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真?”
伽若一急,连忙上前搀扶。
林茂全身无力,毫无力气的情况下,只好软软地依靠在这怪和尚的怀中。
“你怎么了?”
伽若急急问道。
林茂虚弱地摇了摇头,脑中却像是有一团团烟雾在萦绕,之前所思所想的一切都已掩盖在了那灰蒙蒙的雾气之下。
伽若抱着林茂,动作有些僵硬。过去几十年中,这和尚的怀中从未有过任何活物,这一刻拥人在怀,却觉得怀中这人真是轻得宛若一朵云朵一般,好似瞬间就能从他的怀中飘走,极大的满足之中,顿生处一抹强烈的妄念。
“好痛……”
紧接着,伽若又听到林茂口中一声低低地痛呼。
原来是他在不知不觉中手臂用力,将那林茂勒得胳膊生痛。
伽若手足无措,连忙又松开林茂。他之前的人生中,便是见到再大的惨剧,亦或者是滔天的富贵,一颗心也是平稳宛若铁石铸造,情绪从未有过一丝波动。
可是到了这一刻,只不过是听了那少年的一声低呼而已,伽若却第一次发觉自己竟是个凡人,胸腔中蹦跳的那颗心就像是油煎水沸一般,焦虑心疼不已,惶惶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人跟我说,空华之花有起死回生的效果,如今你若是身上不适,不如服上一些空华好了。”
伽若对林茂急急说道,说罢便站起身来,足尖在空华枯黑的树干一点,整个人便像是腾云驾雾一般直接落在了空华花树的最上头。
“别——”
林茂一声虚弱的阻止才刚刚说出口,便见着伽若已经一抬手,将整棵花树上生在最顶端,长得最硕大的一朵璀璨红花给这摘了下来。
那花朵足有碗口大小,每一片花瓣都娇艳欲滴,晶莹透光,花瓣中间的花蕾更像是黄金丝细细拉成,漂亮到了极点。
伽若落回地上,半跪在林茂身边,小心翼翼地将花递到林茂手边,道:“这种花入水即化,你等等,我去给你找些水来。”
他先前便是将这空华花揉在水里,催发了这满山春色,自然知道他人所说的空华玄妙并非虚言。
听着这话,林茂却不住摇头,忍不住道:“不该是这样……”
第91章 番外:土狗青
常小青被师父接入忘忧谷的时候,恰好是深秋。
懵懵懂懂在僻静的山谷里呆了一段时间; 大雪便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入冬了。
天气很冷。常小青将自己缩在厨房的角落; 躲在一排高大厚重的药炉后面昏昏欲睡。那个将他接进忘忧谷的男人身体似乎总是很糟糕; 就连他的厨房里; 也终年燃着炭火熬着药。
听说这种足足有一人高的药炉是特制的,连铁水都能熬化的炉芯里放着某种据说要用三味真火熬上一年的奇药——若是这一味药熬不成的话,可能忘忧谷的这位谷主很快就会要驾鹤归去; 与世长辞了。
当然; 这些都跟常小青无关。
只是偶尔想起来的时候,他会忍不住心里有些隐隐的忐忑——若是那个看上去便十分亲切又慈祥的男人真的因为身体不好死去的话; 大概他便又会送回到原来那座死气沉沉的院子里去吧。
常小青并不喜欢那里; 也不喜欢养育他长大却总是态度冷漠的婆婆。但是仔细想起来; 便是留在这座山谷之中,似乎也并没有更好。
这座偌大的山谷之中; 并没有多少仆人,就算是有,也多半是一些缺胳膊少腿; 亦或者是面容狰狞的老人。常小青听师父解释说,他们是当年忘忧谷留下来的“老人”; 因为如果到了山谷外面也没有地方去; 所以最后才留在了这里。
而就是这些“老人”,对师父是那般的尊敬,可是在看到常小青的时候; 态度却会变得古怪起来。
“便是他?”
