我带他们过来见了这一回世面。”尤氏这马屁拍的明显,但其中讨好之意还是让贾母很舒服,贾母看了两眼尤家姐妹,笑道:“倒也罢了,将来她们出阁,我这个担了教导名声的长辈定会送上贺礼。”贾母开的这个玩笑恰当又大方,众人听了都笑了。尤氏见气氛正好,眼睛不由得看向凤姐儿,见她坐在一边跟着黛玉湘云说话儿,一点儿也没有注意这边的意思,心中奇怪又有些生气,再看看自家俩妹子,不说素来柔弱无甚主见的二姐儿了,连一向泼辣傲气的三姐儿在这场合仍是一副默默低头拿不出手的小家子样,全无丁点其他大家闺秀个个谈笑自如的气度,心里一阵气闷,越发不安了起来,胸中不知怎么涌上一股气来,张嘴便道:“老祖宗也不用急,横竖二姐儿的事就在这两日了,到时候少不得央您做个大媒呢。”尤氏话一出口,一边儿看似不在意实则时时关注的凤姐儿心就微微一紧,听她说完凤姐儿心里真又是气又是笑,气尤氏忍耐不足狗急跳墙笑她自以为得计去向贾母讨脸面。
果然贾母听了也只是笑笑,并未多言。尤氏见贾母不接话,心里有点踹踹,再瞥瞥凤姐儿,也跟没听见似地动也不动,一旁太太奶奶并姑娘们,也只是小声谈笑,显然并没有对她的话多加在意。尤氏一阵气苦,往日里被这般冷落倒也没觉得怎样,如今正要得用之时才觉着不方便起来,看来还是只能靠自己。尤氏平复下心情,接着又道:“说起来,还是凤妹妹替我妹子说的亲,倒要好好谢谢她。”凤姐儿一听脸就沉下来了,之前因着尤二姐有人家的事她还特意嘱咐尤氏不要把说亲之事透出去,免得定论未下之前两家都不好看,如今尤氏急于求成,竟没有顾及就将此事摊开,不仅如此,还真把自己扯了过来,这已经不是成不成的问题,尤氏摆明了要把这事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担了,日后要是尤二姐有个不如意,今日的话就能拿来说嘴,真是癞蛤蟆爬人脚背上,不咬人但恶心人。
凤姐儿似笑非笑看了尤氏一眼,起身拿过白银酒壶就给贾母斟酒,又轻又快地道:“珍大嫂子,快打住吧,在小辈面前提什么亲事不亲事的,都还是孩子呢,没得羞臊她们,老太太才说了一出《掰谎记》,你就要给做添注,说起儿女姻缘了,还是等老太太吃杯酒、看两出戏,再从逐朝话言掰起,你再跟着注解全了,如何?”贾母听了先大笑起来,指着凤姐儿笑道:“好你个乖猴儿,越发纵得你拿我打趣!”众人俱已笑倒,王夫人也跟着笑道:“你也少兴头些,外头有人,不比往常。”凤姐儿早知道近日越发看她不顺眼的姑母会在这时候跳出来打岔,换做以往她定会口舌伶俐的驳了回去,不过此时她却并无此意,只是笑着,对着尤氏笑道:“听听太太的话,越发连我也说上了,好啦好啦,就当你没听见我说的,我也当你只说了个笑话罢。”众人听了都笑得不住,尤氏的脸抽搐了一下,好在她正低着头喝酒,没被人看见。凤姐儿这一说,明面上是阻住尤氏继续胡来,暗里却是将了她一军,将她先前所说的话都当成“笑话”,不算数的。虽有耍赖之嫌,却能恰到好处地对付尤氏这样的人。今日宴会散后,不会再有人抓着这其中的一个小乐子不放。而尤氏所说其妹姻缘之事,过了这次,也难有人提起,姑娘要避嫌,太太奶奶们各有各的事,也不会平白无故去插手。隔了一个府其中亲疏也不是说说的。
凤姐儿不是能给尤氏机会的,拿话挤兑了尤氏,随即撺掇贾母继续听戏。贾母被凤姐儿哄的兴致上来,点了两处清唱的小戏,边听边和薛姨妈等评论,等了戏文唱完,众人兴头正浓时,又提出行了酒令。于是让女先儿击鼓,众人以一支红梅为游戏之物随鼓声依次传递,却是恰到贾母处停了。贾母说了个讽刺巧嘴儿媳妇的笑话,众人都是知道贾母有意打趣凤姐儿,俱是闷笑不提。待红梅传到凤姐儿,凤姐儿连说三个笑话,把众人逗得大笑不止。之后贾母又命小厮放了烟火,火树银花,流光溢彩,好不热闹。
待到宴席散后,凤姐儿大感疲惫,平儿丰儿一边一个扶住她慢慢往回走,刚行到半路,听到有人提着声叫着凤姐儿,凤姐儿听得是尤氏声音,脸上露出不耐来,却还是站住回首,看尤氏只带了个丫鬟并个婆子匆匆过来。凤姐儿看到尤氏走到跟前,知道她有话要问自己,扬扬下巴示意她和自己到附近一处亭子里去说。两人到了滴翠亭,身边丫鬟拿帕子叠成垫子,好让主子们坐下。凤姐儿看了平儿一眼,平儿会意,领着另几个退下。
“好妹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方才在宴席上,你怎么就故意拦我的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