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红灯下,两道身影斜斜掠过石青小路,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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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云梦泽后,烟霞姐姐对我们此番收获感到欣喜。
又是玉髓池边。烟霞一边给我们斟着甘冽芳醇的桃髓玉酿,一边笑问:“眼下可有新的安排?”
紫胤淡淡一笑:“本还想继续云游四方,只是我大弟子陵越刚刚继任天墉城掌门之位,有些事宜向他做些交代。”
烟霞颔首微笑:“还果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师父!”然后又打趣般的说,“你两个剑灵都挺好的啊!一个是你忠心耿耿的战剑,助你斩妖除魔;一个是你温柔体贴的红颜知己,为你排忧解难!”
我又是脸红,就索性不语低头饮酒。
紫胤有些局促地说:“遇上两个剑灵确实是紫胤毕生幸事。”
“那你以后打算如何安排你的剑灵?”
“自然是随他们意愿,不加以阻挠。”
烟霞听了这话柳眉一蹙:“你啊!唉,不说也罢!”遂又叫一边侍立的邀月捧来一卷羊皮书,说,“此有一套剑法,是我和我夫君当初一起编出来的。名曰‘灵柔剑经’。所谓‘灵柔’,意在灵魂深处的感应,还有就是一腔挚诚柔情!我所能讲的就是这些,更大的精妙之处还在剑谱之中,需要练剑者自己边学边悟!紫胤既然在余下来的岁月里云游四方,闲来不妨稍作研究。”
“一腔柔情”?我听了心里暗暗震颤。莫非这套剑法是一套男女共同研习的情剑剑法?
紫胤自然是盛情难却,就伸手接来:“紫胤先谢过烟霞姐姐。”
“你我交友甚久,何须这般客气?只是,有些伤情往事,也不是说放得下就放得下。这些年来,我虽然位列仙班,管辖洞庭一湖,栖居在这桃花洞仙境,看似逍遥快乐,其实内心却仍有放不下的事。”
听着烟霞姐姐越说越伤感,我心里也一阵酸楚,不禁很想知道她到底有何伤情往事?她的夫君又在何处?
而烟霞却朝紫胤柔声笑道:“紫胤,你可否稍作回避?我有些话想跟红玉妹子单独谈谈。”
紫胤会意,只好起立拱手告辞:“那我先走开一步。”
看着他走开之后,烟霞才望着我幽幽叹道:“我心爱之人是个妖,两百年前他去世了。仙人和妖是云泥之别,不可相守。而我动了情念,就触犯了天规,不能飞升步入神界,所以就只能守在这洞庭湖和桃花洞内,守着我的花花草草,守着我的山中生灵。但假如我没遇上我夫君,即使飞升仙界又有何用?不管是仙是人,都不曾轰轰烈烈爱过一个人,又何谈得上有快乐可言?所谓大彻大悟,也必须是知情,懂情,深情。一个人假如连情都没有品尝过、经历过,又如何悟情?也只有爱恨沉浮之后,方能笑看沧海风云,心中达到大阔之境。我最看不起那些人,根本不知情为何物,也从未尝过情之苦涩,却谬谈窥破天道,甚至声称自己大彻大悟。妹妹,这就是我的往事。我始终无法放下,这亦是我的心魔,所以我注定无法成神。”
我心中陡然悲戚,泪水也忍不住簌簌流下:“姐姐……原来有这等伤情过往……”
情起,情灭。情始,情死。情热,情冷。情动,情伤。
染上情字,又有几人放得下、忘得了?不管他是仙,还是凡人。
执念尚在,便是网,便是牢,便是劫。
烟霞接下来的话让我一震:“妹妹,其实我见到你和紫胤后一直很矛盾。”
我望着她说:“姐姐有事不妨直说。”
“你对紫胤的情意不言而喻。可我想问你,如果他因为动了情心而有了执念,就必定不能飞升神界。也便是说,因为放不下你,他数百年的修为将会功亏一篑,就好像如今的我。我的修为已经停滞不前,甚至随着年月增长而渐渐消耗退散,最终会和凡人无异。假如紫胤心中有执念,他也必定会如我今日这般。所谓三劫最后一劫是至关重要,倘若渡不了劫,就会遭受天谴而永远与神界无缘!”
