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等你病好,这玉镯就适合了。”
收回手,袖口便掩在那只玉镯上。
我说:“承将军吉言,我敬你几杯略表谢意好不好?”
章邯点头。我看看他案前的那只玉杯,这原来是两只的,只可惜另一只碎裂在我的短刀下。
索性将铜觥倾向自己的茶碗,满满一碗黄酒入腹,甜味弥漫在舌尖上。
和上次一样的美酒,不过没有经过玉杯的涤洗,清透凉薄的口感便少了几分。但多出的那几分甘醇填补而上,滋味更浓。
我扯着袖口抹抹唇角酒渍,提议道,“将军愿不愿意和我玩一个游戏?”
他问我,“什么游戏。”
我拍拍桌案,示意他凑近。
“我们轮流说一件事,这件事是自己从没有做过的,但又是对方经历过的。如果你说的事是对方没做过的,那就算你输,输的人——”
“输得人如何?”章邯挑眉问道。
“输得人就将一碗酒饮尽。”我朝他抬了抬茶碗,“是指这只碗。将军的玉杯中看却不好用,而且,这玉杯里的酒只会让人越喝越清醒,一点都不尽兴!”
“随你。”
我将碗斟满,推至桌案中间,“这个游戏还有一个规定,不管对方说什么,你都要据实答复。”
他看向我,我率先说道,“如果我宁术有半句不实,那就不得好死!”
章邯闻言神色有些沉,但还是说道,“我不信命,但为遵循规定,你替我起誓即可。”
“这誓言当然愈是狠毒,愈是让人不能说假话了。”我想了半晌,“既然将军是领兵作战,封官进爵——那么如果有虚假之言,就在日后战败自刎好了!”
这句恨逆之辞我是笑着说的。章邯也是笑着听的,也许他认为他无需说谎,更也许他不信命,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游戏由我开始,我说,“我从未有过领兵打仗。”
章邯笑了笑,“我从未着罗衫布裙。”
“除了甘甜之外的味道我都不喜欢。”
章邯看着我,没有接话。
我反应过来,迟疑地问:“像将军这样的人不都是讨厌甜味的吗?”
“像我这样的人?”他笑出声,“可我反而很喜欢茶点之类,不可以吗?”
出乎我的预料,这第一碗酒倒是自己先喝上了。重新满上一碗,我沉思了片刻,“我从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我自然以为这是个绝对不会错的问题,但是章邯轻描淡写地回了我一句,“是吗?我也不知道。”
或许,比起章邯对我的了解,我对他的了解很浅薄。第二碗酒下腹,我索性说道,“我不是男人。”
这句让章邯失笑的话终于让话题转到章邯那边,他收了收笑意,说话时眸光凝在我的脸上。
他开口道:“我并非罗网中人。”
这也是我设计想拐入的话题,只可惜被面前之人先问出口。我朝他抿唇笑,将茶碗向他的方向推近,“我也并非罗网组织的人,将军错了,该罚酒。”
章邯将茶碗举起,一干而尽。此时铜觥也浅可见底部花团暗纹,他唤来影密卫将觥满上,又令其取一盏灯来。
我环顾庭落,才发现天色暗沉,星如棋阵。
灯火摇曳,即便传来的温暖稀微,也觉得这夜风并无冷意。
我抬眼直望向对案之人,“即使刚才将军将酒喝尽,认了错。但是,就算是从此刻开始将军还是在怀疑我,是吗?” 如果他信任我,那么我这一句话便是错了的,这一碗酒该由我喝。
但是没有,他接过话,重新开头。无伤大雅,无关利害。但是这足以说明,他仍然怀疑我。不管他该不该喝那碗酒,不管我刚开始是不是起誓倘若我有半句不实,必然……不得好死。
左腕上的玉镯垂在腕间手背上,贴着肌肤的凉。于是再次轮到我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缓慢说道:“我不喜欢你。”
夜风吹摆着烛火,明明灭灭地映在章邯的身上。他随意地坐着,我却是跪坐挺直,所以我比他更高一些。从这个高度看过去,他是垂着眼神的,我想,就算他看着我,我也不能读懂他的神色。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从对案传来,“刚才有风灌入,叶丛响动。我没有听清楚。”
我拨开刚才被吹至脸侧的碎发,现在风已经停下了,章邯的面容在烛光后,也清晰地在我的视线里。
“宁术,不喜欢,章邯。”
我看着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将这简短的一句话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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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色
因为这个游戏的要求,我和他都必须说实话,可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刚才说的那一句是不是实话。
“如果我宁术有半句不实,那就不得好死!”
