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尔耸耸肩,在大声对怀特吩咐以后,厨房又响起了一串锅盆掉落的声音。
华生条件反射地用手帕擦下额心,福尔摩斯则深吸一口气:
“我想我们还是快点进入那个案件比较好。”他一说完,克莱尔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反驳道:
“当然,但在这之前,我觉得有必要和医生说一说我们从树林回到房子那段路上,我所遭受的精神折磨。”
华生愣了愣,他扭头看向克莱尔时,才发现福尔摩斯的表情略显微妙:
“但夫人,事实证明您现在真的和赫德森先生分道扬镳了。”
“……”克莱尔耸耸肩,用手将落下的碎发挽到耳后,并没有顾及福尔摩斯的话,她重新说道,“医生,后来我们便重新启程……”
※
“哥哥,你不要紧吧?”克莱尔坐在另一匹马上,当看到自己的兄长一脸菜色地趴在那儿时,她还是关切地问道。
“没…没事。”维克多将脸别向了自己马儿的前面,带着猎帽的青年正牵着缰绳向来时的方向走去,“这回真谢谢你了,福尔摩斯!”维克多报以诚挚地感激,而前面的男子却一言不发,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提着已经绑好的灰兔:
“谢…谢谢,福尔摩斯先生。”克莱尔坐在马背上,不久之前,福尔摩斯从这匹马上翻下,示意克莱尔坐上他的马:
“特雷夫受了伤,而您的裙子又浸了水应该没法走路。”他一说完,克莱尔就十分吃惊地看向他,要知道从他出现到现在,自己还从没被受过一点他的照顾,即便是礼节性的都没有,“出于理性判断也是如此。”他说着看向一边微微愣住的少女。
“哦嗯,当然。”克莱尔说完便扶着他吃力地跨上了马,“那么您呢?”她反问福尔摩斯。
“特雷夫的马总需要人牵一下。”说着他便来到马前拉起了缰绳。
而现在,克莱尔忽然滋生的这一丁点感激却并没有拉近她与福尔摩斯的距离。他还是一言不发,大概是今天上午的一切实在太耗费体力,要知道他的脸上也挂了彩。
一时无话,看着明媚阳光下的广袤草地,当风轻抚他们的脸颊时,青草的香味也充溢鼻腔。不知为何,克莱尔会产生“青春”这样的字眼,或许正因为马前的人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所以事事在他面前才会化为一缕烟,再大的困难也不足挂齿。但即便是大侦探,也会有替人牵马,默默无声走在青色草坪上的时候,这是那时的克莱尔所不曾想到的。
就好像是从来都只能在书中寻觅到的公式化的语言、动作,直到这个瞬间才忽然带上了实感。她终于愿意相信福尔摩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真的就在她身边,而他只是个戴着猎帽的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而已。一样也会被阳光照得皮肤透明,一样也会踩在草地上慢慢前行。并不仅仅是坐在壁炉前思考的瘦削身影,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成长时光,与她的人生过程一模一样。
然而也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忽然萌生了一个小小的问题。既然如此,她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缘由究竟是什么?她并不像那些穿越小说里说的爱上了男主角,甚至也许,连现在都可能只是他们人生唯一的交集。克莱尔认为从此以后,她定然不会同福尔摩斯有更多的接触。
大概也直到八年后,她才隐隐约约明白,在自己身上或许真的存在什么命运或者使命感,才会被推着走入那座着名的公寓,同人生中最精彩也是最辉煌的福尔摩斯重逢。
各自冥想至半,趴在马背上的维克多这才终于开口:
“也许路上,我们得找个话题。”他的声音一下便去除彼此之间沉默的尴尬,只不过接下来这位热情的青年却选择了一个相当糟糕的话题,“啊对了福尔摩斯,你认识赫德森么?”
“……”马前的青年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他,而克莱尔却十分敏感地立刻将视线对向了趴在马上的哥哥。对他如此多嘴的询问,克莱尔表示了十分不快:
“哥……”
“你是说那个表面阳光其实阴暗,仿佛一心为人实则虚伪无比,看上去认真学习事实上总在努力钻空子的奥斯维德赫德森吗?”
