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青额角一跳,嘴唇紧紧地抿住了。
说话的人,自然便是伽若。
之前进城的时候,他作为一个颇为显眼的和尚,被塞进了戏班子的箱笼之中掩人耳目,因此并未和林茂等人一起目睹持正府旁那一幕相互争斗的惨剧。
但这并不妨碍这和尚察言观色,探到林茂心绪不佳的端由。
“多谢好意,但是不用……你也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林茂叹了一口气,飞快地打消了伽若的提议。
其实直到此刻,林茂心中依旧有一种不真实之感。
龚宁紫竟然会重病殆死?还会被他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弟夺取权柄地位而无能为力?
无论如何,林茂都没相信龚宁紫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此事终究还是不对劲……”
林茂在屋内来回走了几圈,喃喃出声。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来白天里见到的那人为何那般熟悉。
他在年轻的时候,曾经与这人见过!
当年他与龚宁紫决裂之后数十多年,每逢年节便有人隐姓埋名将大批奇珍异宝以年礼的名义送入忘忧谷,然后又被林茂派人一一将东西扔出谷外。
而当时来送年礼的人,就是这林铁头!
只是那个时候的林铁头不过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时过境迁,林茂没想到自己再见他时候,对方已经变成了这般老麦不堪的模样。
想起林铁头的身份之后,常小青抬头看向常小青,然后是伽若。
“入夜之后,你们两人可否带我进持正府探查一番?”
其实按照常理来说,林茂本应该先去探看自己的徒弟季无鸣才对。
但是白日里的所见所闻实在让林茂心中不安至极,如今倒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先去持正府中看看情况才能让林茂心安。
更何况,那林铁头既是熟人,林茂就更加不可能任由他被那白若林派的败类欺侮至此。
第199章
既是林茂提出了要求; 房中常小青与伽若两人又怎么可能不一口答应。
那常小青更是忍不住多看了伽若一眼; 正巧对上伽若直愣愣的目光——这两人互相都不甚喜欢对方; 但此时却
是心有灵犀一般,不过目光一碰,便知道彼此都有暗暗较劲之意。
于是三人草草计议了一番; 在那客栈中等到天将将擦黑,便一齐从窗口翻了出去。林茂之前定了这客栈房间便是看中客栈旁边便是一片野林少有人来。这时常小青与伽若一人托着他的一只胳膊,从那二楼落到地上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发出。
因为不敢搭车露了形迹; 三人便借着夜色在巷陌楼阁的屋檐墙沿上一路飞纵潜行; 暗暗摸到了持正府的院墙之下。
这建城乃是仅次于京城的繁华大城,持正府的分舵建在这里也是气势恢宏; 金碧辉煌,并不比京城持正府逊色多少。而且恐怕因为武林盟在此而江湖人士众多的缘故; 建城持正府建得要比别处复杂许多,亭台楼阁一层叠着一层; 即便是登高望远窥探其中布局也只能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屋檐窗栏,更不消说,从持正府的墙边开始; 那一道一道的机关便也如同京城持正府一样密密麻麻地布下来; 普通江湖人士倘若贸然闯进去,恐怕真要落个尸骨无存的惨状。
林茂与常小青和伽若三人从那持正府门口一掠而过,余光一瞥便见着那朱红色大门两侧与上下都有八卦钉骨阵和长春阵,另外还有若干天机阁压箱底的险恶机关。