“天谴?什么样的天谴?”我听得有些胆颤心惊,一下子无法安定。
烟霞神色严肃,“比如被收回仙寿,再无永生不老。又或者被逼耗费修为,贬为凡人,情况因人而异。”
我眼内顿时灼热,心神顿乱,整个人好像被抛进了无边云端之中。
收回仙寿,再无永生不老。修为全耗,贬为凡人。
这是任何一个一心修仙之人都不愿意接受的事。这更对任何一个修仙之人都是极为不公平的。
我无力地站了起来,说:“谢谢姐姐告知。红玉明白了。”
烟霞也含泪道:“好妹妹,我知道你心中一定很乱。我知道本不该与你说这些,可这些话堵在我心中实在难受,望你谅解。这便是你即将面对的事实,其中种种得失,还需你自己权衡把握!”
我的眼泪淌到了腮边:“爱人至深,是让他可以做想做的事,而不是成为他累赘。这个我懂。”
烟霞紧握我的手:“妹子,但假如要你因此舍弃这份情感,你又真的放得下吗?”
我的泪已经递到了她的手背上,笑了笑:“红玉愿意为紫胤做任何事。他已经舍身救我多次,我就算为他做一两件事,也算不了什么。”
烟霞将我轻轻拥住,啜泣道:“好妹妹,不管是你还是紫胤,我都不想看到你们任一人受苦。”
我含泪笑道:“姐姐多虑了,其实这正是红玉要面对的事,我无法躲避也无法视而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琴川访友
又回到了雪峰延绵的昆仑山。天墉城静静伫立在雪峰之间,染上了一抹金色阳光。
我随紫胤回到临天阁正堂大门,就看到束着掌门发冠的陵越领着众长老和若干弟子站在那里。
我悄然抬头看了眼紫胤,只见他正凝望着自己的大徒弟,目光里是一抹平和的欣慰。
还有一丝淡淡的骄傲。
陵越急忙上前行礼:“陵越拜见师尊!恭迎师尊回天墉城!”
紫胤却深深说:“你而今是掌门,不必向我行此礼数。而我不日也即将搬离天墉城,择昆仑山某僻静处定居。从此往后,天墉城振兴门楣之重任将落到尔肩上,望你做好表率,兴盛剑术,除魔卫道,心系苍生,为天墉城开启全新气象!”
陵越认真聆听师尊的每一句教诲,眼圈也红了:“陵越必将师尊此番教诲谨记于心,每日三省自身,以师尊作为楷模,定不辜负前任掌门和师尊的期望!”
他一语完毕,紫胤又转身望向那边的苍茫群山,问:“那执剑长老之位,你仍是坚持要空着?”
我心里微微一震。
百里屠苏的名字,注定会成为紫胤师徒心目中永远的一个难以磨灭的伤疤。
陵越的声音非常笃定:“师尊,我心意已决。我会等师弟回来。”
紫胤沉寂片刻,随后轻叹:“就算是上百年,你也要等?纵使是最终毫无结果,你仍要等?”
“正是!陵越不怨不悔!”陵越的声音仍是那般坚定。
紫胤终于合上双眸,长叹:“不怨不悔……”
“屠苏师弟最让陵越敬佩之处是他对自己的每个决定都心无怨怼,一心往前。陵越也想要这般勇气,这般执着,纵使没有结果,也要奋力一试!”
