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最后一批理中客到达战场之前,郑智雍必须拿出更充分的证据让他们改变想法。
一个村子中一家人打伤了人,其他人可能会考虑报警捉拿伤人者,可如果全村都参与了,讨论的话题恐怕就会变成如何把责任推给受害者,或者如何杀人灭口。
“我现在要脱鞋吗?”郑智雍问。
公布家人的情况自始至终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富家子弟里面他的水平不太够看,对父辈的依赖其实也不少,但是在医疗费上花父母的钱和利用父母人脉为自己的工作减少麻烦已经是极限,在自己的事业遇到麻烦的时候拉父母做挡箭牌,这种事他干不出来。
“不急”,安硕俊说,“你可以再说些什么,让你到非脱鞋不可的地步,这样你的anti会少些借口”。
比如“只有几个人让他脱,谁想到他那么没骨气真脱了”之类的。
“我明白了。”真麻烦。
“做好接受采访的准备”,安硕俊补充道,“我会联系媒体给你做专访”。事情太多全让郑智雍自己在ins上说恐怕解释不清楚,找一家媒体白纸黑字录音笔记下来,还是很有必要的。
黄奉全将剥好的豆子交给长媳,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客厅的沙发。正在和长孙谈恋爱的那个女孩子下意识地站起来想扶,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这条腿已经坏了四十年,该怎么走,我早就学会啦”,年逾古稀的黄奉全面色红润,看起来非常健康,事实上除了他的那条三十岁的时候摔坏的腿,他浑身上下的零部件都在很好地运行着,但在嘴上他是要谦虚一下的,“那时候因为意外腿坏掉了,幸亏学了门修钟表的手艺,才能好好地把孩子抚养大,可是现在手也不行了,过去什么零件都敢拆什么都能安,现在孩子们连菜都不敢让我切了,只能摘摘菜剥个豆子”。
“那已经很厉害了。”闵雅琳伸出大拇指,说。和子孙在一起生活的老人里面可是有不少一副高高上上等着伺候的范的,要不就是活在另一个世界让人敬而远之。黄奉全这样既活跃又随和、还知道不少年轻人中的话题的,绝对称得上是异数了。
不得不说,这让闵雅琳心里轻松了不少。他的男友黄佑俊是家中长孙,按照传统应该奉养长辈。虽然现在两个人都年轻,谈婚论嫁还远得很,但是她有意进一步发展,早早了解对方的家庭是很有必要的。
长辈开通,那再好不过了。
黄奉全哈哈大笑。他知道这个小女孩在想什么,也不以为意。对于自己的豁达开明,他一直是很自豪的。
自家人不和睦相处,摆架子做什么?黄奉全是明白人,他的儿子还有找到的媳妇也是明白人,知道怎么将有限的时间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爷爷。”
开门进来的人是黄奉全次子的儿子黄佑民,他背着书包,刚刚从补习班回来,他父母这些天有事出差,便把儿子暂时托付给了父亲和兄长。黄佑民换好鞋走进了,先喊了爷爷,再乖乖地向黄佑俊和闵雅琳问好,在面对闵雅琳的时候,眼里不由自主地流露了几分好奇。
他堂哥什么时候谈的女朋友?
“来”,黄佑民还在想这件事,他的爷爷就冲他伸出了手,“老规矩,手机交给我”。
黄佑俊给他女朋友解释:“爷爷立的规矩,去上补习班的时候为了联系可以带,回来学习时间手机交给他保管。”
黄佑民苦着脸:“爷爷,能不用我的手机玩游戏吗,我的记录啊——”
闵雅琳:噗。
“你知足吧,我上学的时候都没有智能机。”黄佑俊说。
“那好,我刷ins。”黄奉全笑呵呵地说。
“能让我先看一眼吗?”黄佑民磨磨蹭蹭地掏出手机,继续讨价还价,“我想看看有个人有没有更新”。
“谁啊。”黄佑俊问道。
“爷爷知道thinker吗?”
