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沉闷地过去,灾难的阴影笼罩着全城,使炎热的太阳都显得昏暗了,直到人们突然抬起头来,吃惊地凝望天空,仿佛不相信它是晴朗的、湛蓝的,而是乌云遍布,一片昏沉。
城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上前线,无论他是儿子、兄弟、父亲,还是情人、丈夫。人们都在等候着可能宣布他们家已经有人牺牲的消息。他们预期有死讯到来,但不想收到失败的消息。他们把那种失败的想法打消了。他们的人可能正在牺牲,甚至就在此时此刻,在宾夕法尼亚山地太阳烤着的荒草上,南方的士兵可能正在纷纷倒下,象冰雹下的谷物一般,但是他们为之战斗的主义永远不会倒。他们可能在成千上万地死亡,但是像龙牙似的,会有成千上万的新人、穿着灰军服,喊着造反的口号的新人,会从地里冒出来接替他们。至于这些人将从哪里来,还没人知道。他们只是像确信天上有个公正而要求绝对忠实的上帝那样,确信李将军是非凡的,弗吉尼亚军队是不可战胜的。
这时候,人群外围出现了一阵骚动,那些站着的人都让开路来,左顾右盼的佩蒂帕特姑妈循声望去,只见瑞德巴特勒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正在四处张望着什么。他铮亮的靴子和雪白笔挺的亚麻布衬衣都显得风尘仆仆,不像往日那般洁净整齐,也没有叼着雪茄斜眼看人,脸上还带着倦容。这副形象很好的安抚住了大家的情绪,要不然就冲着他那个快烂到地上去的名声和没穿军服的样子,搞不好会被情绪激动的亚特兰大居民撕成碎片呢。佩蒂帕特姑妈一见有认识的男人出现就好像找到了主心骨似的,不管不顾嚷嚷起来:“巴特勒船长,巴特勒船长,我们在这里。在这里啊!”
梅兰妮听到佩蒂帕特姑妈的话,猛然扭过脖子,她的动作是那么激烈,几乎可以肯定扭伤了哪里,可是她全不在意,她的眼睛里盈着一汪清泪,死死的朝瑞特的身后眺望,想看到斯嘉丽或是埃伦夫人的出现。她现在害怕极了,急需要有一个想斯嘉丽那样勇敢坚强的嫂子或是像埃伦夫人那样镇定温柔的长辈来陪伴她度过这一刻的难熬,可是偏偏她身边只有一个还需要她去照顾安慰的佩蒂帕特姑妈。梅兰妮又是慌张又是难过,不禁也升起了佩蒂帕特姑妈那样的希望——有一个认识的男人陪在身边该有多好啊!可是她亲爱的阿希礼,却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光着脚、冒着大汗、饿着肚子、患着胃溃疡的同北佬作战呢!
瑞特听到了佩蒂帕特姑妈雾角般响亮的大叫,拨转马头小心翼翼的朝汉密尔顿家的马车靠过去。他慢慢穿过人群,不少人向他投来恼恨的目光。老头们吹着胡子发出咆哮,个性强硬爱憎分明的梅里韦特太太在马车里微微欠起身来清清楚楚地低吼道:“投机商!”她的那声调使这个本就不堪入耳的字眼显得更加肮脏了。可是瑞特对谁都不理睬,也没像平时那样讽刺回去,只是一味提着缰绳朝梅兰妮靠拢。
“巴特勒船长,斯嘉丽她……”梅兰妮一下子扑到马车边上,泪眼汪汪的看着瑞特。“汉密尔顿太太和奥哈拉小姐都来了,还有威尔克斯老先生和两位小姐,以及塔尔顿先生,他们还在外面,人太多了,挤不进来,我先过来告诉你一声。”梅兰妮松了口气,瘫在座椅里,喃喃低语:“威尔克斯先生和霍妮、印蒂亚都来了?太好了,太好了!”瑞特的礼貌只有在梅兰妮面前才会百分之百发挥,他把梅兰妮耷拉在车厢外的胳膊轻轻托回去,安慰的拍拍她的小手道:“我这就过去接他们进来。”
斯嘉丽是第一个扑进来的,动作比塔尔顿先生都矫健。梅兰妮一见她这么关心自己的哥哥和自己的阿希礼,顿时又感动不已:“哦,斯嘉丽,你真好,谢谢你能来,有你陪着我,我可以信心百倍了。”她这话被印蒂亚听了个正着,顿时黑了脸。印蒂亚一直就不喜欢斯嘉丽,“十二橡树”那件事之后更是新增了厌恶和不齿,可是梅兰妮,这个未来的嫂子,居然这么亲近她!饶是知道斯嘉丽也是梅兰妮的亲嫂子,印蒂亚仍是愤愤难平。梅兰妮这个只会看人最好一面的傻瓜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改?难道她就看不出来斯嘉丽那个贱人的脑子里只想着阿希礼,半点儿也不记挂查尔斯吗?
