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自己片时的兴致吓了一跳,有点恼自己。那汉子哪里知道他这番心思,就见雷力脸色一沉,下颌微抬,眉头紧皱,不知正在作何打算。汉子碍于面子不好后退,可毕竟心下忌惮,于是拱了拱手。可雷力还不说话,看在众人眼中,自然是高深莫测。汉子无奈,只好清清嗓子道明来意:“在下是鹏举镖局的人。我们少镖头想和雷少侠会会。还请阁下择日见教。”
鹏举镖局?不光是雷力,周围诸君也一起摇头:没听说过!
所以才要来找雷力。杀他一个名头虽响、却没什么牵连的人,扬名立万最合适不过。
“我从来不教别人的。”雷少侠说。
众人轰然一笑,汉子脸色一红:“这却为何?”
雷少侠侧头想了想。“我不会教。我从来都是做我自己啊。”
大家又是笑,有的人停了笑声,喝起彩来。可怜鹏举镖局的这位壮士,此生也没遇到过这么说话的江湖人,心中正在狠狠地追忆——呃,虽说雷力已经退出江湖几年,按理说语言能力也不该退化到如此地步……不过是谁说过雷少侠从前一言不合就“少废话,出招吧”来着……
汉子退后半步,冷笑一声。
“如此说来,雷少侠是不愿赏脸了。”
雷力不说话。
汉子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在此拱了拱手:“我们后会有期!”说完这句前后不搭界的退场辞,拧身就走。
雷力摇摇头:“你还是别来了。”汉子顿了顿步子,片刻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从背影上看不出什么,听脚步,雷力纳闷地觉得粗重了不少。这么一会儿,内力就运不起来了?不至于吧。
四周的喝彩声却越来越响,雷少侠不知道这是所为何来。他回过神来,看看四周唯恐热闹不大的众人,叹了口气:“你们……”
声音被欢呼声淹没了。雷少侠不得不运了力气大声说:“你们听着!”
“噢!”四周看热闹的人墙开心地应道。
“那个人功夫不弱。我也不知道危险不危险,总之……你们也别再来了。”
“这是怎么话说呢。”村民李大伯正挤在人群中卖茶卖水,闻听笑嘻嘻地说,“雷力呀,你不是下定决心不出手嘛,不出手,不就没危险了?大家伙儿说对不对呀?”
“李大伯说得对呀!”访客们热情地回答。
“就是嘛,天水村还靠着你做游客生意呢!”街坊们开心地帮腔。
雷力不妨他们这么直抒胸臆,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他抓抓头,摸摸后颈,理不清这其中的逻辑。最后觉得也没什么其他的办法,拎起扁担担水去了。众人一边谈笑着一边看着他,谁也不曾注意那张鹏举镖局的拜帖——原本已经拿出来了,却被那汉子抛在了地下,这会儿,已经给踩上了老大的几个脚印,再过几个时辰怕是要归于尘土了吧。
江湖被那么多人踩来踩去,为什么总也踩不平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 章
却说封俊杰大闹德保镖局,又经佟自在佟少侠解围,也算是出了连日来的一口恶气。二人进了“摘星楼”,入了雅间,分宾主落座。交谈片时,封俊杰已是觉得一见如故。两个人叙了年齿,佟自在便自然地叫他一声“封大哥”。封俊杰笑着应了一声。他见这小伙子身手俊朗,自是欢喜,不由说道:“方才那一场好打,真是痛快。佟兄弟身手不凡,不知师承哪里,来自哪个高门?”
