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翔!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展祖望推开梦娴顺气的手,坐直了身子,目光如炬的看向坐在一旁的云翔。
云翔却是一脸难堪,不愿开口,只是低着头回避自家老爹的目光。
“你问他算怎么回事!”品慧横跨一步,挡住了展祖望的目光,“问当事人,岂不是更明白!”
“天虹,你说!”
天虹早就坚持不住了,听的老爷点名,顿时浑身一个激灵,死死的抓着自家老爹的手,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斜跪在地上。
“老老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是我对不起云翔!”声泪俱下,满面婆娑。
展祖望站起身来,只觉得眼前一黑,幸得梦娴从旁扶住,才堪堪站稳。喘了两口气,又缓了缓劲儿,展祖望怒了:“我没有女儿,自小便拿你当女儿般疼爱,天虹,我自问待你们纪家不薄,你究竟是有什么不满,要如此的,恩将仇报!”
“天虹啊!你说你……哎,这可是要浸猪笼的,你知不知道啊!”梦娴也满脸痛意,更别说一旁,早已五雷轰顶的纪家人。
“别!不要,不要拉我去浸猪笼啊!孩子是无辜的啊!”天虹松开自家老爹的手,爬到梦娴边上扯着她的裙边,哀求道:“太太!太太!你是菩萨心肠,你救救我,救救我吧!”
梦娴不舍,却也狠心的闭上眼,这种事情根本不是救不救的问题,而是自己根本没法救。
求了半天得不到回应,天虹直起身来,抬目四望,希望能找到一线救命的希望。婆婆的鄙视,丈夫的平静,哥哥和爹爹的难堪,老爷的愤怒,太太的失望,还有,云飞的震惊。
不!他怎么可以那么看我!天虹心里叫嚣着。这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啊!
天虹捏了捏拳头,重重的朝展祖望磕了两个头,悲泣道:“老爷,老爷!你不能拉我去浸猪笼啊!真的不可以啊!我是对不起云翔,可是,这的的确确是您的孙儿啊!”
“我是对不起云翔,可是,这的的确确是您的孙儿啊!”此话一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你在胡说什么!”在除了知情者外的一屋子石化人中,还是当事人最先反应过来。云飞瞪圆了眼睛,‘噌’的一下站起来走到天虹跟前,脸色已经相当的不好看了,“血脉大事,你怎么能如此轻率!”
听了这般指责,原本伏着身子嘤嘤哭泣的天虹,一下直起身来,脸色刷白刷白,双唇微斗,想说什么又好像挣扎着说不出来。
品慧早已消了方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势,安静的退到云翔旁边坐下,她知道,如今这种情况不作为才是最好的选择,松了松眉头,捧起茶碗吹了吹,悠闲地看起戏来。
“天虹!我知道,你从小跟云飞关系好,对他的感情也不一般,可是这么大的事,你不能让他来背黑锅啊!”梦娴语重心长的正色道,自己的儿子当娘的最清楚,无论如何,云飞也不可能做出这种有悖人伦的蠢事!
不被人相信的感觉是很糟的!尤其是,原本支持相信你的人,在这种时候选择不相信,那简直是一种天打雷劈的感觉!
现在的天虹就有这种感觉,梦娴对于天虹来说,一直是相当于一个母亲的存在,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发自真心的疼爱,让天虹觉得就是亲妈也不过如此了!可如今,心中的‘妈’竟然不相信自己,天虹崩溃了,本就苍白的小脸顿时血色尽失。
她想寻找一个依靠,在这种时候,选择相信她支持她的依靠,天虹急急的转脸看向纪总管,又跪走两步趴到纪总管膝头死死搂住,“爹,爹!女儿说的都是真的,你要相信我!”