威尔克斯老先生和塔尔顿先生把斯嘉丽丢在外围的马车赶了进来,他们虽然心里也焦急万分,但是还都维持着南方绅士的翩翩风度,对周遭认识的夫人小姐们一一致敬,大家也向他们回礼,有那能压抑住情绪的,还可以勉强寒暄几句,倒是缓解了不少刚刚因为瑞特出现而越发紧绷的气氛。
苏埃伦不紧不慢的走在最后,瑞特牵着马走在她身旁,似有若无的帮她挡开一些拥挤和摩擦。如果是在平时,苏埃伦一准儿骄傲的把头昂到天上去,可是这会儿她完全没心思注意这求之不得的小殷勤,眼下她最想做的就是马上跑到佩蒂帕特姑妈家把头蒙在被子里,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她不想看到那长长的伤亡名单,不想去听那撕心裂肺的哀伤哭泣,不想知道县里的坟头上又多添了多少她耳熟能详的名字。不想!不想!!不想!!!
苏埃伦猛然止住脚步,一头扑进瑞特怀里,用他宽阔的胸膛遮住了满脸的泪花:“瑞特,带我回去。”
胸口迅速扩大的濡湿让瑞特一愣,好半晌没能反应过来。他不是没见过女人哭,真哭、假哭、柔美的哭、直率的哭喜悦的哭、难过的哭……他见过许多,有对着他的,也有对着别人的,有对着男人的,也有对着女人的。可是唯独没见过苏埃伦这种为了不出声而死死咬着牙、憋得浑身发抖脸都青了的哭法,那一双泪珠滚滚的天蓝色大眼睛中抑制不住的悲伤绝望让他心惊不已,她究竟在哀恸些什么?奥哈拉家没有人上战场,而她,他知道自从认识他以后,就没有过情人,就算是原先那个黄胡子的老情人吧,也没听说上了战场啊,那她到底是在为谁难过?
“你别难过,别哭。”瑞特看到了周遭人皱着眉头几乎要喷火的表情,奥哈拉二小姐在亚特兰大声誉斐然,人见人爱,而他却是臭名昭着、人人喊打的投机商,和她在一起,十个人里准保有十个会暗骂他欺骗纯真小女孩儿的。可是苏埃伦眼下这痛哭流涕的样子实在没法见人,好不好看的另说,单是这人人紧张全程提心的档儿,她莫名其妙的哭成这样怕是要惹人烦的。这一仗赢了还好,要是输了,指不定就会有死了亲人神智大乱的要骂是她哭丧出的坏消息了。
“唔,瑞特,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要是当初让北佬付钱把黑人都买走——或者我们干脆就把黑人免费交给他们,免得发生这场战争,那不是会好得多吗?”苏埃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她无比简单的头脑里,对这场战争唯一了解的开端就是北佬要解放黑人而南方不干,唯一熟悉的经过就是县里死了很多高大优秀的小伙子,唯一知道的结局就是他们失败了投降了完蛋了。她哪里会明白黑人不过是一个开战的借口呢!
