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医生转身走到门口,动作看上去比来时似乎僵硬了一些。他抬手握上门把手,却半晌都没有拧动开门。
这样沉默了少顷,他忽然松开手,回过头来看着我,英俊的脸上仍旧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可我却觉得神色间仿佛多了一丝坚定。“雪名桑,我是你的医生,比你更清楚你的情况。”
我愣了一下,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强调自己医生的身份。
青年深深的凝视着我,那目光过于明澈得近乎犀利,似乎要看进我的心底。我一时有些不敢与他对视,这种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被揭开的感觉让我向后退了退,不自觉的抓住身下的床单。正在我犹豫要不要用别的方式来打破这种压迫感的时候,他开了口。
“所以,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做宽慰母亲的女儿,也不需要做引导弟弟的姐姐,只做回你自己,做回真实的雪名萤就可以了。”
“……”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也没有什么起伏波澜,可我却分明听到字句中不容忽视的笃定,和笃定背后若隐若现的温柔。
然而这样的目光和话语对我来说都过于陌生,让我怔怔的坐在床上,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回复和反应。
那边的青年好像也并没想得到我的回应,又转回身。
“你好好休息。”
房门开启又关,走廊中起落的脚步声和交谈声随着忽强忽弱。
我看着闭合的门,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他说什么?
做回自己?做回真实的雪名萤?
我听不太懂他的话。我什么时候不是在做自己?又哪里不够真实了?
脑子里这样一句句的发着问,抓着床单的手却不知为何在一点点的收紧。我茫然的把视线从门上移开,忽然感觉到有一束刺眼的光从旁边射了过来。我下意识的抬起手挡了挡眼睛,侧头看过去。
……面具。
……入目所见的是一张面具。
不再有云翳遮挡的阳光格外明媚,使得那张平滑的狐脸跟着耀眼起来。朱红色的纤长眉目清晰生动,乍一看像是正在注视着我一般。薄薄的嘴唇微微上挑,明明是在笑,却并不能让人感受到丝毫的愉悦,浅淡得仿佛会在下一次眨眼的瞬间隐去。
“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用笑。”
青年在花火下说的话忽然无预兆的再一次在我耳边响起,在静谧的病房中每个字都清晰的恍若耳语。而我的双眼也再一次变得温热酸涩起来。
我想,我忽然明白了。明白了他的话,也明白了他话中的自己。
我苦笑着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呵,不愧是医生,说出的话都像是一把手术刀,直接又精准。
“咚咚咚。”
几声忽然响起的敲门声让我猛的一抖,忙按了按眼睛后放下手看向门口。然而出现在门后的人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高大医生,许久不见的紫发少年令我吃惊的坐了起来。
“……森?”
“诶嘿!没想到吧!”
我不敢相信的瞪着跳到我床边的少年,“你怎么……不是说后天的飞机吗?”
半个多月不见,少年眉宇间的沉郁已然变成了满满的喜悦。他得意洋洋的扬了扬头,“英国和日本有时差嘛!笨蛋!”
“……”
我半张着嘴,本要提醒成功给了我一个大大惊喜的少年英国的时间是比日本晚八个小时的,只是那双明亮的紫眸下淡淡的黑眼圈让我的话停在了嘴边。虽然他的情绪亢奋,却仍能看出睡眠不足的痕迹。他应该是下了飞机就直接跑过来。
“咦?你的眼睛怎么看上去有点红?”
注意到少年正好奇的盯着我,我忙躲开他的视线,用手指揉了揉眼角,“没什么,可能是刚才被阳光晃了眼睛。”
“哦。”
太过兴奋的少年只是轻应了一声,没再继续追问,而是从背包里取出一个亮闪闪的奖杯递到我面前,“看!你们要的大奖杯!”
“呀!好漂亮!”我伸手将那个精致的银色奖杯接过来,出乎意料的重量让我的胳膊抖了一下,“哦!好重!”
“当然!”少年骄傲的扬起下巴,“这可是国、际、钢、琴、大、赛、银、奖的奖杯!”