“天虹,你说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展祖望按着胸口跌坐在椅子上,闭着双目,似乎要将这一切烦心事挡在外面。
天虹直了直身子,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泪珠,才带着鼻音回忆道:“上次云飞醉酒回来大家应该还记得,那时候我很担心他,但是碍于种种,我不能去探望。”顿了顿,瞟了眼云翔,见他并没有反应,才继续,“晚上回到房里,云翔睡得很沉,我脱了他的靴子他也没反应,我便听从了我那颗担忧的心,等到夜深的时候,偷偷去看云飞。我真的只是担心想探望而已!在云飞床边坐了一会儿,便听得他喊要水,然后我喂他喝完水,他就,他就拽着我不松手,然后,然后就……”
如此有根有据的一句话,莫说展祖望梦娴,就连之前万分笃定自己没做过的云飞,也长大了嘴巴双目失了神。
云飞在记忆里搜索着醉酒的那一天,那些零散的画面重重叠叠,他想起来了,他的确是有做过一个美好而绮丽的梦,可梦的主角是抛弃他的雨凤啊!可那是梦啊!怎么,怎么会是真的!又把那些画面在脑子中来来回回仔仔细细的过了几遍,云飞傻了。很明显的现实摆在那里,画面里的那张脸,哪里是什么雨凤啊,分明就是眼前这张面含凄苦眼带期冀的脸!
身子晃了晃,云飞强稳住自己的心神,喉咙里却像堵了颗石子,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好吧,即便我们相信你这话是真的,可是你又怎么肯定这是云飞的,而不是云翔的呢?”展祖望相信了,他知道这一定是实情,但是其中的曲折他已无力去猜测,只好将如此私密的问题摆到了台面上。
“因为,因为……”
“因为,除了洞房那天,我们根本就没同过床!”天虹磨磨唧唧的说不出来,云翔只好自己来说,虽说脸面重要,可自家娘亲都已经不顾脸面演了那么一出好戏了,自己还犹豫什么,不破不立,闹得越僵,自己母子俩的心愿才会实现得越顺利。
思及此,面子什么的丢了吧,云翔摆出了一副苦情的脸面,苦笑了一声,接着说道:“我虽骄横,却也耻于用强。她心里装着别人,不情不愿的,我才不屑勉强。”一句话说得极有云翔式的霸道,却也恰到好处的露出几点悲凉。
此番过后,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众人静默,一时间并不空荡的书房,都可听得见针落之声。
摊在椅子上的纪总管已经没力气说话了,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他双手扣着扶手,关节都泛白,事实的残酷让这个忠心了一辈子的老管家失了方寸。感受到儿子双手用力的扶着自己的肩膀,纪总管稍感安慰,看着膝下的女儿,那种无力感搅得他目眩神晕,哎,罢了罢了,尽力而为吧!
扶着儿子的手强撑着站起来,纪总管朝展祖望深深的举了个躬,然后半边身子靠在天尧身上,动情的说道:“老爷,我纪某人跟了你一辈子,虽不能十全十美,也绝对尽心尽力。这丫头是个糊涂的,从小没娘,也是我没管教好。可,可是,请您看在我这点薄面上,给她一条活路吧!”声泪俱下,若不是天尧在后头撑着,纪总管怕是早就倒地不起了。
看着眼前的老伙计,展祖望着实心有不忍,“天尧,先扶你爹坐下再说。老纪啊,你的心我都知道,这事儿云飞也有错,我总会给你个交代的!”
“那个,齐妈,你先把二奶奶扶到太太屋里去,好生照料着。”展祖望说这话时,神色颇为阴冷,齐妈自当领会,所谓“好生照料”,其实就是变相软禁而已。
待房门重新合上,展祖望才又一次的看向整个屋子里神色最轻松的品慧,他疲惫的捏了捏眼窝,道:“你一早就知道,对不对?”那口气,几乎是肯定。
“没错。”放下手中的茶碗,品慧挑眉直视,“如今怎么办!是不要大人,不要孩子,还是,一个都不要!”
听了品慧的话,梦娴坐不住了:“老爷,不可啊!那孩子毕竟是展家的血脉,舍不得啊!天虹丫头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怎么忍心呢!”
“两个都要,你打得好主意啊!这展家,可是最重名声的,你最好不要想着让云翔来背这个黑锅!”