从正门破阵而入倒也不是办不到,但是林茂既然要夜探持正府; 为的也就是避人耳目。可三人再绕了持正府走了一圈,才发现此地竟然宛若铁桶一般全无死角——那大门固然布置得险恶,但环绕了整座持正府的高耸的那一片“铁壁”却更是难以解决的大麻烦。
“这持正府好大的手笔……”
常小青轻轻抬手在一面“铜墙”上抚了抚,轻声叹道。
他手下的砖石从表面和用途来看倒是确实与普通青砖并无两样,但也不知持正府做了什么工序,一整片砖墙摸上去竟然冰凉如铁,滑到苍蝇都站不住脚。
这便是持正府鼎鼎有名的“铁壁”了,经过某种特殊工艺砌成的铁壁冰冷如铁光滑如冰,刀枪剑戟等闲留不下痕迹,想凭着轻功在上面飞檐走壁更是因为无处借力而变成妄想。
伽若听得常小青一声感慨,赤瞳微微一缩,几根藤蔓看似缓慢时则迅捷自手腕蔓生而出,眼看着便要往那墙头探去。
“别——”
林茂一眼看见,一声低呼,一伸手拽着伽若猛然往后一跃。
只见墙头似有金属光泽微微一闪而过,那藤蔓顶端一小截嫩芽被一切为二,软软掉落在地上。
林茂抬眼瞥了一眼墙头,低声解释道:“持正府墙头处多设有铁风车,无论鸟兽亦或者闲杂人等一旦探过界限便会被铁风车切碎。”
“……”
伽若默不作声地将藤蔓收了回来。
常小青眼看着伽若这般行事,面上表情不变,眼中神色却显得颇为满意。
刚才他那一声感慨,说白了就是特意说给伽若这满脑子草的和尚听的。
林茂有些责备地越过伽若瞪了常小青一眼,然后踱步靠近了墙角。
之前也说过,持正府的这繁复机关对于普通的江湖人士来说十分难办。
但偏偏这一次来到的持正府墙下的,是林茂。而林茂对于持正府来说,还真不是什么“普通人”。
林茂留了林茂与伽若两人各分一边,两方放风,而他自己沿着持正府高耸的院墙来回走了几趟,嘴里念念有词计算着院墙的距离,没过多久,他忽然便停了下来,双手在那平平无奇的院墙上寻了几个砖块,按照某种特殊的顺序依次轻轻按下。
“咔嚓——”
一声细小的声音从那砖墙石缝中细细传出。
只见那坚不可摧的“铁壁”上平平移开了一道只能容一人侧身而过的小门出来。
林茂回头看了看身后两人,垂眸平平开口道:“……持正府中也是有人需要掩人耳目偷偷出入的。”
而林茂这一次打开的,正是仅供持正府暗线进出持正府内外的后门之一。
这后门的密令严格说起来,只有持正府高位的那几个人才能知道。但林茂手头不仅有着密令,这密令还与其他人所拿到的截然不同。
哪怕红牡丹这种令主之一,手中的密令其实也只能打开特定的几扇后门或者解开某条路线上的机关。
但林茂却单凭手中这道密令,在偌大一座持正府中畅行无阻:不仅是最外围的那道小门,还有接下来的各层机关阵法,都被他轻轻松松便解除通过。
这让原本还以为会有一场又一场恶斗的常小青多少感觉有些微妙和奇异。
“师父好生厉害。”
又过了一道关卡后,常小青凝望着林茂的背影笑嘻嘻赞叹道。
要知道刚才那道关卡之凶险精妙已是举世难见,常小青在通过之时在心中暗自揣摩了一下机关发动时的状况,即便是身负那么高的武功,也依旧难掩后怕之意。
倘若不是林茂出手率先解除了那些机关的发动,恐怕光走到这里,他和伽若两人之间必有一人要重伤。
不过常小青却不知道他那一声赞叹,反倒让林茂身形微微僵硬了一瞬。
林茂手上的这道能够让他畅通无阻的“金钥匙”,自然是来自于那位与他决裂已久的龚宁紫。
可当初刚得到这密令时,他与龚宁紫尚是可交心交命的挚友。
当年持正府不过初建,龚宁紫便眼巴巴地将那密令送到林茂手中,之后还要郑重其事地嘱咐——
【“你记得这几个字的顺序,只要我还在人世一天,我便能保证你在持正府中横着走都安生无事。”】
【“噗……就你那破府邸的一点粗浅机关,还要让我记这些没用的东西吗?那些阵法这般简陋,我跨一脚便可以过去了……”】
依稀记得,当时的自己似乎还嘲笑过龚宁紫吧?