“正是。”
……
常小青早就从婆婆那里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十分可恶的人,而到了山谷里,他才终于意识到,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大概真的是个很坏很坏的家伙,才让这么多年之后,让即便是忘忧谷中的下人在看到常小青的面容时,都会情不自禁地泄露出些许厌恶来。
常小青先前便是个冷漠敏感的孩子,这样的情形一再遇到之后,他便愈发地不爱与人打交道了。
能够让他感到安心的地方,只有师父的身旁。可是师父的身体却越来越差劲,而谷中的气氛也渐渐地变得低沉。
常小青每每练完了师父布置给他的武功,便会偷偷溜到厨房里,躲在药炉后面打个瞌睡。厚重的药炉并很烫,摸上去只是非常温暖而已,而漆黑的炉壳上更是随着热力散发出一阵阵的药味,而这味道总是常小青想起师父身边沉静的气息。
而这一日,与往日一模一样。
“嘎吱——”厨房的木门响了,两个人的脚步慢慢靠了过来。
这是常年在厨房里帮忙的两名伙夫,据说曾经是差点儿被送去喂蛇的药人,最后却被师父救了下来,收在忘忧谷中过活。他们对师父便总是很衷心,连带着对常小青的厌恶也愈发明显。
当然,常小青依旧不是很在乎这两个人。
听到他们进了门,常小青也并未作出任何举动,而是翻了一个身,将手垫在脑后,静静地听着那两个伙夫的对话。
“这么冷的天,怕是不久要封山。”
“可不是……封山前得备点货,我听说那花江人已经过来了?”
“嗯嗯,说得是,花江人过来了,正好挑些狗来进补……”
……
如今世间不太平,那街上田野中的野狗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刨开过荒山野坟吃过死人肉,因此世人是绝不吃外面的野狗的。若是想吃狗,要等到每年入冬时,花江一带的养狗人带着狗来卖。那一地的狗都生得一身黑皮白脚,额上又一团白毛,唤作“花狗”。这种狗便是特意养来做肉食的,生得十分蠢笨丑陋,无论是看家护院亦或是做个玩赏的小动物都不堪用,唯独吃起来却是肉质细腻,香软可口。
忘忧谷这两人这一刻说的,便是下山寻那花江人来买些狗吃。
常小青对这世间的俗事并不在意,便又翻了一个身,慢慢地睡了过去。
没想到几天后,等常小青再如同往常那样溜进厨房打盹时,便听得往日一片寂静的厨房里一片嘈杂。他吓了一跳,往房内望去,顿时见着巨大的竹筐中挤挤挨挨地堆着十多只花狗儿。
那花狗每个都生得膘肥体壮,在竹筐里挤得哀哀直叫唤个不停,却连跨出竹筐都不会,只能嗷嗷直叫。
常小青从出生起便生在安静少人的地方,如今蓦然踏入这群狗乱叫的环境里,只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地跳动,被花狗的叫声吵得头痛。他正准备抽身离开,偏巧门外恰时传来了脚步声,显然是伙夫这一日要比平日里早到许多。常小青平日里最不爱与那两人打交道,而听着那脚步声已经在门口,再看看自己,显然也来不及从窗口逃出去,于是下意识便往那往日里呆的药炉后面一窜。才刚刚躲好,他便从缝隙中见到那厨房里的伙夫各自手持一根铁棍,凶横恶煞地走了进来。
那一筐花狗还待再叫,常小青便眼睁睁地看着伙夫风轻云淡地从竹筐中抓出一只花狗的颈部,另一只手一抬,黑黝黝地铁棍便直接落在了小狗的头颅之上。
“啊——”
常小青听得那小狗在头颅碎裂之时发出最后一声惨呼,撕心裂肺,并不相识寻常狗叫,反倒更像是一个人濒死之前发出的极痛苦的大喊。