“妹妹,我没这个意思!”梦娴当然没这个意思,她想孙子都想疯了,怎么可能让自己嫡嫡亲的孙子认到人家头上!“我只是,想找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品慧嗤笑一声:“算来算去,我的方法是最好的,不是么!掉了那个孩子,一切还可以当做没发生过,照常过各自的日子。可是现在,你们还能视若无睹,不管不顾么!”
“你,你怎么能那么冷血呢!那是条人命啊!”出声的是展祖望,他刚刚才从老妻的话中回过神来,不管怎么说,血统是没有错的,这的确是自己的小孙儿啊!
活音刚落,品慧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抚着胸口大笑起来,直把眼泪都笑了出来。“我有没有听错,这话居然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真是让我太吃惊了!你说我冷血,可是我是跟你学的啊,这不是你当初做过的事么!”
鱼死网破,这就是品慧今天的目的!
抹抹眼角的水渍,渐渐收住了笑,无视云翔伸来的手和担忧的目光,品慧死死地盯着展祖望,恨得咬牙切齿:“当初你对我下药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那也是一条人命呢!”
此话一出,周围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
“你,你怎么知道的?”许久,展祖望才说话,但是那样的声音,真像刚刚死过一次。
“哼!银环是你的人对不对!你只道她是家生的婢女好拿捏,却不知她素来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当然,你更不会知道,那个时侯,我和银环的感情已经很好了。她下不去手,想偷偷把药倒到花盆里,却无意中被我发现了。你只知道我那一胎顽强得很,却不知道我根本就没喝那碗丧尽天良的落胎药!”激动的情绪耗尽了品慧的心力,她扶着云翔的手臂,轻喘了几下,接着道:“你对云翔忽冷忽热,你以为我不明白!你怀疑我,也不相信大夫的话,是因为,你根本就不认为云翔是你儿子!”
“是因为,你根本就不认为云翔是你儿子!”
继孩子之后,品慧又抛下一记天雷,砸得众人今夕不知是何夕!
“娘……”云翔愣愣地回过头,“你刚刚在说什么啊?怎么我都听不懂呢。”
噙着泪水的双眼疼惜的看着云翔,品慧缓缓的伸出手抚上他的脸颊,“云翔,娘……”
“够了!”展祖望拍桌而起,“品慧!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当年,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你到底想干什么?”无视展祖望近乎咆哮的怒吼,品慧挺直了背脊,高声反问道
“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被戳到了痛脚,展祖望堪堪避开了品慧利刃似的目光,之前的气势只留些许残余,到底是心里发虚,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顿时没了底气。
当年!当年的林品慧是那么的美好,林老爷的独女,真真是捧在手心里的明珠!知书达理,更有大家闺秀所不具备的果敢自信,那样的品慧让他如此痴迷,以至于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可是,可是她的眼里永远只有那个人,只看着那个人温柔的笑,娇嗔的怒。他多想她笑怒的对象是自己啊!可他也明白,只有她失了所有依靠,自己才能有拥有她的机会。
那个人是林家铺子的掌柜,年纪轻轻就深得林老爷倚重,更是收为义子,多加栽培。品慧与那人一同长大,算是青梅竹马,林老爷也乐得促成这样的好事,可那人却背叛了林家多年的栽培,将商业机密外泄,致使整个林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中。林老爷一气之下赶走了那人,自己却也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偌大的林家只剩下品慧一个孤女,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那个时侯,我心里真的以为,展大哥是个好人。在我危难的时候依然站在我身后,给我力量。所以嫁你为妾,我是心甘情愿的。”
回忆起往事,品慧的脸上有稍许的怔忡。“可是,我不知道,我的那些危难正是你造成的!林家的老伙计偷偷告诉我你有问题的时候,我不相信。但是,林家莫名其妙的败落和兆清哥毫无缘由的背叛,让我不得不怀疑。当一件件一桩桩的事实摆在我面前时,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么?我竟然嫁给了我的杀父仇人,还心甘情愿的为他生儿育女!我的天都要塌了!我怀着云翔,却每天心神不宁,回忆和现实的拉扯搅得我整晚整晚睡不着觉,这才不足月的把孩子生了下来。呵!可你居然从头到尾没有相信过我!”