“福尔摩斯——!!!”克莱尔几乎一瞬间就在马上吼了出来,甚至连她□的深棕色骏马都受惊地抖了一下马背。
维克多一瞬静默不语,在微微后悔自己挑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他也暗暗高兴也许自己的朋友能让克莱尔摆脱对奥斯维德迷信般的恋情。而马前的青年则停下脚步,在缓缓扭过头时,才发现另一匹马上,少女被泥水溅脏的脸颊,愤怒的表情显而易见。
“怎么了?”
“奥斯维德…他是我未婚夫!”
☆、Case 08。意外融合
“他是我未婚夫!”克莱尔极度生气地吼完,维克多就觉得自己眼前黑了下,后背的疼痛大概也没现在的情况来的严峻,虽然心里确实有淡淡的快乐,但是看到妹妹这么生气又把朋友陷于尴尬,他还是有些不忍的。所以他连忙想出声打断这轮对话,最好找个借口能掩盖过去:
“呃,克莱……”但话还没说完,马前的青年却先他一步出声:
“那又怎样?”
“……”连维克多都吃惊得说不出话,别说是直接关系人的克莱尔,她生气地盯着青年,她还从没见过这么无礼的人:
“我说了,奥斯维德是我未婚夫,难道您不应该在他未婚妻面前客气一些吗?”这样的解释在克莱尔看来简直就是火上浇油,但福尔摩斯却也只是歪着头回应道:
“我说的都是事实,特雷夫小姐,如果您是今天才明白这些,那只能说您真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淡淡说完,风便吹起了他帽檐下的黑发,被太阳照亮的一只眼睛,坚毅而平静的态度让人生气。
“简直就是…简直是污蔑!”克莱尔虽然声音不高,但却依然十分愤怒。
“好…好了……”维克多使劲想□去一句话,但还是被克莱尔打断:
“奥斯维德是剑桥公认新一届最优秀的学生,成绩优异又善于与人交往,我甚至没听说过谁不喜欢他,福尔摩斯先生,您还是第一个!”
“那只能说是,所有人都不具备识人的能力。”福尔摩斯一脸平静地回答完,维克多竟也附和了一句:
“嗯,我也不喜欢他。”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却让克莱尔气不打一处来。在瞪了自己哥哥一眼后,她便重新将目标转移到马前的青年身上:
“不不,先生,您只是在嫉妒吧?嫉妒奥斯维德比您在学校要更有名声,所以想要在他未婚妻面前诋毁他对么?”克莱尔仿佛针尖儿一样的话只一出现,便让福尔摩斯哈哈大笑起来:
“我承认,人总会希望自己被别人所喜欢,但至少我是不会用他那种手段的。”
“呵,是么?您只是找到了一个可以用来搪塞我的托词吧?”克莱尔在马上竖起身子争辩道。
“一定要逼迫着所有人认同他喜欢他,这才是最可怕的。”福尔摩斯反击了克莱尔,但少女却并没有理会:
“可笑,他从未逼我喜欢他。”克莱尔咬住嘴唇,一字一句说道。
“那是因为他有让你喜欢他的手段。赫德森出身不好,他需要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在仕途上帮助他。”福尔摩斯一说完,克莱尔便探出身:
“胡说!”直白无比。
“……”他没反驳,在与少女对视许久后,青年才微微吐了一口气,重新拉起马缰慢步前行。
一切又回到寻常,但是这个话题显然让克莱尔和福尔摩斯心里都产生了一个小小的结,而克莱尔对于福尔摩斯的那个叹息更是在意无比。可谁都不想再开口,再挑起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直到不久之后,拉着马缰的青年才若有若无地在风中说道:
“……可惜。”
※
“侦探先生,”克莱尔依偎在沙发上,她的一条胳膊靠着扶手,表情也带上了一点倦意,“那个‘可惜’是什么意思?”她望着对面靠进椅背的男子,表情并没有太大的波澜。连华生都在为那时的克莱尔遭受这样的语言攻击而气氛,但女子本人却淡然无比。也许是时间让彼此都已然成长到不再青涩,面对再大的挑衅都不至于针锋相对。相反的,他们却是注意到了许多那时都不曾在意的东西。
福尔摩斯灰色的瞳孔依然闪闪发光,但他却并没有回答她,他双手合十,将它们紧挨着嘴唇时,显得精明又困惑。
房间内瞬间安静,除了客厅一角那只还在滴答作响的老钟之外,他们的耳朵里没有再多的声音。侦探与房东互相对视,克莱尔能看出他真的在思考什么,这种思考在他那只本就复杂的大脑里似乎幻化为了一种挣扎,许久之后都没有获得一份正确答案。
不久之后,他们听到了门外的扶梯上传来了“吱吱呀呀”的踏板声,怀特走得小心翼翼,他们的晚餐似乎已经完成。
华生多少有些忐忑,眼前的两人又陷入了回忆的僵局,他深感自己不会遗漏哪怕一点重点,才终于起身,向客厅通往楼梯的房门走去。一打开门,他便立刻下楼招呼怀特,想要替她分担掉一些餐具。
福尔摩斯与克莱尔依然对视着,女人望着他,最终第一个落下眼眸,她微微扬起唇角:
“您该不会忘了吧?”
