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知道自己的母亲到底长什么样子,喜怒哀乐又是什么样子,为什么父亲乃至整个穆如府都忘怀不了她的音容笑貌,甚至连皇后娘娘都会痛心于她的逝去,可是她却毫不留恋地放手离开这世间。婶母有时因深儿性子顽劣而管教深儿,在他看来都是幸福的。他多么希望母亲还在啊,如果她还在,就算她整日打他骂他,他也是愿意的。
穆如渊觉得他没有太多欢喜也没有太大哀伤的一生大概就会这么过完,他只会是史册中一个本人如同记载一般枯燥无味的穆如大将军。
可能上天都觉得他的人生无聊,让他的生命中多了一个叫牧云冰的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幼时他和牧云冰一同出现时,总是会被调侃,天启城新鲜出炉的小夫妻来了。可是他知道,他之所以会爱上牧云冰,并不是因为惯例作为牧云氏公主的她会成为作为穆如氏小殿下的他的妻子,而是因为她是他独一无二的小冰儿。
他自小不易同人亲近,就连同穆如深这个弟弟相处时,也是不咸不淡的。可牧云冰这个缠人精,见他不像其他人一样喜欢逗着她玩,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更喜爱黏着他了。她喜欢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他,再用软软糯糯的嗓音叫他渊哥哥。若是他装作不理她,她又会这儿掐掐那儿摸摸。就是他再铁石心肠,也实在冷不下心来对待这个小姑娘。
牧云冰喜欢笑喜欢闹,他跟在一旁,也会被这小丫头的没心没肺所感染。他很少会有情绪上脸的时刻,可是能数出的笑得开心的时刻,都是在牧云冰身边。
牧云冰也总是同她皇兄一样敏锐,能够觉察出他身上故意掩盖住的不愿让祖母和父亲发现的伤口,然后再唤太医给他医治。与她皇兄不同的是,牧云冰总会在太医给他包扎好后,凶他说:“你是要保护本公主这个牧云氏的穆如氏,为了本公主的安全着想,你以后不准再受伤了。”被她抚过的伤口就是痛也是暖暖的,他不忍心指正小姑娘话中的毛病,他的使命只有保护她的皇兄。可是若她成为他的妻子,让他这个穆如氏保护她这个牧云氏好像也没有什么毛病。
可是随着年龄的渐长,已经有与牧云冰同龄的小姑娘羞红着脸想递荷包给他了,可牧云冰在感情方面却还是傻乎乎的。除了父母恩爱,兄长疼爱,作为公主的牧云冰更是不缺其他来自四面八方的爱了。因为爱来得毫不费力,无论是被给予还是主动付出,牧云冰都懒得思索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牧云冰开蒙以后,留在国子监和牧云银甲军营的时间渐渐增多,可同他相处的时间却越来越短。有时他同她皇兄一起读书练武完之后,会特意陪伴她皇兄一起去看看她。可她却同她新认识的小兄弟小姐妹玩的不亦乐乎。想到他在她心目中也不过就是这些普通玩伴中的一个,他更是气结于心了。
他开始疏远牧云冰起来,想看看他在她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地位。可没想到她缠着他没有多久,就回过头和其他人一起玩了,丝毫都记不得还有他这个玩伴的存在。
罢了,或许上天是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不好看吧,才让带给他欢笑的牧云冰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他只恨上天,既然不愿让他得到幸福,为何不让牧云冰同母亲一样一开始就不要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若是没有体验过那样的欢笑,他还可以自欺欺人地想,那样的欢笑并不一定会让他快活。可得到以后再失去,只能让他在午夜梦回之时感到无尽的失落与怅惘。
几年以后,他还真没有想到那个在御花园里拿小弹弓弹石子的是牧云冰。不过他已打算斩断对她的情丝,她既不会成为他的妻子,他也没有任何借口作为私心来包庇她了。
