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和我一样。”郑智雍轻描淡写地说。
和他知道的没什么区别。
“你——”
李希成怒视,但在墨镜的阻隔之下,眼神攻击没有丝毫用处; 连坐在对面的郑智雍都感受不到; 只是从他的声音里判断出这位特殊的anti不太开心。对此他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有没有告诉你我当时是什么样子?”郑智雍问,“我对疼痛的耐受能力一般,车刚从我身上碾过去的时候就疼晕了; 这样的事情他也不好对我的父母讲”。
面对受害者时强调自己有多么不得已,那是人之常情,描述受害者当时的惨状就是给自己找罪受了。不过对象是自己的儿子的话,可能会有些不同?
“你那时已经没有意识”; 李希成因为郑智雍的要求而噎住了一会儿,才干巴巴地说,“上半身露出来,下半身在车底下”。
“哦”; 郑智雍对于这个答案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 “我说过那时我有点走神; 具体是怎么被卷进去的已经没有印象了; 你说的和我那时看到的事故责任认定书对得上,也和我受伤的地方对得上”。
郑智雍的平静给了李希成一种强烈的紧张感,尤其是他隐隐地感觉到谈话的节奏又要回到郑智雍的手中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了一下椅子的扶手,身体前倾,摆出了一个有点攻击性的姿势:“我说的这些……你都知道。”
“是的”,郑智雍点头道,“你所说的和我了解的,目前基本上没有区别”。
闵雅琳所在的小餐厅里,已经是“大家一起看直播”的场面了,除了厨师们还要坚守工作岗位,因为大家的精力都不再吃饭上而清闲了不少的服务员们都能听一耳朵,餐厅的老板、一个快六十岁的大妈在征得闵雅琳的同意以后干脆站到她背后和她一起看。
“酒桌文化啊”,李希成讲到他的父亲在酒桌上不得已喝了酒,又后悔又忐忑地回到车上的时候,老板感叹道,“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
“社长开店看到过这样的情况吗?”有同样在看vapp直播的顾客问。
“劝酒是肯定有的,喝了酒的人出去是自己开车,坐别人的车还是找代驾,我就不知道了。”
“社长不用为难,这也不是你能管的。”又有人说。
老板笑了笑,指着墙上挂着的摄像头,说:“不过去年出新规定,有人酒驾的话一起喝酒的也要受罚,这样的事就少了。”
“还有一起乘车的”,闵雅琳心中一动,开口补充道,“去年thinker打人那件事,如果他没有发现开车的人喝了酒,被查出来的话,作为同乘人也可能担责任的”。
“噢——是有那件事情”,老板的那个年龄,对很多热点话题都不太关心了,花了一会儿才回忆起来,“证明自己不知道的话,应该不用担责任吧”。
“还是有麻烦。”闵雅琳说。
“那倒是。”
与此同时,一家四口所在的那桌女主人正在对两个孩子谆谆告诫:“以后你们爸爸要是喝了酒,不要坐他的车,听到没有?”
“孩子怎么懂这些”,男主人小声地说,“有的时候要应酬,没有办法”。
“我知道”,他的妻子小声地抱怨道,“如果我在的话就能替你开了,你就不能请个代驾吗?”
“代驾多贵啊,就那么一点路。”
“你看,那个anti他父亲”,女人用手指了指屏幕,“如果你像他一样撞了人,或者哪一天我和孩子走在路上,像thinker一样走在人行道上突然就卷到车底下……”
男人不再反驳,叹了口气:“联络感情要喝酒,这文化——那司机也是可怜。”
年轻人的那桌,有些韩语听说能力但是不太清楚韩国文化的外国小哥有些困惑:“他不想喝,为什么不拒绝呢?”