“……”对方没有说话。
“我想我不会记错,但是,嗯,八年前的事情,忘了也不奇怪。”她终于将原本靠在扶手上的手臂撤回,在也准备起身时,对面沙发里的男子却打断了她:
“我可没说我忘了。”
克莱尔微微愣了下,她重新抬起头,当视线对向福尔摩斯时,才发现他一直都注视着自己,身体连半点移动也没有。
不远处的华生已经领着怀特走入客厅,器皿们碰撞的声音时而会传入耳膜,但这个瞬间的克莱尔与福尔摩斯之间却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克莱尔不说一句话,她似乎在等待对方给予她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这也是对回忆的另一种解释。
“我是在可惜被自己认可的人,却执迷于被自己轻视的人。”
“……”克莱尔愣了一秒,心中有一些奇妙的感觉慢慢沸腾起来,不久便化为了巨大的惊讶。背景里,布置餐桌的喧闹声还在继续,但他们之间微妙的对峙却始终没有改变,“被认可的人……”
他是指…自己……?
“也许算不上。”对方又耸了耸肩,原本平衡因为这句话似乎削弱了一点,但侦探没有停下解释,“只是有些吃惊吧,毕竟会骑马和打猎的女人不多。”
“……”
“不过真可惜,这个女人的头脑似乎并不灵光,所以她最后还是选择将自己推入盲目的婚姻。”谈话结尾,福尔摩斯还是选择了一个十分刺耳的总结。
“谢谢您精辟的总结。”克莱尔冷笑了一声,最终还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餐桌前时,她心里却并没有很生气。
也许是真的与八年前脾气火爆又受不了一点委屈的自己不同了,这一刻的克莱尔甚至能够感觉到那句总结有五六成是对方性格使然。
所以多少有些好笑,八年来的谜题得到了一个还不赖的答案,克莱尔感觉心情愉快。
“当然也不知道您现在还能不能骑马!”当克莱尔在桌前坐下时,为她挪开椅子的华生,也循声奇怪地看向身后从沙发上站起来的福尔摩斯。怀特明白克莱尔与这位福尔摩斯先生关系不好,所以她紧张地看向了克莱尔,却没想到女人只是垂下眼眸在嘴角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有时间可以去郊外比试一下。”克莱尔将餐巾铺好,说完后,华生便跟着福尔摩斯一道坐下。面前是一锅浮着焦层的奶油汤,没有全形的鱼,还有毫无水分的牛肉。这让华生举起刀叉的手,又一次顿在那里不知所措。
“进步很大,怀特!”克莱尔看着面前一脸狼狈的怀特,笑眯眯地夸奖道。
“谢…谢谢,赫德森太太!”小女孩简直感动到极致,连眼泪都快流下来。
不过福尔摩斯的脾气可没那么好,他将餐具放回了盘子边,然后狠狠说道:
“这东西简直没法吃。”
小怀特站在门边,原本感激涕零的表情瞬间便愣住:
“从前的我,也总是做出这种会让人崩溃的东西呢……”她轻叹了一句,用刀子切开了僵硬的牛肉,然后叉起一小块放进了自己的嘴巴,“嗯,比我那时候做的好多了。”
“……”无论是华生还是福尔摩斯都愣在原地没有说话。
“侦探先生,”她扭过头,“我现在心情不错,所以我想正面肯定您,相比八年前,您在待人上真像样不少了。所以别看不起现在的怀特,也许再过八年,她也能做出让你津津乐道的晚餐。”她无非是想让这位大侦探更温和些,虽然多少有指手画脚的嫌疑,但意外的,那位自负的先生竟然没有反驳。
气氛尴尬了一秒,福尔摩斯竟然低下头,切开了一小块牛肉,然后将它放进了自己嘴里,嚼了半天终于吞下去,结末将视线飘到那锅汤上:
“勉强。”
顿了一秒钟,怀特才后知后觉地喊道:
“……啊!谢谢!”