牧云冰还是企图用她曾经对他百试不爽的武器来对付他。几年不见,她出落得越发美丽了,可不知会是何人能将她这朵带刺的玫瑰摘下。想到这里,他强迫自己再也不能看她的脸听她的声音。好不容易到了陛下和皇后娘娘的面前,虽然牧云冰很轻,可他感觉就像是卸下千斤重担一般如释重负。
那日在军营,他几乎用了全身的气力抑制住自己想要望向她的眼神,可他知道同小姐妹在一旁看比武的牧云冰必然会看他,虽然打赢这些对手是小菜一碟,可他在脑海中却不断地想,如何才能赢得更漂亮,如何才能更显现出他手部线条的优美,那是牧云冰曾经最喜欢掐他的地方。
他没有想到命运是如此的厚待他,好似听见了他心底的声音,让牧云冰朝着他的方向走来。他本还忍得住对她的思念之情,可她偏偏让他抬起头来看她,一旦他望进了她的眼底,他便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情感了。
牧云冰居然环着他的脖颈向他道歉,还说都是她的错,随便他怎么罚。他一开始听了,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之前在御花园发生的事情,她只需对她父皇母后道歉,跟他道歉做什么?难道这句话,说的是她之前对他所做的一切?难道牧云冰终于开窍了?所以才会挑这么多人还在的时候,对他说这样一番话?午夜梦回之时,他也经常幻想,如果牧云冰有一天意识到自己是爱他的,他真想好好敲敲她的小脑袋瓜,看看她脑袋里到底是些什么,才会反应如此之慢,让他吃了这么久的苦头。可被她这样搂住,他再也没有了任何的心思,只想把她狠狠地揉进怀里。
他的余光瞥到深儿也在一旁。他曾经也想过冰儿和深儿是不是互相喜欢,可他都给了他们俩这么多年,冰儿今日又同他表白,那么从今以后,冰儿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见牧云冰被其他人哄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才松开她,替她整理整理了发丝。
回去后,他遇见了刚从宫里回来的父亲。父亲说,陛下已经知道他在军营里抱了清河公主的事情,不过侍官说一开始是清河公主先抱住穆如小殿下的。父亲还说,陛下的脸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的。幸好念及他是父亲的儿子,让父亲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穆如渊跪下道:“父亲,儿子同清河公主两情相悦。今日情不自禁,唐突了公主。牧云穆如联姻是历来的惯例,还请父亲能为儿子向陛下同皇后娘娘求娶清河公主。”
没想到陛下和皇后娘娘说,清河公主年纪尚小,他们也不知道她是何种心思。他们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让他陪同太子殿下和清河公主一起去找传国玉玺,美其名曰给他们培养感情的机会。
穆如渊也只当是陛下和皇后娘娘舍不得牧云冰那么早就被别人给定下来了。没有细细地想陛下和皇后娘娘说的清河公主心思不定是何意。虽然有她皇兄在一旁,可这能与她一同出去的机会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她身边没有了那些曾经碍他眼的玩伴,她的眼里除了她的皇兄,唯有他。
又是很多年过去,穆如渊同牧云冰已有了第一个孩子。当年同牧云冰在军营里打趣的宇文太师的女儿来探望这个手帕交和他们的孩子。穆如渊见她们相谈甚欢,便将孩子带了出去,用拨浪鼓逗着孩子玩。
不经意间,穆如渊听到她们聊起当年之事,原来牧云冰那日在军营里同他说话,不过是为了让小姐妹知道他是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原来牧云冰是在澜州之时才发现自己的心里是有他的。