他的韩国同学有些尴尬地解释:“要他喝酒的是比他资历深和地位高的人,不喝酒的话会被视为扫兴,不合群,会被打击和孤立。”
“可这是为了安全啊”,外国小哥仍然很不解,“明明知道他要开车,喝了酒开车会有风险,还要逼他喝酒,这是故意在害人吧”。
同桌的韩国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先继续看直播”,最后有一个人开口说道,“corner只说他父亲有多么不得已,不提thinker当时的情况,thinker提到了他才说了两句,这是不是有点耍心眼啊”。
“thinker居然知道这些,也没有说过他知道肇事司机是酒桌文化的受害者”,另一个人说,“他是怎么想的?”
“你是怎么想的?”李希成问,“你知道你们的做法会带来什么后果,对不对?”
“我的父亲向肇事者要求赔偿,数额是我的必须治疗所需的费用,你父亲是借了高利贷来付这笔钱的,我知道”,郑智雍慢慢地说,“有问题吗?”
“我听过很多遍《rich man》”,现在是真正的图穷匕见,李希成身上的肌肉在一寸寸地收紧,“你们并不是付不起那笔钱”。
“是的。”郑智雍说。
“我想写出了《rich man》的人不会不清楚钱的作用……那你知不知道最底层的、赤贫程度的家庭,要想有所改善是多么困难,大多时候不是仅靠努力就能做到?”
“我知道。”
“你知道我父亲的饮酒驾驶有不得已的因素,也知道那笔索赔会为我的家庭带来什么,而你并不缺钱——”李希成慢慢地握紧了椅子的扶手,愤怒正在他的身体里燃烧着,“根据我这半年来为你送快递所看到的,你过得很好”。
“哈?”郑智雍只觉得荒谬。
“过着宽裕悠闲的生活,炫耀着宽裕的家境,用金钱把伤害过你的人打入地狱,同时用你受到的伤害博取同情,你到现在还认为你所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正义的吗?我们一家人背着债务卖着力气领着微薄的收入辛苦地生活的时候,你逍遥地待在家里或者出门聚会玩乐,见到外面的人又控诉着你的悲惨,而我们罪无可赦……我无法忍耐下去了。”
最初“受害者”在李希成的脑海里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因为他的存在,自己一家的生活天翻地覆,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后来他尝遍了贫困生活中的苦痛,中学生活的寒酸艰苦,特别是与无忧无虑的同龄人对比时的嫉妒与不甘,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上大学时的失落,做快递员时受过的委屈,想起身上背负的债务时的绝望,他开始埋怨自己为何要承受这些,父亲为什么喝了酒却没有更小心一点,那个被撞到的人为什么没有多留意一下路上及时地避开,以至于现在大家都如此辛苦。
再后来,thinker横空出世,他也终于知道了那个“受害者”的身份。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有过车祸致残的悲惨命运的样子。外貌、才华、学历、家世无一不是一流的thinker,优雅而嚣张地出现在镜头前,理所当然地做着各种出格的事,偏偏得到了挑剔的民众们的肯定。他在街上打人,却得到了《无限挑战》和《show me the money》两个节目组的力挺。他隐瞒了身体的情况以至于传出关于兵役的流言,最终公开时则获得了铺天盖地的心疼与称赞。
凭什么。
“你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过上了很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生活,又借用行动上的一点不方便,把自己摆在让人同情的立场,在这个时候,还有人在为你九年前的受伤付出代价”,与郑智雍的沉默相对的是李希成越来越激动的情绪,“我父母的后半生,还有我和姐姐的,几乎全部的人生”。
郑智雍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的松动,他嘴唇微张,想说什么,最后轻轻地叹了口气,神色重归柔和:“我大概明白你想说什么了。”
他最怕遇上的是对方的思维他完全无法理解、大家偏偏又很赞同的情况,李希成的观念算是稍微有点清奇,还是能对话的。
“首先,我要再次说明,我是几级的伤残,碎过多少块骨头,左腿短了几厘米,这些对我现在的成绩影响不是非常大,我对于它的利用”,郑智雍拍了拍自己左边的膝盖,“去年利用它来解释一些争议,今年想借助它去讨论一些问题,想靠它红是不可能的,大韩民国的耳朵们一直很挑剔”,他引用了李希成说过的话。
“而那年车祸之后我过得怎么样,和我父亲对你们做了什么没有关系,它和我自己、还有我后面遇到的人和事有关。如果我自己努力学习考上了好的大学掌握了多门语言,遇到了热心的朋友鼓起勇气去尝试更多的事情,有好的运气发现了天赋,所以当时要宽容一些的话,那么如果我没有忍受住疼痛荒废了高中,现在是一个靠着父母余荫混吃等死的废人,或者运气再差一些,有一天走在外面碰到相似的情况,因为行动不便而没有躲开,受了更重的伤,甚至丢掉性命,难道我要回过头去继续追究,让你的父亲为这些负责任?”