林茂在心中暗暗叹道。
谁又能想到之后的持正府会成为这么一个人人生畏的庞然大物……
而他本人又仅靠着那么多年前记下的密令,在这个庞然大物的内部四处探听消息,只为了去救龚宁紫?
所谓世事弄人,不过如此。
林茂心下甚是苦涩,脚步却不曾有半点停歇。
这持正府内先前固然是一片肃然,但一切都是井井有条按部就班,所有人各司其位不曾见半点慌乱。但现在的持正府内却是今非昔比。
该有的次序依旧还是有……但也不过是勉强维持罢了。
林茂与常小青伽若两人隐于暗影之中四下刺探,所见之人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轻浮散漫的新来之人,要么是惶恐不安满腹心事的懦弱旧故。
整个持正府中一片人心惶惶,所有人都是心浮气躁的模样,林茂在持正府中闲逛了大半夜,竟没有一人有所察觉。
“若是龚宁紫知道此事,恐怕会要生气很久了。”
林茂从某个持正府成员的窗下离开,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正在逐渐西沉的明月,苦笑着说道。
这一夜下来,三人听了无数消息八卦,有用的东西却半点没寻到。
而就在这时,常小青忽然顿下脚步,侧耳做出倾听模样。
“有闷哼声。”
常小青道。
“血的气味……”
伽若也随即开口。
林茂听到两人开口,眼神顿时一亮。
“总算找到了!”
他伸手在常小青和伽若的肩头各自一拍,面色终于松快了些许。
林茂此次夜探持正府,一是为了探查关于龚宁紫的消息,二便是要去救那与他有过赠年礼之缘的林铁头。
既然有人在闷哼又有血腥味——想来这持正府的刑堂便在不远处了。
果然,有常小青和伽若循声辨味,这一次三人倒是相当顺利地找到了那极为隐蔽的刑堂。
恐怕是怕人劫狱,持正府刑堂设得十分隐秘,入口处竟然是在一口枯井的内部——倒也难怪林茂三人找了这么久才找到。
而在那刑堂的另一侧,便是持正府用来关押江湖案犯的牢房。只不过这个时候的牢房中,却挤满了持正府自己的人手。
他们多半都身受重伤,无一例外,皆穿紫衣,显然都是龚宁紫一派的嫡系人马。
(好个白若林——)
三人隐藏踪迹掠到刑堂之中,伏在刑堂上空的房梁之上。
只需稍稍低头,便能将牢房与刑堂中的场景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牢房中一片沉沉暮气,而刑堂中却恰好在刑讯着某人。
一个老而瘦小的汉子被死死绑在木桩之上,头脸已是血肉模糊,不是那林铁头又是谁。
“啪——”
一声锐利的鞭子声响。
与此同时,便是鲜血四溅,林铁头身上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手持长鞭的白衣人冷笑着看向面前的林铁头。
“怎么了?这是还打算继续嘴硬下去咯?”
不消说,掌管刑讯之人便是之前与林铁头对峙的那个尖嗓子。
只不过比起白天来,那尖嗓子在刑堂中可要威风多了……也要狠毒多了。
从白天到现在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之前那个林铁头却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但即便是这样,面对尖嗓子的严刑逼供,林铁头依旧是那般油盐不进的模样。
“我呸……”
他耷拉着脖子,冲着地上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显然并不想理会尖嗓子。
尖嗓子见到此人这幅模样,三角眼中顿时迸射出一股阴毒。
“呵,林铁头,你现在摆出这幅模样,吃苦的只有你自己。”他刻意将声音放柔,但却比先前还要更让人觉得恶毒可怕许多,只见他低声冲着旁边的人吩咐了一句,不多时便有人手托着软帕,低着头小心翼翼送到了尖嗓子的手边。
那帕上整整齐齐摆放着数十根半指宽,一尺长的细长竹签,竹签的一头尚能看出竹木本色,但另一头却被削得尖尖的,已被染成一段黑红。
尖嗓子慢条斯理抽出一根竹签,在手心上拍了拍,笑道:“你看,这竹签子看着不起眼,但是顺着指甲缝往指根这么一扎,再把指甲一片一片地挑开来……啧啧啧,可是很痛的。老爷子你也这么大岁数了,又何苦让自己受这般苦呢?不过就是让你将把一些陈年旧事跟我们白府主那边交待一遍而已,哪来的那么多事儿?”