佟自在本来神态亲热,听到这话却好似有点不大自在。沉吟为难之际,还有些腼腆的模样。封俊杰暗暗怪自己多话。这时佟少侠说:“实话讲,封大哥,我就是方才那个德保镖局的。刚到那里没几天,我就觉得那儿的人行事不正,想着要走。正巧见到封大哥你……”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明亮的眼睛一抬,“如今我算是把昔日同事给得罪了。”
封俊杰赞叹道:“佟兄弟真是正直之人。虽说做人要知足常乐、随遇而安、出淤泥而不染,但是环境毕竟也是很重要的。和那些蛮横霸道的人离远些,才是正道。你做得对呀。不过,你这样一走,你家里人不知道你的下落,该担心了吧。”
佟自在站起身来给封俊杰倒酒,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封大哥你说对不对。”
封俊杰对一切押韵的名言警句都有一种真挚的信赖感,听了之后点点头:“也是,江湖儿女,四海为家。愚兄这样说,倒显得小家子气了。来来,佟兄弟,我自罚一杯。”说着他举起酒盅,突然有些踌躇。这样豪饮固然痛快,可是此际囊中羞涩,眼下这一顿恐怕也只好带累佟自在资助了……可今后佟兄弟跟自己一般,也是个失家失业的,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这样一想,禁不住愁眉深锁。
佟自在也举起酒杯说:“封大哥,我陪一杯。”封俊杰箭在弦上,不得不一饮而尽。佟自在说道:“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如今我流落在外,坐吃山空,不是个办法。不远的镇子上有个恶霸聂大元,家中颇有些积蓄。小弟想着这几天,就去拜访拜访,借点盘缠。不过他家高墙深院,可能有点扎手。封大哥如果没有别的事,与小弟同去可好?”
封俊杰闻听,倒是正中下怀。不过不知真伪,沉吟未决。佟自在笑道:“聂大元恶名在外,封大哥一探听便知。别家的银钱小弟也不贪图,拿他的,也算是行侠仗义。”
这四个字恰好打进封俊杰的心坎里,精神为之一振。佟自在说得兴奋,也顾不上吃喝,只是定定地看着封俊杰:“封大哥,你若是没有退出江湖——哪怕退出了,现在也可以重新加入啊。你也没有立什么誓言,对不对?我知道你以前……你们以前也没什么。武林月报上说的,哪里能作准。朋友一时交契,也定不了一世,中间保不准有什么奸人挑拨,又或者自然而然便生疏了,都是常有的事……”
封俊杰怔住了。佟自在说得含糊,但字字句句都像是刻意给自己撇清。他很感激佟兄弟向着自己,却也不愿意重提往事。那是他宁可忘记了的,因为一旦想起来,自己可能会身不由己地走回头路。那样他此前的牺牲有什么意义?他们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他又很奇怪佟自在为什么提起这件事像是很熟悉、很有些切身相关的意思。莫非那天他在那个不知来头的温先生那儿喝多了酒,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被温先生传了出去?也许,应该找来什么《武林月报》《江湖丛谈》看看。不过眼下再纠缠这些话题,恐怕也没什么意义……
封俊杰提起酒壶,给佟自在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上,笑了笑:“我们不提这个了。佟兄弟。我跟你去便是。”佟自在本来是惴惴不安,听得此言自然大喜过望。
自此佟自在伴着封俊杰,两个人行侠仗义,闲时切磋武艺,倒也快活。佟自在绝口不提师承,封俊杰也就不问。佟少侠大概什么兵器都会一点,平时还爱看点兵法杂家,封俊杰看着也好玩。一日,二人云游到一个庄子,赁个小院暂住。封俊杰坐在桌前翻佟自在那些闲书,院子里佟自在自顾自地练起刀法。封俊杰侧耳听了一会儿,闲步走到庭前背着手看他。佟自在身姿谨严,进退间很有法度,只是过于中规中矩。封俊杰摇摇头,正要指点一句,忽然间就见佟自在身子一仰——原来一只马蜂不知从何处飞来,扑向佟自在的面门。佟自在吓了一跳,身子后仰之余,刀已出手。厚重的刀身尚在半空,马蜂已经僵直跌落,被刀风劈成了两截。
“好!”封俊杰未及多想,脱口喝彩。佟自在回过神来,擦擦额前汗水,向着封俊杰笑了笑。
封俊杰此刻却有点发愣。佟自在刚才发狠的时候,两个嘴角向下撇,身子后仰之后又猛地向前一探。这样拼命的姿态,就像是……
“嘿,往里瞧来,又一片,寒冬腊月好冷天,大雪不住就纷纷下哟,咚苍咚苍咚咚苍,雪下上它连三天,浅处够有三尺多厚,深处他就把人埋,咚苍咚咚苍,嗳——”
突然一阵拉洋片的吆喝声打断了封俊杰的思绪。他和佟自在转头向着门外看。此时做买卖的渐渐都开门张罗,各类人走上街头讨生活。一个灰衣灰帽的小后生,正在扬手鼓腮地吆喝着新闻。身后还刷在墙上一个大招贴,标红四个大字便是“武林月报”,下面稍小的字体是“寻人启事”。
“先生,给我念念哪。”买不起新闻又想大略知道的老头儿,指着那招贴央求读书人模样的行人,“这写的是什么?”