“小姑娘,问题不在黑人,那只是借口罢了。战争之所以常常发生,就是因为人们喜欢战争,女人不喜欢,可是男人喜欢战争,胜过喜欢女人。”瑞特摸着苏埃伦哭湿的鬓角,声音低沉,可是嘴角却歪翘起来,脸上又显出了平常那玩世不恭的欠揍表情,顿时引来了关注着他们这里的所有人的怒视,可是又有谁能看到他眼底的苦涩和自嘲呢。
“天啊,苏埃伦,你这是怎么了?”印蒂亚在梅兰妮那里等了半天不见他们过来,便在威尔克斯先生的陪同下返回来找,恰好看到了苏埃伦痛哭流涕的一幕,慌得手足无措,她素来和苏埃伦要好,这时候想不到别的,只当她是被那个名声糟透了的男人欺负了,当下看向瑞特的目光自然就带了几分敌意。还是威尔克斯先生老道又圆滑,立刻轻拉了一把面色沉郁的大女儿,扶过苏埃伦温柔的问道:“苏埃伦小姐身体不适吗?真是抱歉,我们太心急了,一路上催得又快,赶得又紧,小姐身体娇弱,想必是受不了了。印蒂亚,你陪苏埃伦小姐先回佩蒂帕特小姐家去吧。”
“我没……”苏埃伦一句推辞没及说完,就听哗啦一声巨响,报社的铁帘门被撞了开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气喘吁吁怀抱一大沓散发油墨清香的窄条长纸踉踉跄跄扑到露台上,扯着带哭腔的嗓音高喊道:“阵亡名单!阵亡名单!阵亡名单!”一晃而过的寂静之后,所有人全都疯了似的一拥而上,尖叫、蹦跳、哭喊……融成一片。苏埃伦和印蒂亚瞬间僵在了原地,脸上是相似的惶恐,然而细看之下不难发现,印蒂亚是怀抱着侥幸的希望之慌,而苏埃伦,却是全然的死寂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
☆、喜讯与噩耗
人潮蜂拥,无数只手在朝抱着阵亡名单的小孩怀中争抢,把那些长条纸一下撕成两半,有人抢到了就拼命挤出来急于要看,后面的继续往前挤,大家都在叫喊:“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瑞特和威尔克斯先生自觉的承担起保护着同样拼命往前挤的印蒂亚和苏埃伦的任务,一路上用肩膀和后背顶住不断撞过来的人群,确保围在身前的两位小姐不会被拥挤的人潮踩伤。瑞特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明明心中担心儿子担心的要命却因为上等贵族那绅士的本能所限没法自己冲上去抢名单,只能温温吞吞的护着两个娇弱到一步被挤上去反而被撞得后退好几米的小姑娘,心下不屑的撇撇嘴,再次肯定自己离经叛道的先见之明。
另一边,梅兰妮虽然因为来得早颇占据了有利地形,可是她们几个女人却是没法上场抢的,彼得大叔年纪大了不说还是黑奴,也没法去跟老爷们争,一个个只好干看着,斯嘉丽急得眼睛里都冒火了。幸好这时候塔尔顿先生挤了过来,没顾得上打个招呼,把缰绳一扔,抡起膀子就挤了过去。梅兰妮憧憬的看他耸着一对高出众人之上的肩膀,拼命推搡着从身边挤过,用力朝分发名单的地方扑去,远远一个纵高,劈手扯下被攥皱撕裂的长名单,抖着手就要翻,可是他晃得太厉害了,手指又粗,竟然半天捻不开一页。急得斯嘉丽站在马车上高叫:“塔尔顿先生,塔尔顿先生,拿过来!”塔尔顿先生这才想起来不止自家着急,于是回身又胡乱拽了好几张名单,再次费力的挤出来。他把自己手里紧紧攥着的第一张扔给梅兰妮,其余的分发给坐在附近马车里的小姐太太,有麦克卢尔姐妹、米德太太、梅里韦特太太、埃尔辛太太等。
“快点儿,梅兰妮。”斯嘉丽急不可耐地喊道,因为梅兰妮的手也在发抖,名单被她捏得哆哆嗦嗦,害她没法看清楚,恼火极了。
“你拿去吧,你看吧!”梅兰妮虚弱的低声说,同时腰身一软,跌进了身后佩蒂帕特姑妈的怀里。斯嘉丽没空管她,便一把抢了名单过来。直接撸到最末,先从以W打头的名字看起,可是它们在哪里呢?啊,在底下,而且都模糊了。“怀特,辉特,”她开始念,嗓子有点颤抖,“威尔曼,温代尔,威尔金,威廉士,伍特,俄克那……” 她一连串的读下去,可是读到俄克那的时候突然顿住了:“已经过了他了,没在里面,他没在里面。”斯嘉丽的心里在欢乐地歌唱,阿希礼还活着,他还活着!上帝多好,把他放过来了!
斯嘉丽之前读名单的声音一直很低,直到发现没有阿希礼才高喊起来。别的人都站在一旁,看不到名单,只能听她高叫“没有,没有。”又看她松了大气的模样,便以为大家一起挂心的人都不在上面。梅兰妮高兴得当众哭了起来,她的哥哥、她的情人都平安无事!塔尔顿先生不能像她那么感情外露,也湿了眼眶。多好,他的儿子不在那里!可怜的人,他怎么会知道,斯嘉丽心里眼里只有一个阿希礼,压根儿就没想到要看一眼托马斯塔尔顿的名字呢!她甚至连自己的丈夫查尔斯都没有想到!可是大家不知道这些,他们都在庆幸不已呢!