“噗~”
我被他刻意加重的读音逗笑了。记得六年前,他第一次参加东京区的钢琴大赛,手捧着优胜证书跑到我面前时也是这样高傲的模样,紫色的眼睛中闪烁着水晶般夺目璀璨的光彩。
原来,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会随着时光而改变。
我不自觉的挺起上身,抬手摸了摸少年清秀的面颊,“是啊,我家的小森最厉害了!”
“……”
我的动作让森顿时愣住,白皙的脸蛋上渐渐透出一抹绯红。下一刻,他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猛的撇过脸,和当年一样结巴着大声嚷道:“废、废话!我当然是最厉害的!”
“噗!”
“笑什么笑!”他凶巴巴的瞪了我一眼,“少在我面前摆姐姐的架子!哼!明明只比我大一年而已!”
听到“姐姐”两个字,我本要收回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随即慢慢放了下来。“我哪有。”
“哼!对了,千秋呢?小千秋哪去了?”
“小千秋这周末就手术了,已经被移到观察室去了。”我笑眯眯的看着他,“你要是再早两天回来就好了,我们还能一起去秋祭呢~!”
“秋祭什么的我才不稀罕呢!”少年转过身,“我到观察室看小千秋去了!”
“好好好~小千秋见你回来一定开心。”我把奖杯塞回到他手里,“把奖杯也带上,说不准小丫头一高兴又把你变成现任了呢!”
“喂!”
“噗~好啦,快去吧~观察室就在楼上,别找错了地方。”
“我才没你那么笨!”
森又瞪了我一眼,拿着奖杯大步向房门走去。刚刚走出病房,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扭过头,“我马上就下来,你别乱跑!”
他那一脸警告的样子让我不由得又笑了出来,“知道啦!我的森王子殿下!”
“……不许叫我森王子!”
作者有话要说:我亲亲的森弟弟你终于回来了!债不粗线妹纸们都快把你给忘了QVQ
☆、章拾肆·雨傘
小森的归来显然为我平静的生活注入了几分鲜活的生气。像是要弥补前阵子的缺席,他几乎天天都跑来医院陪我,和离开前那个别扭得连告别都不肯的少年判若两人。
“高二有这么闲吗?”我歪头看向正在窗边收窗帘的男孩,“我怎么记得我高二的时候练习册和卷子都堆得一摞一摞的?”
“嫌我烦了还是怎么的?”森放下手里的布帘,回头瞪了我一眼,“天天都要撵我走!”
这样孩子气的语气和表情让我有些哭笑不得,“我哪里撵你走了?只是担心你的学习。你今天过来的时候可还没到午休的时间呢吧?”
“我才没有逃课呢!是今天全市高三模拟考,占用我们的教室当考场了。”森边说着边把素色的帘子收好。悬挂在架子上的风铃随着他的动作叮咚作响。他抬起头看着轻轻摇晃的玻璃风铃,“这是谁送的风铃啊?还挺好听的。”
“哦,是绿间医生送给小千秋和我的。”
“嗯?那个电线杆身高的绿毛医生?”森的眉梢微微挑起,轻哼了一声,“还真看不出来,那么个大男人还这么有少女心。”
我不赞同的皱了皱眉,“小森,不要在别人背后说这么失礼的话。”
森撇了撇嘴,转身走到我床边,目光却还停在摆动的风铃上,口中喃喃着:“不过怎么总觉得这东西有点眼熟呢?”
“这种小挂件不就是那几种图案嘛,不是樱花就是枫叶的。”
“唔,也是。”森一手撑着床沿,另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抢走我手里的书,“哎呀别看了!萤,今天天气还不错,我带你出去走走吧?总闷在屋子里把智商都闷低了!”
我“噗”的笑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书,“好吧,为了我们森王子的智商,我们出去转转。”
“喂!明明是为了你的智商好吗?!”
“嗯,对对对,”我从善如流的点头下了床,“是为了我们的智商。”
“别拉我一起!”少年从衣架上取下我的外套,扭头看到我时脸上滑过一丝讶异,“咦?你干嘛坐到轮椅上?”