这是我在游戏开始前自己的起誓。
现在我的心口如腕间玉镯贴合处一样冰凉。这并不是因为害怕如果这句话是我假意试探而有违规定,因为早在回答章邯问到的罗网的问题时,我就说了假话。
我是罗网的人,从头到尾都是。
而更让我害怕的是人的心,我看不透别人的心思,此刻我也看不透自己的。从章邯亲自做出怀疑,到我字字清晰地说出那句话,我不知道他会给我一个怎样的答案。我也不知道,对于他的答案,我要如何应对。
于是我开口道,“酒熏颠顶,是我胡言乱语了,请将军见谅。”
将茶碗拖过,举碗道:“这碗酒,我喝!就当——是给将军赔罪。”
这一碗酒由我喝了,也可以表示章邯是不喜欢我的。
黄酒沾唇,甜得微苦。
这碗酒大半数都泼倒在襟口,碗缘敲在唇上。因为丹砂之毒致使的齿龈充血,这一不重的碰撞,让口中盈满血腥。
我自然是生气的,对着越身而来拉开我举碗的手的人大声说,“我都说陪罪了,将军还嫌不够么!”
章邯的手在我的腕上扣紧,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右臂顺着他的手外翻绕开,这是一个挣扎嫌恶的举动。章邯的手放缓力道,我以为他会放手的。
我能看见茶碗的悬空下落之势,能听见它落在身下案上的碎裂清响——就在我的肩侧耳畔,清晰而刺耳。
双手被压制于身下紧贴在案,他的嘴唇在我侧脸闪躲后落在耳后颈上筋络。顺着筋锁斜下至锁骨头端,他空下的一只手从襟口探入,那被黄酒沾湿的衣物便被拨开从肩头滑落至后脊。
细碎的乌发掺着铅白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落在肩峰,温柔湿润沿锁骨一点一触至尾端再循折向下。
双臂在后牵制肩部,贴身束缚解下时是止不住的寒颤,他的唇舌覆压,手上的热度渲开寒冷却将颤栗引得更甚。
铜台上的烛火袅袅青烟蜷曲盘上,明灭忽闪在眼底。我听见自己压抑不下的心跳,心在胸膛里撞着胸胁触动气息,气息便从紧涩如夹细碎沙砾的喉间溢出。
附在上方之人在这婉转之声后抬身,他悬身在上。抬手将我侧向的脸扳正。背着光,他眼睫与鼻峰的影子映在他的另一侧面。
“我再问你一遍,你的身份是什么?”
“回将军,宁术曾是李斯身旁的杀手,现在该称作逃犯。”
“你是罗网的人?”
“将军还看得不够仔细?宁术身上没有罗网的蜘蛛刺青。”
“别忘了,游戏的规则是你定的。”
“是的,我记得。‘若非如此,便不得好死!’,所以我不会说谎。"
即使看不清章邯在阴影里的样子,却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说话。我忽然笑出声,“将军刚才拦下我的酒,也是怕违了规则?不……我真是傻,将军现在的一举一动就是证明呢……”
他单膝跪于案上,方才那番动作下纱裙轻柔似无物地向上卷堆至髀,他的膝盖就贴在我腿间,髌上护甲冰凉。
“不知分寸,你确实很愚钝。不辨是非曲直,不求正大光明,不识,世情莫测。你应该被指心窍蒙昧。”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似乎是他的责备之辞,而且在这句话末,又隐约有一声唏嘘。
但无暇静思,他的唇已经落下,点滴温顺又仿佛惊雷骤雨。
如同在迷惘中行叶舟,无有方向而浑浑噩噩之时,一道电光倏而落下。
十三岁的女孩被堵在巷尾。女孩把衣不蔽体的自己蜷在墙根,她面前是那地痞无赖丑恶的嘴脸,身后墙外则是行街人的喧闹。
这一堵土坯墙明明很薄,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却厚得无坚可摧。它残忍地把我当时的哭喊尖叫都隔在其后,把我生命里的所有天真和光华都永远地隔在了十三岁。
我突然尖叫了起来,泪水如决堤肆意得像要把一切痛苦都流出眼睛。为宁家夫妇的死去,阿德的死去,小跖的死去,还有……为我自己。
章邯停下动作,他开口时声线的舒缓是我曾听过的,上次在密林昏睡时让我醒来的声音原来真的是他。
“你……”,他顿了顿,问道,“很疼?”