林铁头之前还是一幅死气沉沉的模样,听到尖嗓子说起“陈年旧事”四个字,反倒忽然精神起来,抬眼冷冷看了尖嗓子一眼。
那尖嗓子被他的目光一刺,脸色顿时又阴沉了许多。
而在这几人上方,林茂的眼底也是一片森冷。
林茂白日里见到那林铁头等人纵然受伤却依旧中气十足的模样,尚且还能掩住心中怒气。
可如今再看刑堂中的景象,一股无名火只烧得他牙关嘎吱作响。;
(好个欺师灭祖的白若林!不过为了夺权而已,竟要这般折辱自己师父手下的老人吗?)
林茂在心中咬牙切齿地想道。
而就在此时,林茂忽然听到那尖嗓子开口道:“当年龚……龚宁紫派人去忘忧谷送年礼,你是去得最多的一个人,就把那忘忧谷中的一草一木,那林茂的一言一行都细细地说上一遍,就这么简单而已,老头子你可不要自讨苦吃。”
忘忧谷?
林茂完全没有意料到,这林铁头受到这般折磨,竟然会跟自己有关。
而也就是在“忘忧谷”三个字透出来的瞬间,林茂便敏锐地感觉到身旁的常小青气息骤然一变。
【稍等片刻——】
林茂对着一脸杀意的常小青投去一抹稍安勿躁的眼神。
他总觉得接下来尖嗓子要说的事情,恐怕很是重要。
果然,那尖嗓子不等林铁头回应,便继续喋喋不休地絮叨了下去。
“白府主如今也是为了皇上办事,所以才这么急着想知道那忘忧谷中的所有事项……而白府主的事情若是办得好了,他也才好在皇上面前为了你们龚宁紫龚老府主美言几句,指不定还能救下他的一条性命呢。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你们这些人脑子偏偏转不过弯来?”
林铁头咳嗽了几声,冷冷笑道:“办事?办什么事情?林老谷主的尸身不是都被你们抢了过去么?怎么如今又要来问当年忘忧谷的事情了?谁不知道,这持正府里上上下下,对谁都可以刨根究底追循来路去脉,但唯独对忘忧谷林老谷主,得是恭恭敬敬,不得有任何疏忽怠慢?忘忧谷的事情,整个持正府里除了龚府主可以过问,其他任何人都不得插手,这可是龚府主定下的铁律。你问我当年忘忧谷里的事情……嘿嘿,对不住,小老头儿记性不好,老早便忘了。”
“你——白府主要办的事情,哪里是你这种小角色能够过问的!”
尖嗓子一张脸整个都扭曲了起来,他显然差点要骂出什么来,但到了最后关头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可也正是他这个举动,让房梁上的林茂更是心生疑惑。
持正府的白若林正在查忘忧谷的事情?
还有那尸身又是怎么回事?
他皱了皱眉头,身形微凝,正打算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跳下去抓着那尖嗓子问个明白,没想到恰在此时,有人如同一道漆黑的影子一般,忽然出现在了刑堂之中。
“黑鸟?”
那尖嗓子一回头正对上一个黑影,整个人吓得在原地也跳了两跳。
但那影子与尖嗓子俨然是同一派系,尖嗓子冷静下来后,林茂便看着黑影子凑到了尖嗓子的耳边,嘴唇微微动了动,显然是说了什么。
只可惜他如今武功不高,隔了这么远只能见到影子嘴型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