“不,不,不是这样的。”展祖望慌慌张张的绕过桌子,朝品慧走近两步,辩解道:“那是因为我爱你,我爱你啊!”
“哼!爱我?爱我就要逼走我爱的人?爱我就要气死我爹?爱我就要把我们林家一步一步吞灭?”品慧眼含讥讽,一句句的反问几乎把展祖望迫到了墙角,“以前,云翔还小,我隐忍伪装,因为我要给云翔一个相对平静的成长环境。而现在,似乎没这个必要了。云翔在这个家,受的伤害显然更大!”
“那,你想怎样?”强撑着看向品慧,展祖望的目光不复之前的强硬,相反还带着一点点隐忍的祈求。
云翔已经从之前的打击中恢复了一些,看向自己娘亲的眼神重新带上了支持与坚定,他站在品慧身后,半拥着自己的娘亲,他心里忽然明白,自己的母亲这些年来,承担了多少艰辛,经受了多少煎熬。
感受到身后的力量,品慧内心涌起的狂风骇浪渐渐平息了下来,她觉得这些年的一切并不是全然不值,她慈爱的看了看云翔,然后淡笑着朝展祖望说道:“虽有怨恨,但我依然很感激你给了我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儿子。而今,所有皆已说破,我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再留在这里。以往种种,从此一笔勾销。你,给我一封休书吧!”
展祖望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他痴缠了半生,却还是对他如此吝惜的女人。他心里闪过一丝后悔,当初如果不那样,现在时不时会有不同的结局?然而只有一瞬间,他便否定了,不,他不后悔,如果当初不那样,自己永远得不到她,注定只能停留在朋友的位置上远远的注视着她,一生一世。
沉吟了半晌,展祖望终于涩涩的问道:“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一丝一毫?”
“我爱的是谁,你从来都知道,不是么?”
无情的话语终于击垮了展祖望最后一道防线,他死捏着的拳头蓦然松开,短短的几秒仿佛老了十岁,握着梦娴企图搀扶的手,苦笑一声,“二十几年的相伴,终究只是个笑话。”
回身拍了拍梦娴的手,轻声说道:“去帮我研墨。”罢了罢了,自欺欺人的事情,做个二十年也足够了!
“我会带着云翔走,相信你不会反对。至于天虹的事,你们怎么处理我不管,但有一条,她跟云翔从此再没关系!”压下心头的不忍,品慧强逼着自己冷眼相待,已经是最后关头,切不可功亏一篑。
写完最后一笔,展祖望仿佛脱了力一般,手一松毛笔便打横跌在桌子上,梦娴小心的拿起纸张吹了吹,才犹疑的递给了品慧。
“妹妹!天虹的事,却是,却是云飞对不住云翔。你……老爷……”
晓得梦娴要表达的意思,品慧弯了弯唇角,打断道:“梦娴姐姐!呵,我好久没有这样叫你了呢!你以后也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小慧吧!这二十几年,给你添了不少堵,你别放在心上。以后我可能不会常常来看你了,你自己要多保重!”
“小慧!”说着梦娴眼泪就流了下来,自己看着这个女人从明媚少女变成宅门怨妇,感叹她的遭遇也对她深深的嫉妒,如今这般,多年前的感情不知怎的又被勾了起来。
收好休书,冲着梦娴点点头,品慧便拉着云翔出了书房的这扇门。
迈出门槛的一刹那,云翔分明看到母亲脸庞划过的晶莹。
许多天后,当云翔和品慧已经搬进了收拾好的新家,坊间才渐渐流传,展家二奶奶小产过世,展家老爷一怒之下以服侍不周的罪名,将里里外外的婢女小厮换了个彻底。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云翔正在写请柬,只是微微一愣,然后便继续自己的工作。
“你心里就没有什么想法?”品慧放下篮子,试探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