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便将之前拿出来的金针往袖子里一笼,迈着步子往常小青的床边走去。
林茂见他愿意诊治心中一松,不想那姚小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看着林茂狠狠一跺脚,气得脸都歪了。
“林哥哥,你便让那大夫好生帮你看看不行吗?那个人都已经在床上躺了那么久了,就算是有什么问题,也不缺在这一时半会的……你却是忽然之间当着我的面晕了过去,这才是让人着急的啊。”
嗯?当着姚小花晕过去吗?
林茂听着少女的声音,精神反是有些恍惚……他想要想起之前失去神智的那一幕,脑袋里却是一片浆糊。
唯一记得的场景,还是姚小花趴在他的怀里,可怜兮兮地抬头看着他轻声啜泣的画面,再往后,记忆便是一片云雾缭绕,再没有任何印记。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林茂心底深处,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林哥哥……”
姚小花低语将林茂的神智拉回现实。
他恍惚往旁边一看,发现少女的眼眶都隐隐有些发红。
“你都不知道,我为了将这死老头冲街上抓回来,费了多大的力气……”
第77章
“我真的没事的,你别担心。”林茂听得姚小花这般说; 哑着声音安抚道; “若是老先生真能治好他; 我自然也能宽心好转。”
其实若是在平常; 这姚小花露出这番姿态; 林茂年老心软,难免又要对其细心安抚一般才是。
可是这一日却与往日大不相同,林茂口中还在说话; 目光却已经跟着那邢杏林的身影往常小青那处去了。
这句安抚虽然温和; 却多多少少透出了些许心不在焉之意——
这世上之事,竟真的是这般凑巧吗?
林茂忍不住想:姚小花只是在街上随便绑了个老大夫; 结果在交城这等小地方; 这老大夫竟然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疯医邢杏林。
再想到这些日子; 三个徒弟忽逢那莫名的危难,背后又隐隐似有黑手推动事态发展; 林茂便是再心大,最初的狂喜落下之后,心底又隐隐生出些许疑惑与警醒之意。
如此这般; 他一边轻声安抚着姚小花,一边径直起身朝着房间地另一头走去。他想要守在那疯医的身旁看他如何诊治常小青——虽说无论常小青最后在那汤药作用下生出什么奇怪的后遗症; 可说到底; 心中还是难免不安。
姚小花见林茂心思涣散,立马便收了那副楚楚可怜地作态,连忙捡起衣服往林茂肩头披去。
“林哥哥; 你别着凉了。”
她的身量较林茂要娇小许多,加上林茂动作甚急,等林茂站起身来之后,姚小花的手一个不小心,便在林茂的胸口处轻轻擦了一下。
“唔……”
然而便只是这样轻轻一碰,林茂竟觉得胸口之处陡然间传来一阵极为细微地酥麻之意,猝不及防之下,他却忍不住闷哼出声。
“林哥哥?”
姚小花听得这声闷哼,十分关切地望了过来。
林茂脸颊微红,连忙摆手示意自己无碍,又因为那酥麻之意不过稍纵即逝,他便也并未在意,只将全付心神都放到了常小青那边。
那云谷疯医邢杏林在给林茂看诊的时候,还是一幅趾高气昂的江湖骗子模样,然而等他到了常小青床边,往那白发男人脸上望过去之后,便见着他那雪白的眉毛忽而抖了抖。
“咦?”