李希成无言以对。做下这一连串事情,甚至主动让郑智雍开直播,还没有自己准备伪装,李希成已经差不多是自暴自弃了,可是他仍有不能承认的事,那就是他心里对父亲的一点埋怨。郑智雍把《六亲不和有孝慈》放出来尚且要小心翼翼,李希成怎么敢说出让他的父亲一个人承担的话?
这样的话他在家人面前都没有说过,偶尔在脑中一闪而过而已,积攒起来的负面情绪,在这半年里差不多都倾注到了他眼中活得逍遥放纵的郑智雍身上。
“我父亲的做法是基于当时的情况,我的评判也是基于当时。后来我们没有过交集,我没有继续报复,提酒驾这件事的时候也无意于给你们带来新的麻烦——我甚至此前一直不知道撞我的人的具体情况,不然我不会认识你半年都没有发现一点不对。”
“而当年的情况是,你的父亲没有扛过劝酒,又必须在当晚把车开回首尔,所以饮酒驾驶,看错了信号灯,避让前方正常横穿马路的行人,开上人行道,撞到了在人行道上走路的、没有留意马路上的情况的我。”
“我的父亲在知晓这一切的情况下,要求肇事者、也就是令尊赔偿我的治疗费用。我觉得——他没有做错。”
“他已经考虑到其中‘非故意’‘不得已’的成分了。”
“如果一个人的至亲是被一个晚上愉快地喝了酒的、开着大货车那样的凶器夜晚在街上转悠的、那样的人形自走炸弹撞得变了形状,他的报复绝不仅仅是要求金钱上的赔偿!”
第236章 236。交锋(三)
郑智雍的爆发来的猝不及防。他此时的样子其实不算失态; 没有动手; 甚至没有站起来; 变化的只有气场; 他不再是那个“说出你的故事让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的安静倾听者,听完以后他觉得“你居然是这么想的?”。
太让人失望和生气了。
前面郑智雍还在严肃地条分缕析,带领着人们的思路去将错杂的事实梳理成清晰的逻辑,他一边说,听众们一边点头; 而当说到自己父亲的做法时; 他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最后的一段话几乎每个字与字之间的缝隙里都夹杂着火星,人们为之一怔——尽管清楚郑智雍不是什么好好先生; 他在公众印象中的因为愤怒而情绪失控,还只有因差点成为酒驾同乘者而当街动手那次。
但郑智雍的情绪不影响他的表达,人们一边感慨着“thinker也没有那么冷静”,一边顺着他的话发散了思维。一家四口中之前还有点意见相左的父母; 此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仍然沉迷游戏不可自拔的两个孩子。
如果有人酒后开车在街上转把我的孩子撞到“变形”……
宰了他!
