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从未听过这样绝望的声音。
绝望的仿佛连灵魂已经化为了虚无的灰烬一般。
满脸鲜血的老人伸出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竟然像是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说什么白头偕老; 可是你看现在真正白了头的人; 只有我……只有我啊!”】
那个人的眼泪混合着鲜血,一滴一滴落在了幻境中的“他”的身上。
奇怪的是; 明明是那么模糊不清的幻境,眼泪落在皮肤上时候带来的滚烫触觉却是那么清晰。
莫名的; 眼泪就不由自主地从林茂的眼眶中涌出来。
“我说过的……我跟你说哦那么多次,我不在乎啊;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还是那么的心悦于你……”
不知不觉中,林茂恍恍惚惚地将那一句盘旋于“他”心头的话说了出来。
“为什么到了最后; 你却要把我吃掉呢?”
……
“轰隆——”
一声巨响; 幻境骤然破碎。
林茂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骤然软倒,充满他视野的却是一片旺盛的墨绿和鲜艳的血色。
就在刚才的一瞬间,那辆马车破旧的车厢已经直接四分五裂,化为了散落一地的木块:那伽若自吮了林茂鲜血,又闻到了那所谓的散魂香之后; 身上便不停地抽枝生长出新的枝枝叶叶。那些异常茁壮的枝条很快就将车厢填充得满满的,最后竟然直接将那薄薄的木板都撑至碎裂。
不过也亏了那车厢从中裂开,林茂骤然被摔落在地,落入冷风之中,竟然就这样从那诡异香气中脱离出来,多少寻回了一些清醒的神智。
只是此时场中情况却是相当不妙。
邢杏林脖子上缠着藤蔓,头颅往一边歪去,显然已经失去神智,不知是生是死。
而常小青却已经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林茂这时候寻他,却只看见藤蔓将常小青从头至尾缠成了一团绿色的茧子,只留了几缕灰白长发在外。
“小……青……”
至于林茂自己,也不比那两人好到哪里去。
伽若纵然放开他不再吸血,而是他的右手却已是血肉模糊,手腕一处白骨森然。他整个人只能软软倒在雪地之中,动弹不得。林茂倒是有心想要唤一声小青,但是失血过多带来的虚弱却让他喊出口的声音细如蚊讷。
至于伽若为什么会放开林茂……倒也不是他自愿的。
而是有数名凌空寺和尚使出了某种鬼魅的身法,齐进齐退,竟将伽若身上几根最为粗壮的藤蔓用金刚杖齐齐钉入地下,总算是短暂地困住了如今眼神涣散,神志不清的伽若。
伽若对那散魂香的反应远比其他三人要大上许多,这时候被困了一瞬之后,瞬间便在自己身体中生出更多枝条,如同无数条凶狠的毒蛇一般,在半空之中齐齐飞舞。
那吓人的藤蔓尚且不算,又过了一瞬,只见伽若脸色苍白,颧骨却浮出一抹异样嫣红,不过片刻,他竟然当着他人的视线,活生生在自己的头颅下方凝出了半截人类的身体。
只是那半截身体看上去,只能用骇人两个字来形容。
那是无数块支离破碎的骨头和肉块,残肢和断臂相互拼合而成的一截身体。肉块和肉块的连接处依稀还有多余的皮肤耷拉下来,伽若每动一下,那身体的缝隙之中便要涌出一些腥臭的血浆出来。
不需多想,伽若凝出的这半截身体的原材料,自然是来源于那些之前被他用藤蔓绞杀的凌空寺和尚了。
“长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散魂香既然已经点燃,那妖花不应该立时散去神智晕厥过去吗?”
在那不断舞动的碧绿藤影之间,一名和尚声音尖锐地问道。
那孩童模样的持香长老在打开木盒点燃散魂香时,跟在他身边的和尚尚有数十人存活。
可自从那散魂香四溢而出,伽若身上的藤蔓便变得愈发狂躁而且数目也越来越多,在一番惊险绝伦的斗争之后,那男童身边的和尚便只剩下寥寥数人。剩下的那些人,便早已化为了伽若身上的一部分、
到了此时,便是那些向来训练有素,镇定自若的凌空寺和尚,也再也没有办法保持冷静。幸存的那数人之中,也只有那持香长老依然神色淡然,眼神平静。
他听到那人呼喝之声,微微垂眉看了一眼手中木盒——那只散魂香已经燃到只剩下一半,火焰的颜色转为了一种奇异的鲜红,搁在木盒之中,倒像是一颗价值连城的鸽血红。
持香长老见到那一抹红色,平静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抹安心。
“再撑十息!”
他一边说道,一边以近乎鬼魅的身法躲避着伽若的攻击。
“砰——”
可是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脆响,一只手腕粗细的金刚杖腾然而起,竟是被伽若从自身藤蔓中活生生地推了出来。
守在那根金刚杖旁边的和尚尚且来不及反应,数根藤蔓便如同匕首一般直接将他刺了个对穿。
第一息——
只见那藤蔓带着那和尚的尸体在半空中稍稍一甩,天空中便平白落下了一连串的血雨。
“檀云师兄!”