他轻轻道了一声,之前那气定神闲的气派一下子褪去,然后他再伸手按上常小青手腕,这下脸上神色愈发变得古怪。
疯医的这番神态变化,尽数落在了林茂的眼里,后者不由得心中微颤,不好的预感已是腾然而起。
“邢大夫,请问……”
“嘘嘘嘘——”
老头子一眼瞪向林茂,示意他噤声,然后他当着林茂的面,飞快地将那常小青一身衣衫全部剥了个干净。
这疯医虽说年迈,行动却甚是迅猛,转眼间那常小青赤条条一身微褐肌肉便尽数展现于人前——这常小青虽说受了重伤人事不省,这般裸身躺在床上,就如同那极为神俊的野马一般,皮肤紧紧地缚在隆起的肌肉之上,看上去依旧是个极为健壮结实的好男儿模样。
林茂先是因为自家徒儿这身形而微微一怔,随后骤然想起来自己身边便是姚小花。
他连忙回头,正看见姚小花睁着眼睛直直地越过邢杏林看着常小青,显然已是吓呆了。
“哎呀……”林茂连忙伸手盖住姚小花的眼睛,连声道,“小,小花姑娘,这可真是……要劳烦你去房外再避一下了。”
姚小花眨了眨眼睛,睫毛在林茂掌心处刮得痒痒的,然后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捂着脸飞快地转过身,往那门边走了几步。
“俺,俺,俺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说话都带上了一些结巴。
林茂也跟着点头道:“这是自然,小花姑娘你早就回过身去了,当然什么也没有看到。”
其实姚小花这时候的行为举止,实在是有些僵硬,不过林茂也只当她是尴尬羞涩,当然也不会深究。
而在另一边,那邢杏林却像是压根没想过自己这番举动有什么问题,在那儿专心致志地将常小青从头检查到脚,末了,又捡起针囊中的金针,刺入常小青周身大穴。
然而他手中金针,针尖只刺入常小青皮肤分毫,便像是抵在极坚硬的钢板上一半,再无法刺入。那疯医脸色骤然变得更加难看,身体更是簌簌发抖。
老头子颤抖着伸出一只手,像是要空手抓一只毒蛇一般,在常小青的胸口运功一按,等他在将手掌移开,那胸口处竟然凭空出现了一块红痕——
“嗯?”
林茂也忍不住凝神往那红痕望去,顿时也是一惊。
不,那并非是寻常的红痕。
那竟然是一朵七瓣莲花的纹路——每一瓣莲花都栩栩如生,纹路鲜明血红,就像是有人持笔用朱砂在常小青的胸口画上了这么一个图腾一般。
“这是什么?”
林茂便忍不住问道。
“这是……这是……”
老头子恍然不觉林茂的问话,而是盯着那红莲印记,嘴里发出一声又一声的低呼。可是那低呼却都很含糊,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拼不成。
而看着之前还是那般傲慢的疯医陡然间换了一幅模样,林茂更是饱受惊吓,连忙追问道:“他的病症可是有救?!大夫,这红莲是什么毒印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邢杏林猛地抬起头望向林茂,满是皱纹的一张脸上亮晶晶的,竟然都是浸出来的冷汗。
“你究竟是什么人……倒要这样害我?!”
林茂只见到疯医眼眶中的两颗眼珠子都已经吓得微颤,显然是连目光都已经涣散了,心中更是一半惊恐,一半茫然。
“害你?为何这么说?邢大夫,我知道你其实是杏林高手——可否请您告知我,他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那邢杏林却没等林茂说完,出手如闪电一般将常小青身上的数十根金针全部抽了回来,一股脑地塞进针囊,随即缩着脖子,就像是身后有恶鬼在追一般抱头鼠窜地就要往那门口跑。
“你别走——到底是怎么回事?!”
幸好林茂离疯医十分近,眼看着这人形迹不对,立刻便伸手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那邢杏林挣脱不得,又吓得够呛只想离开,才回头对着林茂勉强开口:“你放开我……放我走……你竟然还有脸问我是怎么一回事?凌空寺那怪物要杀的人,便是菩萨来了也不敢救——你赶紧让我走,莫害我性命!”
凌空寺……怪物?