穆如渊有些哭笑不得。他原来以为军营之事是牧云冰对他的剖白,可没想到这只是个美丽的误会。不过幸得有这个误会,要不然她一直这样脑筋不开窍,他又一直这样放不开姿态,他和她便只能生生错过了。
不过对于牧云冰说的他不解风情这一点,穆如渊是坚决不同意的。他夜间一定会让小妻子承认,当年说他不解风情,只不过是为了让他不要被别人觊觎。毕竟作为他的妻子,她肯定知道,他有多解风情。
☆、寡人(上)
牧云凛听母后说过,每个人都很难记得自己三岁之前发生的事情。他小时候都不以为然,认为自己肯定会是个特例,可随着年纪渐长,余留在他记忆里最早的事情,唯有四岁之时母后被诬,父皇一次性族灭了几个文臣世家。虽然他没有去过行刑现场,可父皇母后带他去祭天时,有人直接撞死在他们的车驾前,死前狰狞着说,他的父皇和母后无故冤杀文臣世家,必定不得好死。
长大后,想起那段触目惊心的回忆时,牧云凛会偷偷找出当年之事的记录。直到那时他才真正明白,父皇是有多爱母后,而非像有人揣测的那样,是因为母后代表着穆如家和靖王。父皇虽好武,却不喜滥杀,每夜必亲自录囚,弄清各地呈交案件之谜团,必不让无辜之人枉死,经手的族灭之事,唯有两件,一件是明帝时期谋反的牧云栾和南枯一族之案,另一件便是这个了。这样慎杀的父皇,居然为了母后做他最不愿做的事情,只希望不要让他心爱的女人身负污名。
牧云凛钦羡这种感情,可是他知道,他永远不会为任何一个人这样做的。
诚如皇叔所说,他具有明帝朝皇子,包括父皇和皇叔在内,都没有的帝王心性。他会杀伐决断,不会容许自己存在任何弱点,更不会因为任何人让自己沾上骂名。
母后总是喜欢跟他讲一些小故事,他总感觉每个都发生在帝王将相身上,可是在他读过的典籍中,却从没有见过。他曾想找到那些故事,进一步体会其中的深意,但又不想劳烦事务繁忙的母后,可无论问孤松太傅还是宇文太师乃至皇叔,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些故事出自哪里。
而母后的身世之谜也甚是诡异。母后唤前任穆如大将军舅父,那么前任穆如大将军不会是母后的生父。靖王只能是母后的养父,否则母后决不可能被先帝指给父皇。那么母后的生父到底是谁?母后到底来自何处?他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想要从父皇那里得到答案。
父皇说,母后就是九州人,但是母后曾去过什么地方,他也不甚清楚,只知道母后无论做了什么事,都是为了他好,所以他即使弄不清楚,也从无想问的欲望。
父皇为何能如此信任母后呢?纵使父皇爱母后,也知道母后爱他,可父皇为什么能够一点都不怀疑母后的来历,甚至没有一点想问她的冲动?
牧云凛更觉得不可思议的是,父皇将所有的国家大事都说与母后听,很多大事的计策也都是母后想出来的。牧云凛承认母后是他所知的最聪明的女人,可他还是不能理解父皇为何能安然地将权柄分给母后。
或许在他没有出生之前,父皇和母后经历过很多人想象不到的事情,所以他们再也不用担心对方对自己是不是有二心,因为他们已经浑然一体。任何人、任何事也不能摧毁乃至削弱一分一毫他们之间的信任,只因为他们都知道,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既是为了对方,又是为了大端。
也正是如此,牧云凛更加明白了,他或许与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有这样的感情。他从小就是太子,接近他的人,谁又不是真正看中了他的权柄呢?若是有不在乎身份地位之人,怕是也不会出现在他身边了。
母后教导皇妹的话,莫名地深深地镌刻在了他的心中:千万不要将自己的未来交托在另外一个人手中。
母后为他择太子妃时,他说一切随母后做主。母子连心,他不一定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可母后肯定知道他适合什么样的。母后为他选的太子妃确是他想要的那种。既明理,不会拖累他皇儿的智商,又温和,不会做他的主。而且出身也不非常显赫,家中人丁不旺,他无须担心外戚之祸。他虽然不爱太子妃,却一直非常尊重她。