“砰……”
等手中的小狗儿如同那软皮毛的空袋子一般耷拉下来,伙夫们便面无表情地将小狗的尸身丢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再一弯腰,又从竹筐中捞出另外一只软绵绵肥嘟嘟的小狗,依法炮制。
不一会儿,两名伙夫的脚下都多了一堆血糊糊的皮肉小山,而他们手上的铁棍却被血染成了黑红。
常小青被这一幕骇得全身战栗不已,头上背心中全是冷汗。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到脚边传来了一个毛茸茸暖乎乎的触感。
常小青差点儿被吓得尖叫,结果一回头,便见着着药炉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小的毛客人。
那是一只典型的花江狗:圆滚滚的肚子,细瘦到好像完全撑不起体重的四肢,黑猫白脚,额头上一块暗淡的白毛。
大概是在之前便不小心从竹筐里跑出来了吧……
这只花狗与自己那些懵懵懂懂的同类实在大不一样,或许也是感觉到了危险,竟在伙夫动手之前,便循着味道躲到了药炉背后幽暗安静的角落里。不过它把常小青吓得够呛,常小青显然也将这只狗也吓得半死。
常小青眼看着小狗嘴巴一张,差点儿就要嗷嗷低叫出口,条件反射地便伸出手去,将那只狗兜头卷到自己的怀中,另外一只手死死地握在小狗的嘴巴上。
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铁锈味,常小青又从缝隙中往外看了一眼,只觉得恍惚中,连厨房里的火光似乎都已经被满地的狗血染成了鲜红色。而那两位伙夫却不以为意,反而卷起袖子来,望着彼此哈哈大笑,将红烧烧烤之类的狗肉做法全部说了一遍,这才将死狗全部丢回竹筐,抬出了院门。
等到它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常小青才抱着怀中的小狗,咕咚一声从药炉的后面滚落出来。
厨房的地板上残留着鲜艳的血迹,常小青只草草瞥了一眼,便觉得心跳如鼓擂,十分作呕。
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抱着那条生来就应当被抓去做肉吃的花狗翻过窗台,一溜烟回到自己的房间的。
总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蹲在床边,将自己午饭时偷偷藏起来的鸡腿一点一点地撕碎,喂给那条花狗吃了。
那条狗确实就只是花狗而已。
它的同类们,那群没有掏出竹筐的花江狗了,早在那一日的晚上便放在了锅中送上了餐桌。
狗肉虽然粗坯,但是男孩子们却总是爱吃的。
季无鸣和金灵子甚至还因为其中一块肉而互相用筷子打了起来。那一夜,整个忘忧谷中可能只有常小青和林茂,未曾吃上一筷子狗肉。
常小青觉得自己可能出了一点问题,如今他在忘忧谷中实在是说不上让人欢迎,那个对他最好的男人,他的师父又重病在身,只差一瞬便要随时去见了阎王。
可是,常小青还是忍不住在自己的房间里,偷偷都养起了那只花狗。
说句实在话,常小青还从未见过这般愚蠢的狗——便是连大块一点的肉都咀嚼不了,性格也十分古怪。
它也不会任何动作,看上去也听不太懂人的指令,每日甚至会在常小青的床下便溺,而一旦常小青气到脸都发白了,它也只会仰着头,用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傻乎乎地看着常小青。
“汪?”