陵越这番话已让我眼眶湿润,就抬头望向紫胤说:“紫胤,陵越这般坚定执着,屠苏倘若能感知,必定会感激他师兄对他的这番心意。人生在世,最为难得的便是不悔二字,紫胤能得陵越屠苏二徒,也是此生最大福分了。”
听了我的话,紫胤闭合的双眸终于缓缓睁开,复又转身看向他英姿勃发的大弟子,“既然由此意志,那你就随你心意行事吧。”然后他又从腰间取下那把白色的古钧长剑来。
我定定看着这一幕,大为讶异。
紫胤莫非打算将自己最爱的战剑赠予自己的徒弟?
陵越也是极为诧异:“师尊,您……”
紫胤却已将古钧捧到他面前,淡淡一笑:“古钧剑是上古战剑,已经伴随为师多年,亦是为师一直斩妖除魔的首选利刃!现将此剑赠与你,望你好生善待。也希望能助你斩妖除孽。”
陵越跪下,双手接过古钧,郑重言谢:“陵越定不辜负师尊殷切期望!古钧剑气雄壮浩然,正如师尊品格!此剑也必定时时鞭策陵越如何做人,如何做掌门,如何除魔卫道!”
紫胤发出一丝欣慰浅笑,又重新合上双眸。银发飘曳,广袖迎风。他挺立的身躯正被阳光染上一抹金光。我霎时有种感觉,他就是昆仑山巅那一坐永远伫立在人们心中的山峰。
傲然,挺拔,永远巍峨,指向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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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紫胤回到剑塔后边小院后,我却渐渐放慢脚步。
男人转身问:“怎么了?”
我低下头说:“红玉有些疲乏,打算先回剑阁稍作休息。”
紫胤感到惊异,就问:“可是感到身体有异?”
感受到他沉沉的目光压过来,我有些呼吸不畅,就说:“待我稍做休息,就会过去替紫胤整理需要搬走的物品。”
毕竟是要搬走了,那些东西自然是要整理清点的。
而紫胤却淡淡说:“我早已经委托陵越和其他弟子去将我的藏剑搬运到隐居的住处去了,其余只剩一些剑谱和古籍等书房的物品,你简单收拾一下即可。”
我禁不住问:“你将古钧赠予陵越,其实最大目的便是为了保护他吧?”
古钧剑气强盛凛然,一出剑鞘机能射出灵光,让恶灵为之生畏,迅速退散。身为新一任掌门,陵越必须要拥有一把这样能镇邪驱恶的战剑。
“红玉很明白我的心意。我确实有此意。”
印证了这个想法之后,我低头含笑:“那我明日就替紫胤收拾整理。”
而紫胤却轻声道:“你先去休息,此事不急。”
可他根本不知道,我接下来确实不知该如何坦然面对他。
素日洒脱爽直的个性,似乎离我越来越远。我,越来越不像之前的那个我,也越来越不懂如今的我。
究竟为何会变成这般?患得患失,无法安定。一腔情思忽喜忽悲,无处着落。
我真的很怕,我会伤害到他,会连累他失去今日得来的一切。
烟霞说过的,如果紫胤真的因为我有了执念,那么他就不能继续获得更高的修为了,甚至会被夺取仙籍……
我很怕,真的很怕……
我掩饰心中紊乱,轻声说:“那,我先行退下了!”
穿过回廊,我走进了剑阁。越来越清冷的脚步声,好像刀刃一样划着我的心。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望着我的背影。
剑阁的木门缓缓合上,将我和紫胤隔在了两个空间之外。
或许,我该为他做最后一件可以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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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这一觉睡得很不安定。
我知道,我被困在了自己编织的网中。我必须要来个了结,否则,我将永困其中,不能自拔。
睁眼,运气,调息。我化成一道艳丽红光,飞出了剑外。
我的双脚刚沾到地面,却被眼前一个人影吓了一跳。
我还是第一次从宿体一出来就看到有人站在我面前,而且还是那么近,只需伸出半只手臂就能触摸得到。
待我看清楚后,才唤出声来:“紫、紫胤?”
我这才看清楚,红玉剑就在他的手中!