可一次偶然与文臣附庸风雅的宴会,牧云凛遇见了一个貌若天仙,眼波流转之间全是俏丽之态,既饱读诗书又不拘俗套的女人。牧云凛甚是喜欢,于是将她带回府中,收为侍妾。
刚开始的时候,两人有着许多红罗帐里载满温柔的时光。可是日子久了,他发现每当餍足之后,这个女人总喜欢吹枕头风,好像在明里暗里挑拨他和父皇母后的关系。
比如为何那个曾经的瀚州王硕风和叶杀了他的二舅父,还能安然地回到北都城。是因为他的母后自幼时就深深爱着硕风和叶,不忍杀了他。
比如为何他的父皇如今杀伐决断,可做皇子时却显得优柔寡断。是因为他的父皇想投先皇所好,得先皇欢心。
比如他历十一月而生的皇妹不一定是他的亲生妹妹。
这个女人竟敢挑拨他同父皇母后间的关系,怕是不知父皇和母后议政时甚少避着他,有时候兴起也会问问他的意见。他早知真正的硕风和叶已死于二舅父墓前,现在瀚州的“硕风和叶”不过是母后的傀儡。父皇优柔寡断的个性仍然存在,只不过因为他身旁有母后,才显得杀伐决断起来。至于皇妹之事,没有谁会比他更清楚,皇妹就是他的亲生妹妹。听到他提起皇妹之事,他便已经猜到,这个女人大概是当年被族灭文臣世家的余孽。
这个女子见他装出动容的样子,对他坦白了自己的身世,说希望太子殿下能够改正他父皇母后的过错,为当年蒙冤的文臣世家昭雪。牧云凛怒不可遏,可还没来得及处置她,就被父皇传召入宫。
入宫时,牧云凛见孤松太傅神色匆匆地拦住了他,对他说,他的父皇和母后已经察觉他的侍妾是当初诬陷他母后秽乱宫闱一事的薛或党的余孽。让他尽快处理,不要寒了他父皇母后的心。
他急忙向父皇和母后的宫殿跑去,对父皇跪地请罪道:“父皇,儿臣知错。当年母后蒙冤之事儿臣心知肚明,断断不会因为其他人而使母后的清誉有污。儿臣回太子府就会赏那侍妾一杯毒酒。儿臣直至今日方才知道她的底细,否则之前也不会待她如此。经此一次,儿臣定戒女色。太子府今后除了太子妃,再不会有其他的女人。请父皇和母后责罚。”
父皇斥骂了他几句就让他离开了。牧云凛从小到大,唯有这件事被父皇如此重地责骂过。他想在附近走走,排遣掉身上这些情绪,喘喘气,却不想听见父皇还在生气:“朕真是没想到凛儿会被那个妖孽所惑。要是凛儿不知悔改,朕非废了他不可。”
母后仿佛在劝慰父皇:“寒哥哥不要生气,凛儿是我们的儿子啊!断断不是那样糊涂的人。”
父皇似乎还在气头上:“若是凛儿无道,就让冰儿来做储君!冽儿和凌儿都还太小,而冰儿之才并不输她皇兄。牧云穆如本一家,让冰儿做女帝或许还能将牧云银甲和穆如铁骑合二为一呢!”
母后最后还是安慰住了父皇,让父皇没有再说要废掉他的话了。可这些话在他心中扎下了根,他不断回想着,有些怅然若失。
牧云凛回太子府后,就着侍官赐了那侍妾一杯毒酒。他本不想再见到那个女人,可是侍官来报,不见到他,那女人不肯喝。
那个女人姣好的容貌已因临死前的恐惧皱成一团,她对牧云凛大喊道:“牧云凛,你果然是那个贱人的儿子!为何当初我没有选择杀了你,而是被你所惑,以为可以说服你?牧云凛,你同你父皇母后一样,不得好死!”
牧云凛扇了她一耳光:“你咒孤可以,可是孤的父皇母后不行!你既不愿意喝,那孤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孤与你没有立场可言,若父皇顺着你们的意思行事,孤同母后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你说为孤所惑?你确定不是被皇后之位所惑?曾经的世族闺秀,落得如此境地,普通王孙公子怎么能够满足你呢?只有那女人至尊的位子,才能让你拒绝之前的一个又一个,才能让你放下锦被中的匕首吧?”
说完之后,牧云凛便让侍官将毒酒给那个女人喂了下去。
虽说他从未对这个女人动过心,可是他还是感觉自己越来越孤单了。父皇?母后?皇妹?其他人?浩渺的九州当中,真会有一人如同父皇对母后,母后对父皇那般,只对他一人好,只为了他而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