林茂目光一凛,心跳如擂。
“没错,这人确实是被一和尚所伤。但是那和尚是持正府之人,我们三人当时也未曾做任何违背持正法令的事情,与那和尚交手,实在只是一个误会而已……”
林茂说一声“和尚”,便觉得邢杏林整个人像是被人抽了筋一般剧烈地颤抖一下。
不等他说完,那老头子猛地一扭胳膊,从林茂的手中挣脱开来。
“谁知道你们之间是不是误会?你莫再多说了……那怪物哪里是持正府管得了的人,他若是发起疯来,便是全天下的武林人加在一起都难活命……”
那邢杏林这般叫嚷着,整个人已经跑到了门边,却是连自己的医箱都没拿,就想开门窜出去。
倘若林茂身边没有那姚小花,可能这个时候这老头便已经脚底抹油直接跑走了。但现实便是姚小花因为之前地尴尬,恰好就避在门边不敢靠近床榻。
邢杏林这么一跑,恰好就跑到了她的手上。
“等等,我林哥哥不是让你先把话说清楚吗?那秃驴自己跑过来对了那男人一掌,惹得我们如今还要自己寻医问药,怎地现在还像是我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连个大夫都要跑走呢?”
姚小花拦腰将邢杏林抱住,拖着哇哇直叫的老头儿回到了林茂的面前。
第78章
那邢杏林这时候看上去已是十分狼狈,一头花白的头发已经散开来; 连鞋子都被踢飞了一只; 然而便是这样百般挣扎; 还是没能逃掉; 顿时气得扯着嗓子叫骂起来:“救命啊; 救命啊,有女土匪要谋财害命啦——”
毕竟是年过半百的老人,这般喊出来; 竟然也是十分凄惨可怕。
林茂尚未来得及开口安抚这疯疯癫癫的老头儿; 姚小花却已经瞪着一双湛金的杏眼,恶狠狠道:“闭嘴!什么女土匪——俺这身力气可是杀猪练出来的; 你若是再这样讨嫌; 俺便把你当做两脚猪也一并杀了!”
她年纪尚幼; 说着等狠话本应十分好笑,然而这时候邢杏林却恰好对上少女的眼神;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老头竟然打了一个寒颤,好似忽然之间被人拔了舌头一般; 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是那张老脸依旧皱成了一团,愁眉苦脸; 似乎下一刻便要如同那老孩儿一般哭将出来。
林茂惯来是十分心软之人; 这一刻对着邢杏林这般饱受惊吓的老弱模样,却是面如凝霜,他单薄的身形正好落在从窄窗里射下来的一丝光线里; 那日光沿着他的轮廓给人染上一点朦胧的金边,整个人就宛若那琼花玉枝立在仙光之中一般,愈发显得这绝美的少年是那般纤瘦柔弱。
然而,林茂的目光这时却十分冰冷,直直地钉在老头的身上,锋锐如刀。
林茂一字一句,缓缓开口:“邢老大夫,床上这人与我而言乃是此生至亲,如今他身受重伤,我难免有些心神大乱,若是处事之间对您老人家有了冒犯,还请多多担待……”说道这里,林茂定了定神,才稳住声音不至于发颤,“他好不容易等得您这等杏林圣手诊治,本是此生大幸。可是您地所言所行,却实在是惹人惊恐。至于那等要加害于你的言论,在下更是不敢承受。如今我只求您老人家将这来龙去脉说个清楚,也好叫人死个明白——那持正府的和尚究竟是什么来头?我这小兄弟从未犯下持正府的禁令,如今被人误伤,为何您竟不敢施以诊治?况且他的内功极为深厚,便是再重的伤,也不至于像是如今这般不省人事,还想问老先生,他究竟是受了什么伤?可还有救?“
林茂自死而复生一次之后,不仅重返青春,声音也是一道回复到了年轻之时,如今这般压着嗓子说起话来,便如同那林泉呜咽,声如莺啼,不知不觉中,便让那疯老头安静了下来。
他怔怔发了半晌呆,终于颓然叹了一声气,道:“罢,罢了……你既然想要弄个明白,我便告诉你便是了。老头儿却只是怕你这小娘到时候反倒要后悔……”
大概是因为精神气一泄的缘故,说话间,邢杏林的身形似乎都要小上了一圈。
“老头便先说了吧,你那小兄弟,是断然救不活了——”
林茂听到这句,身形忍不住一晃。
多年前邢杏林留了一张纸条,让几个徒儿给他备棺材,林茂心下也只是淡淡,并无甚悲意,如今听得这老头儿大喇喇直说常小青必死,竟觉得胸口陡然腾起一阵邪火,恨不得指着着对方大骂“胡说八道”一番。
“林哥哥……”
姚小花一见林茂这般虚弱,也顾不上守着邢杏林了,连忙扑过来扶住了林茂,这般动作,又是一个不经意便碰触到林茂胸侧。林茂只觉得那处地方顿时又有一股说不出的酥麻一窜耳郭,倒让他情不自禁微颤了一下。
他无意识地抬手在胸前衣襟上拢了拢,注意力却始终落在那疯医身上。
“便是再重的伤……也该……先做些诊治,才能这般下断言罢?”