“上《无限挑战》那个对吧。”黄奉全再新潮,对于网络也不像年轻人那样熟悉,他平时获取信息主要还是看电视,而郑智雍的事在网络上闹得很凶,传统媒体报道时态度却很谨慎,所以他的消息有一点滞后。
黄佑民一看爷爷不清楚情况,便简单地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遍,包括事情怎么闹出来,兵役厅说了什么,郑智雍在ins上怎么说,网民们又是什么样的反应,黄佑俊也补充道:“兵役厅加上文件证明,一般是够用的,但是thinker之前表现得有点嚣张,现在信他的人不多。”
“这怎么能是一回事呢?”黄奉全面色不豫地看着孙子的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的是“thinker_j”这个账号的最新一条留言,“我的证件和身体情况鉴定作为证据已经足够充分,高调,或者有些人说的‘嚣张’,那是性格问题,与现在的事情无关”,在黄奉全看来分外刺眼,“要畏畏缩缩的才行吗?”
闵雅琳悄悄地捅了黄佑俊一下:忘了你爷爷也是个残疾人了吗?说话的时候过过脑子啊。
黄佑俊一抖:爷爷一直以来都表现得比健康人还有活力,他刚才还真没注意。
黄奉全默不作声地看着ins下面那堆大意为“是真的就脱要不然就服役去”的留言,面无表情,他平时很慈祥,这时收起笑意,看上去居然有些可怕。
“爷爷……”
“滴。”
正当黄佑俊试图找个话题打碎这尴尬的僵局的时候,手机响起了ins更新的提示音。
“怎么全屏看视频?”黄奉全问。
黄佑民狗腿地跑过去,帮爷爷把手机摆弄好,然后坐在旁边,按下了播放键。
第134章 134。I yield
在网络上的攻击声浪涌至最高点的时候,郑智雍再次更新了ins。
视频的背景是狭小整洁的室内; 郑智雍坐在沙发上; 正对着被固定的手机。
“我仍然认为; 要证明我免除兵役的正当性,兵役厅的发言和关于我身体情况的鉴定报告已经足够了,因为家境好就可以作假,还要装成残疾,从逻辑上讲很难理解; 暴露受伤的地方来证明报告没有作假; 也不应该是我的义务。”
他这段话说得并不慢,但因为声音清晰严肃; 听起来一点也没有仓促的感觉。
“但是我看到了网络上的留言”; 郑智雍话锋一转; 呼气时夹着若有若无的叹息,“具体是什么留言我不一一列举; 也许是威胁吧; 可是如果真的发生了,因为我影响到了原本不应为此事负责的人; 这样的后果不是我所能承受的”。
“你们赢了,i yield。”
郑智雍冲着镜头勉强地勾了下嘴角; 声音里有着厚重的苦涩。
他低下头; 把两只鞋的鞋带解开; 然后一只只地脱下来; 又拿起手机拍摄; 从上往下拍的时候,能明显地看见两只鞋鞋底的厚度不一,左边要厚很多。
接着画面上移到了郑智雍的膝盖。郑智雍调整了一下姿势,将两条腿都放在沙发上伸直,再稍稍弯曲,镜头之中,左边的膝盖要更高一些。
接下来,郑智雍的双腿重新伸直,而镜头顺着郑智雍的小腿一路下移,一直到脚踝处。
人坐在沙发上,双腿伸直的情况下,左脚的脚后跟的位置却比右脚的脚踝更加靠上。一根皮尺默默地进入镜头,放在两脚的脚跟之间比对。
距离是六厘米。
在这个过程中,郑智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最后他举着镜头对准皮尺和自己的双脚不动,仍然一言不发。
他沉默又隐忍地展示了真相,然后让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我想,我应该不用再证明这不是障眼法吧。”
在视频的最后,郑智雍这样说道。
“不像话”,黄奉全满脸通红,不是那种健康带来的面色红润,纯粹是气的,“政府给的证明还不够,因为身体得到什么优惠,都必须要在所有人面前验一验吗?高调怎么了,身体情况确实不允许,还要和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黄奉全性格乐观豁达又积极向上,虽然腿脚不甚灵便,他活得比很多这个年纪的健全人还要精彩。但这不等同于他对自己的身体残缺一点都不介意,郑智雍的事情几乎把他有限的几个痛处戳了个遍,戳得他整个人都要爆炸了。
黄佑俊一抖,他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主要原因其实是仇富”这样的话来,也不敢再说“thinker之前太高调才会有那么多人觉得他仗着背景肆意妄为”,他爷爷也是个活得一点不畏缩的残疾人啊。
黄佑俊不敢说,黄奉全却主动问了:“他之前做了什么事,我看《无限挑战》上除了想得有点多有时候有点奇怪,其他的还可以啊。”
“出去聚餐回去的时候发现开车的司机喝了酒,他把司机从车上拖下来揍了一顿,然后在ins上公开说不会为此道歉。”
黄奉全:“有什么问题?”