而不远处的华生,目光在克莱尔和福尔摩斯之间打着转,也许那自以为的没有漏掉重点,真的只是自以为。就在刚才,他们之间好像发生了什么连他也没有注意到的变化。
“但怀特,”克莱尔放下刀叉,在擦过唇角后,才微笑着抬头看向她,“这些东西依然只能给你打不及格。”
“呜!”小姑娘吃了一惊,立刻发出悲鸣。
“不是人能吃的东西。”克莱尔笑眯眯说道。
“诶?”连华生听闻都抽了下嘴角。
“再接再厉。”克莱尔说完,怀特终于有种满身插箭的感觉。上前准备将饭菜拿走时,克莱尔瞥到了不远处的福尔摩斯,他不可抑制地暗笑起来。
“好了医生,”克莱尔看向身边的华生,“故事应该进入正题了,等怀特把我烤的饼干拿上来后,我们就继续下去吧。”
☆、Case 09。玫瑰之刺
那次针锋相对的马上对话后,克莱尔真的离开了诺福克郡,任凭维克多如何劝她都无济于事。
如果她知道那个夏天会成为她父亲的丧命之时,她一定不会这样贸贸然离开那里。
重新回到诺福克郡,已是福尔摩斯预备离开那儿的时候了。
克莱尔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游览了意大利,借着同在女校的意大利籍女同学,她倒也不亦乐乎。直到两周后,她收到了来自哥哥的一封信件,这才终于决定重返英国。
英国缺少意大利的浪漫,从飞驰的火车上只身而下的时候,伦敦街边高大的道旁树让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心。她本想去剑桥找奥斯维德,他整个暑假都留在学校,说是要替一位法学方面的教授整理论文资料,甚至连家都不准备回去看一眼。克莱尔也在最近几周与他的书信中,劝他回去稍微休息一下,但他似乎钻入了论文,用痴迷也不为过。书信之中,总能看到他对这篇论文难以抑制的热情。她无法劝他散心,索性也就作罢。在伦敦转火车回诺福克郡时,她给奥斯维德发了一封电报,告诉她自己已经回到英国,还邀请他有机会能来她家做客:
“因为福尔摩斯正在我家。”
不知道奥斯维德看到这句话会是怎样的表情,但至少克莱尔知道,奥斯维德仿佛也对这位举止奇怪的青年心存一些难以察觉的芥蒂。那种情绪来自何方,克莱尔当然不知道。甚至连她自己都怀疑,这判断也许是自己太过敏感,因为她始终认为,她的未婚夫与这位大侦探并没有应该的交集,他们在校专业不同,福尔摩斯又一向低调,他们应该是完全的陌路人。
第二天,当克莱尔拖着行李登上去往诺福克郡的火车后,她尚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竟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噩梦。
八月的丹尼索普村草木茂盛,也许是因为整个七月那充足的阳光以及同样充足的雨水,让八月的这里生机勃勃。
克莱尔提着箱子踏上维克多替她置办的马车后才发现,福尔摩斯正坐在车上:
“特雷夫说他没空,所以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