难怪……
我顿感心跳剧烈,呼吸也急促起来,就不由低下头。
长久的沉默。
他身上的气息离我是如此近。雪花清冽的气味,秋水一般的温润清澈……
他第一句就是:“可否真的身体不适?”
我急忙摇头否认:“不是!”
这时,我突然感到有一只手轻柔地拂过我的耳畔,替我捋起了一缕垂下来的鬓发。那人微凉的手指触过我温烫的耳根,就好像凉雨浇在火苗之上。
剑阁内烛火摇曳,都在默默看着这一切。我和他的身影,紧紧交缠在墙壁上。
紫胤他帮我掠头发?我反应过来之后满脸发热,心跳汹涌慌乱,根本就不敢抬头望向眼前人的脸庞。
冰山般高傲的紫胤,对我几乎淡漠了数百年的紫胤,居然会突然对我做这种只有特别亲昵的人之间才有的小动作?
羞赧难耐之下,我唯有退开一步欠身说:“紫胤,我去替你打点东西……”
紫胤将手收回放到背后,恢复成平日清冷而恭敬的样子,微微颔首:“有劳了,需要带走的东西我已经列好清单,你照着整理即可。”
“红玉明白,我先告辞。”
脚步纷乱,心里更乱。我步出了剑阁,抬头望见天边的一弯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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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紫胤整理好了书卷、剑谱和一些笔墨纸砚之后已经是东方初曦。
梨花木案头上,我执起毛笔,摊开纸张。
烛火曳动,照着我凌乱的心绪。
既然如此,何必犹豫?我习惯做事从不言悔,那么此刻也不例外。
能为他做一件我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哪怕微不足道,但却也要奋力一试。
紫胤必须飞升神界。他起初最大的心愿便是修仙得道,而天地间像他这般心性高洁、胸怀旷远之人,不应该最应该得到位列神界的资格吗?
所以仅仅因为动了一抹情念就要前功尽弃,这是在无法令人接受。
这不是我爱一个人最想要的结果。如果爱一个人不能助他完成心愿,又谈何而爱?谈何而恋?谈何而为真?
屏息之间,我提笔一气呵成。纸上一行字跃然出现:“紫胤见信:红玉三思之后,决意窥破爱恨,抛却执念。故欲独自外出静心修行。从此岁月,红玉无需紫胤挂牵。望紫胤潜心修炼,早日飞升神界,继续恩泽天下苍生,拯救广袤生灵。红玉留字。”
清泪两行,滴滴落在纸上,竟染开了一朵云彩。我颤着双手将书信放在案头,轻轻转身离开屋子,静静回到了剑阁。
微弱烛光中,我凝望着红玉剑墨绿色的剑匣。
是时候该走了,我合上眼,毫不犹豫地从剑匣中取出红玉双剑,挂在腰间。
剑阁里烛火绰绰,照着我渐渐消逝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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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姹紫迎熏风,酥雨清润草如新。
许久之后,我又到琴川。
石桥、亭台、阁楼,小巷。小河淌水桥下漾清波,枝头雀儿宛转入房梁。
一切都好似旧时景,但一切终究还是变了。
来到方家大宅前,我向守门的小厮说:“请禀报你们家少爷,说红玉来访。”
小厮把我打量了片刻就立刻去禀告,不一会儿就回来告知,少爷有请。
那年蓬莱之战后,我和兰生猴儿也有数年未见了。脚步刚踏进小院,就听见里屋传来猴儿的叫声:“女妖怪?真的是你啊?”
一个面如冠玉、一身青袍的俊朗书生出现在我面前。我上前站住,伸手指着他笑了笑:“猴儿,我是来看看你是不是变得越来越贤惠了?”
作者有话要说:
☆、遭遇宿敌(1)
兰生见到我自然是万分惊喜,就恨不得立刻把我拉进屋里去,说:“女妖怪,你不是一直在昆仑山吗?怎么突然下来了?是不是有啥要紧事呢?”
我微笑摇头,然后说:“只是突然想偶尔四处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