它低声地叫着。
即便是叫出来的声音,也还是很难听,含含糊糊地,像是肺里出了问题。
若是在外面,便是这样叫,也不会有任何人对一条用来吃的狗施以任何怜惜吧。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的时常小青看着它,却总是有一种看到自己的感觉。
第92章
“不该……你不该如此待它……”
林茂迷迷糊糊地低语道,呼吸越来越快。他就这样一边说; 一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接过了伽若手中的花朵。
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瞬间从皮肤与花瓣接触的地方只窜入林茂的经脉血液。
“呼……”
林茂猛然喘出一口气; 全身上下俱是酸软酥麻; 宛若在冰天雪地之中忽然被人抱着浸到了温水中一般; 便是连指缝中都是说不出的畅快舒服。
然而在这畅快与舒服之中,又蕴含着一种磅礴而绝望的森然之意——
林茂猛然转过头去望向自己的周围,看见这满地白沙与平静如镜的水面; 瞳孔中倒映出的景象与先前又大有不同。
先前他见到的; 只有这沙这水,可这时候他见到的; 却只有一片灰蒙蒙尸骸一般的死气。
这一整片区域中; 除了林茂身旁这棵茶花树; 竟是没有一丝生气——看到这里,恐怕有人会心生纳闷:这山川湖泊并非血肉之躯; 哪里又有死气活气之分呢?其实不然,这世上山川草木,虽不能如同鸟兽身覆血肉皮毛; 四处行走,可它们也有自身的生老病死。君不见人若是见了那山间叮咚作响的泉水; 便觉得心神畅快; 而见着那荒宅之中无活水灌溉,终日死气沉沉地绿莹池塘,便觉得胸口发闷; 望之生嫌,其实这些都是人体感应到天地间的气息生发而不由自主产生的情绪。
而林茂身侧的湖水与白沙,便是已经生机殆尽的模样。按理说,此处生处山谷之类,与天地气息交融,原不至于落到这幅地步才是——林茂心思一滞,忽然再举头望向远方那依稀一点的绿意,才看出那绿意盎然的草木上,竟然也蒙着淡淡的死气。
也不知道为何,林茂只是看了那些花草树木一眼,心中便已经像是有个声音在极确信地下了断言——从此之后,这山谷之内的植物都将枯死殆尽,再无可能重发新叶。
因为它们的生机已经被活生生地从原本的驱壳中抽取殆尽,传入了他身侧的花木之中。
“你们竟将这种花唤作空华……可是它明明不是空华……”
林茂忽然抬头,定定地凝视着伽若的脸。
“非真?”
伽若的目光完全无法从林茂的身上移开,就在后者接过那朵花的瞬间,伽若便觉得他身上的气息似乎发生了改变。
手持红花,面色惨白的少年在这一刻看上去,便像是从业火之中踏步而出的阿修罗,那样的凛冽,那样的美丽。
花树之下,和尚的身体明明丝毫未动,可是身上的禅衣却像是被微风拂过一般簌簌而动,他脚腕与手腕处的铁链,更是不住地发出了咔啦咔啦的悲鸣。
“此花唤作空花。”林茂垂眸,将目光从伽若处移到了手中的花朵之上,“它可以在瞬时中催发万物生机,并将那生机留为己用……花开时,只觉得繁华如锦,只是待花开过,却是万物寂灭,一切成空。”
是谁曾经跟他说过这些?
林茂恍惚地想道。
是很久很久之前吧?似乎有人也在同样的花树之下,将一朵鲜红如血,硕大如人头般的红花放在他的掌心,同他温柔地说道。
【空花便是你的双生,是你的影子,是你生做草木的兄弟姐妹,是你的食与水,你的奴仆与伙伴。你须得好好养育它,照顾它……】
那并非是中原的语言,而是某种繁复如歌咏一般的南边土语。
将花朵放在他手心的那个人,腕上有一道又一道的黄金手镯,惨白的皮肤之上,是鲜红的刺青。
“空花……这竟然就是空花?”
伽若的脸上破天荒的浮现出了一丝疑惑,显出了那么一丁点属于人类里的气息来。
他在凌空寺中修行多年,自然之道经书之中,倒是提到过“空花”。然而佛门中人都知道,这佛经中的空花指的不过是寻常人睁目凝视虚空时,视野里出现的虚影而已。却没有想到,原来这空花……便是空花。
而就在林茂说出“空花”两个字的时候,他手中那鲜红如血的花朵已经开始簌簌抖动,足有巴掌大小的花瓣倏然从花坨子上脱落,宛若折翅的蝴蝶一般打着旋儿落下。而等触到那洁白沙地的时候,花瓣鲜红的色泽已经褪色成为了丑陋的灰褐色,皱巴干枯,触地便化为了齑粉,那灰褐色的粉末映衬在白沙之上,便宛若某种污渍一般。一片接着一片,林茂掌心中的花朵瞬间便四散崩落,再无形迹。
“嗯……”
又是一阵刺骨的疼痛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