林茂低声说道,每一个字从舌尖吐出来,听上去都那般缥缈。
邢杏林当着林茂的面,飞快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那床上地常小青,随即便飞快地收回了视线,简直就像是那床榻之下有什么怪物是可以通过视线爬回来咬人一般。
“你这女娃娃,哪里懂得其中的厉害——刚才你可也是看见了,你那男人的胸口上,是有一朵红莲花不是?”
林茂想起之前那骤然绽放在常小青皮肉之下的殷红莲花,一股莫名地凉气蓦然腾起。
“那是……”
“是凌空寺的莲秽印——不,不该说是凌空寺,凌空寺的人不过是一帮看守邪魔的秃驴……这是莲秽印,是摩醯首罗天的摩罗莲秽印……”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邢杏林整个人看上去似乎又衰弱了一些,眼珠子更是不自觉地在眼眶里轻微地不规则颤动起来。
摩醯首罗天?这是……什么?
林茂微微皱眉,心中却在拼命搜刮过往生涯中对凌空寺的信息。
若说他对凌空寺的存在一无所知,当然也不是,这座寺庙凌空悬挂在常人决不可到的悬崖峭壁之上,几乎从不问世事,行事也异常诡秘。偶尔有一些消息在武林中流传,通常也都是一些胡编乱造的江湖传言而已。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林茂活了这几十年,仅仅也只是知道在那云海之上,峭壁之侧,有这么一座修行涂灰外道的寺庙而。
可是这凌空寺是如何和持正府搅在了一起,这什么摩醯首罗天秽印……他却是全然不知,一头雾水了。
这邢杏林既有疯医之名,这般受了惊吓之后,说话更是颠三倒四,林茂凝神细听了许久,到了最后也只能勉强拼凑出个模糊的来龙去脉。
是说这摩醯首罗天乃是三千世界之主的大自在天的一位化身,心有妙胜,创出这世间万物,然而这位天主创世时候却无意间见到了天上明月,伸手揽月,求之不得,明净心中竟因此生了欲念——这欲念之后便化为了名为摩罗的邪魔危害世间数亿年,直到这摩醯首罗天怜惜世人受苦,将摩罗吞入腹中,以身灭魔。
“……然而摩罗毕竟是三千世界之主的心魔,即便是摩醯首罗天身死,魔心却不灭。摩醯首罗天便将己身与摩罗一道投身六道轮回,以众生苦灭魔心……”
“而那凌空寺世代追寻侍奉摩醯首罗天并且要看守摩罗转世之人……那人若为善,便是佛主自在天,可若为恶,便是摩罗。那人每隔十年便会离寺寻访世间,历练人世五取蕴苦与那八万四千烦恼,以求心魔散去,超脱涅槃。而这期间若是有人惹得那人体内摩罗魂现,他便要在那人身上按下一掌秽印——那人随后便会从五脏六腑之中渐渐开始石化,最后消散于世间,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林茂听得邢杏林叽叽呱呱说了这么一大篇长篇大论,只觉得头晕脑胀,而且心中愈发烦闷。
在他看来,这等佛魔说法,不过是修行者哄得人修习自家法门的胡言乱语,再加上那凌空寺奉行的外道又与中原正统佛门全然不同,已算得上是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