“网上有的人觉得艺人姿态太高。”黄佑俊说。
有的话真的是只能在网上说的,比如“虽然对方酒驾但是你也不该动手”什么的,在现实中说出来,周围人都会把你当智障。
“那也不能把对的事说成错的。”黄奉全皱眉道,他这个年纪的人是从韩国最贫穷的年代走过来的,普遍不怎么看得上不事生产的演艺人员,但黄奉全的优点是能够就事论事,不能因为身份是艺人,就把没错说成有错。
“是的……”
黄佑俊刚刚张嘴,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走到一边接起电话:“喂,我是……什么时候……明白……我会好好准备的。”
“工作上的事情?”
黄佑俊回来以后,闵雅琳问。
黄佑俊点了点头:“主编说我们要邀请thinker做一个专访。”
“你会去?”黄奉全抬起眼皮,问。
黄佑俊点头。
“这样”,黄奉全的脸色已经平复,但相比他先前的状态,现在的样子只能算是“余怒未消”,“要不要我帮你想一些问题?”
黄奉全脾气好,对于自己身体上的残缺,也属于不那么敏感的一类。即便如此,在看到郑智雍的视频以后,他仍然没有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在外人面前发了火。其他残疾人的反应,就不像黄奉全那样“克制”了。
这是在搞什么,啊?没有任何逃兵役的证据,兵役厅的声明和文件证明也挑不出问题,就凭一句虚无缥缈的“有背景”,又要挖别人的家庭信息又要人家当众暴露身体残缺,我们这些身体有残疾的,如果不按你们的要求活得“谦虚”点,打个酒驾司机也要认错,是不是也要一个个证明啊。
郑智雍的粉丝还没来得及拿着视频找anti们打脸,残疾人群体先炸了。
韩国人本来就喜欢抱团,残疾人这个群体人数少,因为身体上的劣势竞争力较健全人差,更加有群体意识,更加敏感,也更加容易物伤其类。郑智雍在视频里脱鞋暴露腿上的残疾的一幕,带给他们的屈辱感甚至远远胜过了郑智雍的粉丝们所能感受到的,特别是那群因为身体残疾而免服兵役的人,看着郑智雍被网民们步步紧逼,感觉和自己遭遇了那些没什么两样。
必须要炸。
这个在网络上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群体,因为郑智雍的视频而自发集合,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
instiz社区上热度上升最快的帖子名字叫做“有看到thinker视频的残疾人吗?”,发帖人说:“之前对thinker没有太大感觉,看《无限挑战》只觉得他挺有才的,然后不太爱动,可是这几天他的遭遇看得我非常难受,真的非常难受。明明证件有,伤情鉴定也有,都没找到问题,可就是没人相信,非要thinker把自己身体的残缺当众暴露出来。”
这位发帖人还说:“我小的时候不小心受伤,左手小指的第一节 被截掉了,不是很严重的残疾,对正常生活的影响也不算大,但是我没有办法忍受自己从健全变成了这样,总是下意识地把左手缩起来不想让人看到。thinker2007年、也就是十六岁的时候受伤致残,现在却活得和健全人一样甚至比很多健全人都要强,我很佩服,在他放视频后也觉得很难过。thinker不博取同情,靠才华取得现在的成绩,最后正当地免除兵役居然会被质疑,把他逼到了这个地步。我不知道那些骂他的人是怎么想的,也不敢想下去。”
这条帖子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
“就业照顾啊兵役免除啊都是我们健全人施舍给你们的,所以老老实实地摆出一副接受施舍的样子,大概是这样想的吧。”
“或者是‘你一个残疾人怎么可以活得比我们都强?必须是假的’。”
“我是因为腰椎受过伤免除兵役的,知道我不服兵役的人经常说‘啊,你很幸运’这样的话,疼的时候坐都坐不稳,换他们试试!”