第二息——
几声悲愤惨叫骤然响起,等那藤蔓带着尸体落到地上来,挂在枝头的尸体却已经变成一小团又干又瘪的皮囊,内里的血肉已经被尽数吸吮干净。
第三息——
大概是因为终于吸到了足够的血肉,伽若头颅下方挂在的那团惨不忍睹的肉体,终于也补上了最后一块,成了一具完完整整的身体。
第四息——
“砰——”
随后,便又是一声金属的振鸣。
又是一根金刚杖被弹出,好在那旁边的和尚这一次总算躲得奇快,没有因为那倏然现身的藤蔓当场毙命,不过即便是这样,那人也依旧被藤蔓绞走了一只胳膊和一只腿。
鲜血横飞。
伽若却并未因为这一次的收获小而拒绝进食。
转瞬间,那被缠在藤蔓之中的胳膊和腿也被吸得干干净净。
第五息——
而伽若身体上的那些血痕与缝隙,也随着这一口额外的点心,渐渐地变淡,然后褪去。
第六息——
伽若重新化为了一个人。
一个全身赤·裸,却比任何人都要来的高大,来得完美的男人。
而这个男人,有一双一黑一蓝异色的双瞳。
第七息——
藤蔓的攻势依旧凶残,可伽若在此时却像是一点都没有看见那些脸色惨白,咬着牙同他拼命的和尚。
伽若先是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宽厚,有力,皮肤细腻而白皙,没有哪怕一个细小的伤疤。
令人实在不敢相信,就数息之前,他的身上还全是丑陋到极点的拼接血缝。
第八息——
伽若朝着林茂转过头来,他定定地看着林茂,然后,露出了一个甚至有点儿腼腆,或者说孩子气的笑容。
“林……猫……你看,我又变成了人……”
第九息——
话还没有说完,伽若的目光忽然落到了林茂的手腕上。
那个依然在往外汩汩留学,显得异常狰狞可怖的伤口。
伽若脸上的笑容倏然变得僵硬。
那双看上去异常诡异的异色双瞳中一点一点浮现出惊讶,诧异,还有不敢置信。
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伽若才终于隐隐想起来一点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
“你,你的伤口……”
伽若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他有些笨拙地使用着自己的身体,朝着林茂的方向踏了一步。
然后,第十息到了。
伽若的身体晃了晃,他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到地凝望着林茂的方向。
然后,他便保持着这个姿势,轰然倒地。
倒下的并不仅仅是伽若一人,还有他身上的那些藤蔓。
明明在一刹那之前,那些藤蔓还显得格外狰狞凶猛,在这一刹那之后,那些藤蔓便像是忽然间被砍去了根,它们齐刷刷地落在了地上,碧绿的枝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和缺水,表皮泛起了干枯一般的皱纹。
【“林茂。”】
在这个时候,伽若像是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他无声地嗫嚅道,然后无法控制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182章
伽若既然昏迷; 之前那被藤蔓困住的邢杏林与捆成树茧的常小青便也腾然落下。
藤蔓松散地从那两人身上耷拉了下来; 邢杏林倒地之后依旧一动不动; 反倒是常小青自树茧中滚落出来,竟然还是神智清醒的。
只是他身有金针,便是藤蔓松了; 这时候也依然不能动弹。
他抬眼看见林茂正关切地望着他,眼中骤然精光一闪,嘴唇微动; 无声无息地喊了一声“师父”。
林茂一看常小青这般情态; 知他无事,心中顿时一松; 但随即他便想到了伽若——
眼看着这藤蔓这般软烂,甚至连常小青都能放开; 伽若本身肯定很是不好。
林茂赶紧又去看伽若,却只能看到那人双眼紧闭; 毫无动静的样子。
一瞬间,林茂那刚刚放松的心立刻又收紧了。
难道,难道伽若已死?
林茂此时已被伽若吸血吸到奄奄一息; 可眼看着伽若在他眼前这般倒下; 却并未让他心头好受半分。
相反,自伽若连并着那些藤蔓彻底倒地一动不动,林茂只觉得自己身体内部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然碎裂,叫他莫名腾起一股惶恐惊慌之意。
“伽若?”