“太湖旧梦或可重现,寻人启事再溯前缘,温巨侠讲述武林往事……”那个人看来文墨也不是很通,读得磕磕绊绊。
封俊杰瞪大了双眼,佟自在抿紧了嘴唇。
作者有话要说:
☆、第 8 章
太湖的花开了又谢了,太湖的杨柳黄了又绿了,来来往往的挑战书飞来又落了……落地了就被踩在尘土里,似乎没这回事了。雷少侠一如既往默默地务农,尽量视篱笆外的挑战者和围观群众为无物。他可供耕作的范围却越来越小,泛个舟吹个笛子都有人张影图形,他莫名其妙,索性少出门。
生计如何维持?只好坐吃山空。也有些家伙非要上门送钱……邀请他出山做掉某某某。这要求更加匪夷所思,雷力沉着脸不答话。
“雷少侠何须这般拘谨?虎威山庄一战,天下知名,谁不晓得少侠纵断一臂,功夫却更臻化境?”他们这样说。
“那一战不是我一个人。为何不去找……封俊杰呢。”
似乎他自己说过,“永远别跟我提他”。他是谁?谁是他?到头来兜兜转转,他自己倒能说得。
说是说。说之前都要本能地停顿一下。呼吸似乎都跟着屏住了……再说出话来,就像是同时叹了一口气。
那些访客只当自己碰了个恍惚迷离的钉子。殊不知雷力真的在问。
为何不去找封俊杰呢?他和自己,有什么区别?如今的他……在哪里?这个问题在心中出现,他就发觉,原来这份好奇心一直未曾泯灭。
大牛小虎们天天来看热闹,只见走马灯的人,不见半点刀光剑影。时间一长,再有耐心的观众都不免大失所望。
“喂,雷力,你为什么不出手?”小虎隔着篱笆喊他。雷力不回答。大牛撇撇嘴:“你不用问了,我知道,他是怕输。”说得雷力一愣。大牛笑道:“你说,再输了,是丢一条胳膊还是一条腿呀?”小虎当了真,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说:“那……还是丢了腿好,留下一只手,还能用刀。”大牛拍手道:“哈哈,丢了胆子,全手全脚还是输。”小虎争辩道:“雷力上次不是赢了吗?打死了那个坏老头。”大牛道:“上次赢了,下次就更输不起了,就好比你抓子儿玩羊拐,赢了我的,再不肯跟我比。”小虎见雷力愣愣地站着,无端有点害怕,拉着大牛说:“谁说的,咱今儿就比。走。”大牛等了这半天,腿也酸了,取笑了几句,跟着小虎走了。留下雷力站在院子中,伸出手掌放在眼前,看了看,看了又看,霍然转身进了屋,从床头一侧抽出蓝布包裹,啪地一甩。三柄刀。虎威山庄一战,三刀合一……战后封俊杰走了,双刀也留在地上。他们没能救出想救的人,这样的失败,封俊杰已经承受不了。雷力把三把刀一并收了回来。
“我什么时候能像你一样,弃双刀于不顾?”初识之际,封俊杰跟他这样说。当时自己只是含含糊糊受宠若惊,不明白他羡慕自己什么。可是也没法解释。他依赖这样的热忱和情谊,不能说破。那样出众的人对着你笑,如同太阳照彻自己灰暗的生活。
如今他想说你错认了我。我从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超脱。我曾经纵马江湖少年英杰屡战屡胜,从来不曾受过那样的折辱。那种经历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我宁可江湖上从来没这个人。
错认了……从一开始就错认了。封俊杰错看了他,也想错了自己。封少侠何尝真的想要归隐。他不过是爱孤绝的姿态。少年人觉得那很好,一帆风顺的少年觉得更好吧。受了挫折才知道,那不过是意气消沉。
不过是怕输……连小孩子都看出来了。
雷力拎起一柄刀,轻轻一抖,寒光出鞘。就像是许久没在月夜散步的人猛然间重又沐浴月光一样。原来这么美——曾经这样美。怎么会轻易忘了呢?