“不是要出去吗?”
“可是绿毛医生说你现在还不用坐轮椅啊。”
“诶?”
刚刚在轮椅上坐定的我不禁愣了一下。还未及我反应,森已经走过来一把将我从椅子上拽起。
“快起来啦!别仗着自己是病人就各种偷懒!一起走一起走!”
少年拉着我刚一跨出房门,正撞上从迎面走过来的人。我抬起头,一抹翠绿瞬间充盈了眼帘。
“哦,绿毛……呃,绿间医生!我带萤出去走走,一会就回来。”
森健气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和面前的那双绿眸对视了一秒后垂下眼睛。
青年似乎也有片刻的停顿,而后轻声应着:“嗯,去吧。”
肩上的外套因为森的拉扯而有些许下滑。我抬手拽了拽衣服,低头看着自己迈出的腿。
“谢谢。”
*
进入十月,阳光虽然明媚却已不复昔日的温暖。一向干净的碎石路上落满了还未及打扫的黄叶,乍一看让我不禁想起秀德校园中的银杏树。
虽然每隔几天就会来到住院楼前的小路上散步,可像这样用自己的双腿一步步踩踏小径上的碎石却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鞋底被凸起的石块硌到,却不觉得有丝毫的不舒服。我抬脚故意踩在失去水分的枯叶上,听着脚下传来的清脆响声,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
“幼稚死了!”身旁的少年挑着眉,一脸不屑的看着我,“踩个叶子都这么高兴。”
“有人小时候可比我还喜欢踩叶子呢!还专挑着人家清扫阿姨堆在一起的叶子踩!”
“……哼!那、那是小时候!”
“哦~~~”我刻意拉长语调,“对对对,我都忘了,我们的森王子都中二了,不小了。”
“你才中二呢!”少年瞪了我一眼,“我是高二!”
“噗!”
我刚想再打趣他几句,却忽然感觉到有水点从天上落下来。我抬起头,这才看到原本还算晴朗的天不知何时变得阴翳,大颗大颗的雨滴从天而降,转眼串联成密密的雨帘。
“怎么搞的?这天怎么跟英国似的说下就下?”
森口中抱怨着,拽着我一同快步走到前面的亭子里躲雨。少年清秀的眉皱成一团,仔细的将我打量一番,“还好我们躲得快。”
我抬手捋顺了一下额前稍有湿润的头发,“看来天气预报还是挺准的。原本看天气那么晴还以为这雨今天是下不下来呢。”
“预报准是准了,我们怎么办?”森探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眉头皱得更紧,“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停啊?啧,早知道就不出来了!”
我看着少年懊恼的神情笑了笑,“没事,我们在这等一会就好了,阵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我的安慰让森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他看了我一眼,不再抱怨,后退一步倚在身后的石柱上。我也在亭内的石凳上坐了下来,默默的看着亭外交织成线的雨。
雨水落在刚刚积聚而成水洼里,激出一片片纷乱的水纹。变大的雨势让雨丝练成一片,氤氲了外面的景物,只能看到前方住院部大楼青灰色的轮廓。因为天色过于昏暗,有几间病房的灯闪烁了几下后陆续亮了起来。
夹杂着水气的风吹进亭子里,扑面而来的凉意让我缩了缩,把外套的扣子扣紧。靠着柱子的少年忽然站直,将衬衫连带的帽子扣在头上。
“我还是回去取伞吧,你在这等我!”
“森?”
我惊讶着站起身,还未及阻止,少年已经冲进了雨幕,向住院楼跑去。
“我马上回来!”
“喂!”
繁密的雨丝阻隔了我的视线,让少年奔跑的背影模糊成一团。还好这里离住院楼并不是很远。可是这么大的雨,跑到楼里的时候估计也得被淋透。
我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无奈的叹了口气。这孩子还是这样的急性子。不过这一次多半是怕我感冒,松本医生说过我和千秋的免疫力比一般人较差,而且一旦烧起高烧会很麻烦。
森的脚步声已经完全消失在雨里,人也看不到踪影。周围轰鸣的水声压迫着我的耳膜。外面的雨势似乎又有加大,繁密的雨幕形成一道严密的水门,将我困在这一方石亭中。原本广阔的天地似乎只剩下这样一块狭小的空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过分压抑的氛围让我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再看外面的雨景,刚要将目光收回,却发现有人撑着伞从大楼里出来,正朝着我的方向跑来。
难道是森取完伞回来了?森是运动会的百米冠军没错,可这也未免太快了点!