“楼上还是幸运的,他们没让你证明你腰真的有伤。”
“如果要证明的话真的麻烦了,thinker可是把x光片都拍照上传了,还被说是假的。”
“把拍x光的过程全程直播?”
“我这样单眼失明的怎么办?如果他们说我有背景买通医生的话。”
“似乎无解,我这样的聋哑也无解。”
……
网络是抒发现实中的不满、愤懑等负面情绪的一大渠道,郑智雍的退让则一下子点燃了残疾人这个群体心中的怒火。
就免服两年兵役看把你们嫉妒的!我们得到那么一点“福利”,还必须要当着你们的面验明正身是吧?
对于歧视类问题非常敏感的他们一边热烈讨论,一边齐心协力把视频里郑智雍在脱鞋前说的那句“i yield”刷到了热搜榜的首位。
还有,热搜的第二名是“thinker ins”。
事情由“富家子弟借助背景免除兵役”一下子变成了“歧视残疾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那些骂郑智雍骂得欢的人并不在意郑智雍的反驳,公众人物往往被默认要被公众所消费,被误解被谩骂被侵入私生活被造谣,都是大多数人眼中应付出的代价,他们也不在意郑智雍的粉丝,明星的个人意志不被在意,默认为低龄、盲目、瞎折腾的粉丝也好不到哪里去,说不过了就扣一顶“脑残粉”的帽子,这招在网上至今都很好用。其实不仅是anti和喜欢喷人的网民,比他们实事求是许多的媒体,也不怎么在意这两个群体的想法。
可是残疾人群体……首先“政治正确”那一关就过不去。
在instiz的那条聚集了各种残疾人的热帖出现后不久出现的另外一条名叫“i yield”的帖子,则让一些敏感的人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在那条帖子里面,残疾人们纷纷上传自己身体残缺部位的照片,这当然可以理解为一种赌气——你们不是说残疾证和伤残鉴定都没用必须要眼见为实吗,thinker那么少见的态度坚定的艺人都败在你们的威胁之下了,我们的本事还比不上他呢只能跟着投降,现在看到了吧?可是这导致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现在的情况看上去真的很像社会在欺压残疾群体唉!
这样说出去很丢脸的!
作为一个现代文明国家,即使有喷子在网上说“你们就是什么都干不了整天吃我们纳的税所以老实点”,“欺压弱势群体”这个罪名,明面上是死也不能认的。
“i yield”这条帖子越接越长,不仅是媒体,连有关部门的官员也开始头痛起来。这样的事情不快点压下去,让别国媒体注意到就不妙了。
然后他们猛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他们的娱乐产业是走出口路线的,娱乐圈里那点事国外的人很容易知道!
“娱乐版的事突然到了社会版……”郑智雍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会闹得那么大”。
他想的只是把事态及时地控制住,脱鞋自证清白的行为会戳到残疾人群体的痛处,他之前根本没有想到。郑智雍缺少基于客观境遇的抱团意识,和其他残疾人的交流很少,所以在关于那个群体的事情上迟钝了些。不过将心比心,现在他们的反应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不怪你,我也没想到”,安硕俊很爽快地承认道,残疾人这个群体很少发声,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因为“娱乐圈的事”集体炸锅,“你现在要小心一点,不要随便说话,特别是外国人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