和闵雅琳一起看直播的老板也是有孩子的,她的想法与那对夫妻没有多少不同:“thinker的家境不是很好吗,儿子被撞成那个样子居然只是要了赔偿,没有用其他手段; 做父亲的脾气也太好了。”
“如果社长遇到这样的情况; 会怎么做呢?”闵雅琳问。
“整死!”大妈秒变剽悍女王; 然后又回到大妈状态; “不是没那个条件吗”。
政客争取群众支持靠的是具有侧重点的政策; 其他人争取舆论优势,靠的则是同理心。李希成将人以阶层划分,强调郑智雍家境优越收入丰厚,而冷眼旁观别人因他而陷入贫苦。郑智雍对此当然嗤之以鼻,然而直接说出“不管有没有钱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这样的话,对于消弭仇富心理没有任何作用,于是他先强调了郑文宇的另一层身份。
父亲。
任何一个疼爱孩子的父母,遇到这样的事都会做得比郑文宇更过分,如果他们有郑文宇的条件的话。这样一比较,郑文宇的做法都算得上“圣母”了。
这可冤枉了郑文宇,他只是在做到了最基本的一层后将决定权交给郑智雍,而郑智雍不打算继续。
看李希成这样子,是意识不到郑智雍的克制和宽容了。
郑智雍的爆发让李希成措手不及,尽管常常腹诽郑智雍说话头头是道却做着虚伪的事,半年来和郑智雍打交道感受到的都是如沐春风的温和礼貌,对于郑智雍的愤怒,他多少有些缺乏准备。郑智雍的目光牢牢地锁定着他墨镜背后的眼睛,眼眸中深沉的湖水急速凝固,变成了坚硬的冰山,随时要迎面撞来。李希成不适地眨了眨眼睛,随后意识到了这个动作,更加不适。
“考虑……你说那是已经考虑了的结果,你觉得把人生完全毁掉,是合适的吗?”
在李希成心里酝酿了九年、煎熬了半年的想法,绝非郑智雍三言两语能够改变。片刻的慌乱之后,李希成重新抓住了重心。
我的父亲不是故意要撞你,甚至不是故意要喝酒的!你的腿残了也不会活得太差,何苦把人往死里整。
“我必须要承认,让你们家里的其他人承担连带责任,是很遗憾的一件事,你们一不是他酒驾的成因,二没有从中获益,连坐是不合适的”,这一次,郑智雍沉默良久,轻声说,“但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让你父亲一个人承担所有的责任,这很困难,金钱的赔偿不能兑换成在监狱里的刑期,我也不能找黑社会以牙还牙,也给你父亲留下个残疾什么的,我不想为了报复留下违法的记录,好像唯一的办法只有你的父母在当时离婚分居,切割干净财产关系,孩子随着母亲生活,然后你的父亲一个人负责赔偿”。
分割财产后没有抵押物的李东吉还能不能借到高利贷,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
这一次李希成直接站了起来。
迄今为止,他唯一牢牢抱紧、不能舍弃的,就是“看重家人”这个标签。将“自私”直接搬上台面不符合韩国国情,尽管确实有自私的成分,他也必须要说“我是为了我在乎的人”,怎么能够顺着郑智雍的话,承认与李东吉划清界限是最好的方法?
“我知道这是残酷的,你们不愿意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对面的人声音平静、沉重而坚定,“可是,你的父亲,他必须付出代价”。
“我没有做错事,在人行道怎么做都不需要为被机动车撞到这种事负责,要是精神涣散成为了罪过,蹲下来系鞋带、打电话这样的行为又该怎么说呢?”
李希成没有立即对“必须付出代价”这句话做出回应,郑智雍便趁热打铁,对他的观点进行进一步的解释。
“但你的父亲犯了错,他明知道他做的是违法的,也是会对无辜者产生危险的事情,虽然有不得已的地方,但是拒绝也是办得到的,而他做了。法律中规定对他人身体的严重伤害只有在正当防卫和紧急避险的情况下可以免除责任,你觉得是因为它太严酷吗?”
“主动性质的违法行为不能轻易地得到赦免,否则后面会有更多人去钻空子。你的父亲付出了代价,要开车的人在喝酒前想起有个人酒后驾车撞了人赔得倾家荡产,可能会退缩,或者多了个理由推辞递过来的酒杯,反之……‘喝酒后把人撞残了最后也没什么事’,这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