这时候印蒂亚和苏埃伦也排除千难万险挤了过来,没等问话,一眼先看到了全体喜形于色的眼泪,顿时也全笑了,尤其是苏埃伦,笑得格外轻松,一边搭着威尔克斯先生的手往马车上爬,一边笑道:“太好了,都没事,阿希礼、托马斯和查尔斯姐夫全没事,不枉我们勤勤恳恳的跑来守着消息。”话音未落,便见斯嘉丽的笑容僵住了。苏埃伦一怔,继而直直跳起来就想去打斯嘉丽。她本人正踩在踏板上,这一跳,直接踩空了就往地上摔去,威尔克斯先生吓得够呛,急忙去扶,然而不及瑞特赶得快,张怀给抱住了。苏埃伦没注意自己险些摔个倒仰,还想教训斯嘉丽,手指猛一伸,差点儿戳到斯嘉丽的鼻子底下去,气得全身都颤了:“你,你,你除了阿希礼就什么都不想吗?托马斯是和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你都不关心他的死活?还有查尔斯姐夫,那可是你的丈夫啊!”怒火把苏埃伦的声音逼得又尖细又高亢,听得瑞特都替她心疼那小嗓门。
这一回,竟然是霍妮反应的最快。劈手夺过名单,亮出生怕半个广场听不到的声音高嚷道:“斯嘉丽汉密尔顿,你竟然毫不关心自己丈夫的生死?”梅兰妮被她一嚷,昔日“十二橡树”庄园那一幕也全挖掘出来了,可是她不会与人为恶,更兼心急哥哥查尔斯,白着一张小脸去拉抓到打把柄而得意不已的霍妮衣角:“霍妮,霍妮,给我看看,查尔斯……”话没说完,霍妮手中的名单便被一喜接一凛的塔尔顿先生抢走了。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些小姑娘全体靠不住,想知道自个儿儿子怎么样,还是自己找来的快些。
因塔尔顿先生是顺着名单往下看的,因此在找到T字开头的托马斯之前,先看到了H目录下的第一个名字——查尔斯汉密尔顿。他手一紧,顿时把褶皱丛生的名单攥的更皱,抬起头,看着姑娘们紧张的喘不过气来的样子,艰难的挤出了一句安慰:“佩蒂帕特小姐,梅兰妮小姐,你们不要太伤心,不管怎么说,阿希礼总是还……”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梅兰妮尖叫一声,翻身哭倒在印蒂亚的怀里。佩蒂帕特姑妈则更干脆,一声没出,两眼一翻白,真真正正的陷入了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真实昏迷之中。斯嘉丽脸色煞白,她完全忘了查尔斯这个人了。这一年多来,她早就恢复了产后身材,没有丈夫在身旁,穿着漂亮衣服,挽着英俊的康复医院士兵们参加舞会、野餐会、义卖会、音乐会等等,让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已婚妇人的身份。心理上,她还只记着自己是那个倾倒全县的斯嘉丽奥哈拉呢!她不是第一个担心阿希礼,她是压根儿就只担心阿希礼啊!
霍妮还想挑刺儿,她和斯嘉丽可谓新仇旧恨一大篇,远的能扯到好几年前被抢过心上人,近的当然是几乎到手的查尔斯被临门劫了胡。其实真要说起来,霍妮对查尔斯是没有多少喜欢的,两家订婚是大人们的意思,也是惯例,威尔克斯家的人总是很表亲结婚的,阿希礼和梅兰妮就是这样,她和查尔斯的婚约亦是如此,要不是汉密尔顿家这一辈只有一个男孩,那么印蒂亚也应该是嫁进这家门的。霍妮差不多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嫁给那个青梅竹马的小表哥,可是查尔斯生性怯懦,笨嘴拙舌,小时候一起玩笑还好,等长大些,动不动就脸红到连句完整情话都说不出的男孩子是没法满足女孩儿的虚荣心和攀比心的,渐渐地,霍妮就不爱搭理查尔斯了。霍妮也像斯嘉丽一样喜欢被奉承、喜欢出风头,可是她却没有斯嘉丽的美貌和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