我站在亭子里正暗自惊诧,那人已经突破层层雨幕跑到眼前。然而清晰起来的身形和面容让我更加意外。
“绿间医生?”
穿着白色大褂的青年一步跨上台阶,还没站定就把手臂上搭着的衣服递了过来,“快穿上,当心感冒。”
我怔怔的接过,“绿间医生怎么过来了?森呢?”
“我们正好碰上,看他身上都淋湿了,我就替他来接你了。”
“哦。”
我轻声应了一句,心中还在疑惑他怎么会来得这么迅速,刚接到手里的衣服忽然又被人抽去,下一秒从肩上传来一阵温暖。
青年已放下手里的伞,躬□仔细的帮我把衣服穿上。近在咫尺的那张俊秀的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方形的眼镜上有几滴水点,却挡不住镜片后绿眸中的专注。他冷不丁的抬了下眼,刚好接触到我的目光,又稍显慌忙的移开视线,咳嗽了两声,手上的动作也变得不太自然,“……这风挺冷的,可别感冒了。”
“嗯,谢谢绿间医生。”我低下头,轻声说:“我自己来就好。”
他听到我的话向后退了一步,在亭中的青石板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不只是他的鞋,深灰色的长裤裤脚上也有一块块水渍。多半是来的时候过于匆忙踩到了地上的水洼,被积水溅到的。
我仍旧低着头,抬手把剩下的扣子扣上。我这才留意到穿在自己身上的是一件男士的黑色风衣,下摆一直垂到了膝盖。
我的手停在第二颗扣子上,过长的袖子完全罩住了我的手背,只能看到袖口上银色的装饰纽扣。明明天色阴暗,它却好像在闪着微光。
我想,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来得如此迅速。
青年清了清嗓子,俯身拿起放在地上的雨伞,“穿好了我们就走吧。”
“好。”我抬起头,刚想冲他笑一下,却一眼看到伞面上的图案。“咦?这伞的图案好奇怪!怎么好像是被染料不小心泼到了?”
“哦,这是把变色伞,被水淋湿了会变色的。”
“诶诶?变色?”
我惊讶的盯着他手里的伞,发现那上面有颜色的部分的确很没有规律,呈现出水滴滴落的形状。绿间看了我一眼,向前跨了一步,把伞举到雨里。雨滴在撑开的伞面上活泼的跳跃起来,发出啪嗒的声响。而被淋到的部分真的如他所说,施了魔法一般慢慢变成深浅不一的紫色。
“好神奇!”我情不自禁的发出一声惊叹,“这伞好有趣!绿间医生在哪里买到的?”
“呃,”青年伸出食指推了下眼镜,“我、我忘了。”
我们这两句交谈之中,雨中的伞已有大半变了颜色,幻化出一丛丛类似薰衣草模样的紫花。原本透明的雨线此刻变成了一支支灵动的画笔,正在我眼前随心所欲的描画着。好像受了这副画的影响,传入耳边的雨声不全然似方才的急迫,敲落在不同发出景物上的雨水发出高低不同的响声。
鼻尖被风吹得有些犯凉,身上感觉不到丝毫的冰冷。因为披着那件黑色风衣的关系,还感觉到有一丝丝的暖意。我的视线停留在眼前那块独特的画布上,心头像是跟着那一块块晕开的图案一样被染上了色彩。我的嘴角不自觉的微微勾起,“原来,雨水也有颜色。”
我笑着转头看向旁边的人,“这伞最后是什么图案?”
“是……”青年说到一半忽然停顿了一下,“等回到楼里你大概就知道了。”
他说着把伞收回来撑到我们头顶。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