这时他听到有人跃进了自己的院子。功夫似乎不怎么样,脚步颇有些沉重。可是这样胆大包天的人,还是头一遭遇到。那人扬声说道:“雷大侠,方才这小子说的无礼,我来给你出气。”夹杂着有挣扎扭动的声音。
雷力一惊,顾不得放下手中的刀,纵身跃出。只见一个湖青色长袍、眉目清秀的青年公子站在院当中,一手拎刀,一手拖着个小孩,正是大牛。他上半身被点了穴道,喊不出也动不得,腿脚在不停地蹬踹着。青衣人看见雷力,笑道:“雷大侠别误会,我可不是来逼你出手的。我是来给你抱不平的。惊世才华埋没荒村,还要受这样土鸡瓦狗的奚落,可怜啊,可叹。”
雷力道:“你放开他。”
青衣人道:“哦?一片好心,怎么送了沟渠?我这里一片诚意,雷大侠万勿见疑。”说着就是一刀,向着大牛的头顶心直劈下来。
雷力出手比自己想象得快多了。只听得兵器相交一声脆响,青衣人那如此快的一刀竟然被雷力欺身截住。饶是这样,大牛的肩头也被青衣人削去一块皮肉,鲜血滚滚而下,大牛再倔,眼泪也夺眶而出,只是穴道被点,哭不出声来。雷力刷刷两刀,逼退青衣人几步,将大牛护在身后,不由得怒从中来:“你,你真想杀他!”
青衣人站稳脚步,神色有些惊疑不定,勉强拱手道:“好功夫。”
雷力哑着嗓子,还是说:“你真想杀他!”
青衣人笑道:“我不想杀他。人好好地走路,也不会想蚂蚁死活。”
雷力又道:“那你想杀我。”
青衣人道:“怎么会?我是想让你指教。”
雷力道:“我从不教人。更不教你这样的人!”说完举刀直劈下去。
他许久没有出手,加上心情恼怒,上来就是拼命的打法。那青衣人也料不及此,勉强抵挡了几下,连连后退。他一手用刀不支,空闲的一手向腰间摸去。还不等他掏出什么暗器,雷力觑到他一个空门,一刀直挑他的咽喉。青衣人这一惊非同小可,脚下一软,坐倒在地。雷力收手已经不及,手腕一翻正砍在他的肩头。青衣人痛极大叫,而院墙外却猛然间腾起一片赞叹。
……天水村居民果然是名不虚传。
大牛的爷娘哭喊着冲过去搂住大牛。雷力缓缓抬起刀来。青衣人嘶声说:“你干脆杀了我。”
雷力摇摇头,说:“你自作自受。”神色坦然,语气平稳,再不带半分怒意,却自然带出一份威势。青衣人再不敢说话,咬牙点了自己穴道止住血流,勉强掩住伤口踉跄而去。围观的人们却不肯这样就走,在一旁评头论足,给后面赶来的人搬演场景,好生热闹。
一片人声喧嚣中,雷力自顾自地过去给大牛解开穴道。大牛的爷娘没口子称谢,雷力摇摇头说:“要不是我,也不会连累他。”
大牛爹道:“话不是这样说啊。我们以为你说什么也不会出手,更不会为我家这混小子……”
雷力抿了抿嘴唇,片刻后他微微一笑。
“我以前以为我不会……以前也有这样的事,我以为我不会的。”
“大牛啊,快谢谢雷大侠!”大牛娘抹着眼泪。片刻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