林茂强行支起身子,脸色惨白地看着那几名脸色肃然; 一步一步缓缓向着伽若走去的和尚。
那些和尚身上的袈裟都已经破碎不堪,布满鲜血,身上更是伤痕累累,不乏深可见骨的巨大伤口。但他们看上去却对身上所受之伤并不在意,面色平静宛若木雕泥塑——这样比起来,反倒是先前被伽若攻击时展露出来的那一星半点惊慌,更让他们看上去像人。
这群和尚的神态和步伐,让林茂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尤其是他们之中那位最为引人注目的男童,看上去也不过是孩童的样子,可偶尔瞥过来的一眼之中,眼神却深邃漠然,仿佛已经对繁华俗世没有丝毫挂念的百岁老人。
也就是在这男童的示意下,林茂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远处牵来数根漆黑沉重的精钢铁索,铁索的正是两副镣铐,恰好能将伽若的的四肢都牢牢困住。那镣铐还与普通的形制大不相同,内部特地铸上了四根半指长的铁针,一旦拷上人的四肢,铁针便会刺破皮肉,深深地扎入关节。不用想,那被拷之人,定然是痛苦难当,煎熬至极。
而一看到那铁索,林茂脑海中灵光一闪,瞬间便想起来多日前与伽若初见的那一幕。
当时的伽若,脚踝之上,不也同样拷着这样的铁索吗?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如今这些和尚拿出来的铁索,远比那蛇潮涌动的夜晚林茂所看见的更粗更沉,也更加残酷。
“你们是凌空寺的人。”
林茂眉头皱起,忍不住叹道。
不过,既然连这缚人的铁索都拿来了,想必伽若此时只是昏迷过去而已。想到这里,林茂心头的大石反倒轻声了几分。
“你们……想要对他做什么?”
他忍不住又问道。
那位持香长老先前的所有心思其实都放在了伽若身上,倒是并未将那倒在路边动弹不得的三人放在眼中。
但听到林茂道破他们一行人的身份,让他忍不住脚步一顿,抬眼朝着林茂看了细细看了过来。
“是你……”
长老没注意林茂时,神色一派平静安然,一如之前眼睁睁看着同门被伽若的藤蔓肆意屠杀时那样。可当林茂的面容清清楚楚印入他的眼帘,那份平静竟然在瞬间消失殆尽,换上了满面惊恐与诧异。
不过这份情绪波动也不过是短短一瞬,不过眨眼功夫,持香长老便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张本应充满了童稚的脸上,这个时候却是难以辨别的复杂神色。
“竟然是你,这便可以说得通了。”
长老轻声呢喃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说给林茂听,又或者是说给自己听。
在他身侧的一名和尚听到这一声低语,不由朝着他的方向投来满是疑惑的一瞥。
林茂眼见那男童神色变化,眉头顿时锁得更深,问道:“你认识我?”
持香长老苦笑了一声,轻声道:“说认得,倒也算是认得。说不认得,也可以说不认得。真是好久不见了,林施主……”
听得那长老一声苦笑,林茂还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凌空寺幸存的那几人,竟然齐齐一抖,互看了一眼,满眼惊疑。
持香长老仿佛也对身侧之人的狐疑若有所觉,眼看着那带着长长锁链的镣铐就要扣上伽若的手腕和脚踝,持香长老却一抬手,阻止了那些人的举动。
“罢了。”
他一声低叹,也不知道又做了什么手势,其余那几名和尚便将手中镣铐放下,默然转身,退出了百步,然后背对着林茂与持香长老两人,默默开始诵经。
这边是凌空寺中人所说的“不看不闻不听”,事已至此,林茂哪里猜不到这是因为那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的孩童有话要跟自己说。
“距离上一次与林施主相见,已过去一百二十年之久,不知林施主这一世过得可好?”
果然,凌空寺的小和尚接下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匪夷所思,石破天惊的一句。
“一百……二十年?”
林茂怔怔看着和尚年幼的面庞,轻声重复了一句。
持香长老一笑,盘膝在林茂面前坐了下来。
“没错,正是一百二十年。”他垂下眼眸,嘴角笑容深了一分,“可是觉得吾如今模样年幼童稚,所以说的话也像是孩童的胡言乱语了?”
“……”
林茂只是沉默不答。
持香长老道:“是了,想来你如今也忘记了,吾因修炼那宝相回生功,因此与寻常人自幼而长,由长自老的身形变化截然相反,乃是从老身修成青壮,再又由青壮渐生为幼童,直自化身为婴,最后化为一点元神化入天地。你我两人初次见面之时,我宝相为百岁老人,老朽不堪,而汝纵然身受重伤,却是绝世倾城,不愧天人之称。”
林茂依旧没有说话,但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跳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快。
持香长老对于林茂的沉默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没想到如今我化身为童,再过十年便要修得圆满重归天地,再见你时,你却依然如同旧日模样。唉……”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想来,那位公子殚精竭虑一生一世,到头来还是未能成功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林茂盯着持香长老,一字一句,缓缓开口。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时身体微微战栗,心跳已经快到仿佛整颗心都要破胸而出。
明明持香长老说的那几句话听上去是那么匪夷所思:什么一百二十年前便曾相见,什么“那位公子”……
可林茂心底却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他,面前的孩童所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虚构亦或是臆想的。
一百二十年前……
蓦地,林茂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段陌生到极点的场景。
那是在一间敞明通畅的禅房之中。
“他”坐在窗前,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那是现实中的林茂从未见过的光景。
那是一片白色的海……云雾构成的海。
随着风的流动,云涌,浪起。
“林茂”所在之处是那样的高,高到仿佛已近天宫,而非人间。
而在他的身侧着,正坐着一名枯瘦干瘪,宛若活僵尸一般的老人。
那老人已经老得超乎正常人的想象,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块肌肤是光滑的,皱纹叠着皱纹,松垮的皮肤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