他的手松开。我将自己已经麻木的双手从背下挪出,又颤抖着抓住他那只手。
章邯的手掌宽大而温暖,我将他的手置在心口上方。
“疼……很疼。章邯,放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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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蛇灰线,千里追踪。
如蛆附骨,如影随形。
前一句说的是他与影密卫的缜密心思,后一句则说的是他们找到目标后便会穷追不舍,绝不让猎物逃脱。即便只是听上去,都是渗骨寒噤。
但是,章邯退开了。他放了我。
从庭院到房间,再从房门至床榻边,有那么一会儿里我是不知所措的。当时的惊慌平复,才惊觉自己的感情用事,我把它归为自己中了丹砂之毒这个原因。
手向后触碰到圆木枕,这枕中另有暗匣,当中便藏有之前真刚交给我的那瓶化尸水。不过在碰上它之前,有一络细带缠在指上。
原来是我昨晚扯下的蝉纱编成的结绳。
虽然指上不灵便,但一晚上的拆织纠正,绳结上的编织花形还算整齐细致。
缃色三股搭扣盘结从指间穿梭,像我最习惯于给自己编的发式。
顺着结绳向下看时我看见自己腕上的玉镯。我听说,玉镯都有很多美好之意,如温文,如圆满。
我没有什么饰物,一惯都以素带系结。在宁家的时候,乡里野地常见荆条,荆条花小巧淡紫好看得紧,所以我会把它摘下戴在发辫上,或者别在耳际。后来小跖在泰山的任务结束后给我带来了一只桃木簪子,这是我喜欢的一件。
可惜,这簪子落在机关城回廊下的玄幽深崖下,大约已经碎裂;而还有另一只桃木簪,我没有来得及簪在发上,它与阿德一同葬于薄土之下。
它们,或许已经开始腐朽了。
章邯送的玉镯是青色的,像莹白翠绿生成。这样好看的颜色样子,就算我不识玉,我也知道它的品价非凡。不论他出于什么原因,我收下了这份贵重之物,也应礼尚往来。
我说过,我不喜欢欠人情。
在离开房内前,我从章邯给我的颈瓶里倒了一枚丸散,丹砂正红明媚,染得唇舌也有了艳色。
章邯见到门外是我时是没有意外的神情的。
这个庄落除了他和影密卫就只有我,而影密卫通报的方式绝对不是拼了命似地敲首领的门。
他背对屋内烛火长身而立在一步之外,他在等我说明我现在身在这里的理由。明明前一刻央求他放了自己,为什么现在又迎了上去。
我看着他皱眉的样子,伸出双臂环上他的腰。
这个动作让我贴在他的身上。我的耳朵恰好附在他的胸口,一息三至,沉缓冗长。这样的心数告诉我章邯很镇定,他并没有因为我突如其来的这个动作而警戒。毕竟以现在的处境,如果我从袖间刺出一把利刃,足够从他后腰斜上刺入腹内脏器。
但我很快向后退回一步,回到刚开始的位置。
在他后腰横过的是那缃色编织结绳,结绳两端被我各牵在一只手里。
他垂眼看来,我说,“我不想欠将军。这编织简单,也不够好看,但我编了很久。”
两手靠近,结绳两端交集,一端趋上被我绕在手上。向里环压向下便是第一个活结,只是它在我手里摇摇晃晃找不准方向。
“可是,将军赠我的是玉镯,这样的珍贵不是它就能还清的。我是个自私的人,我珍贵我自己,所以我还是有些什么可以还将军的。”
章邯看我,“我应该没有理解错你的意思。”
我在努力系那只活结,点点头,“将军没有理解错。”
“就在不久前,你让我放了你。”
“是的”我还是点头,“那时我想起了太伤心的事,所以违逆了将军。可现在我想清楚了,只要将军愿意做这赔本生意。”
“赔本又是从何说起?”
手下顿住,我仰头看他,“因为,我并非完璧之身。”
目光停在他的脸上,我想或许会看到在他的唇角有自己熟悉的讥诮之意。但是没有。
章邯的沉默只有一瞬,继而无所谓地笑笑,他毫不惊讶地说道:“像你这样的江湖中女子,在执行命令的同时难免要伤及自身。白璧微瑕,然而大美可以掩小疵。旁人在意,不过是不明白这其中的规矩。”
他的意思是,我,是为完成任务而以自己的清白为饵。
这不明白的人究竟是谁?
心里最不愿意提起之事不过是他毫无所谓、理当如此的分析。我轻声问他,“将军的确最善察人心思。但是将军有没有想过,毕竟您不曾破开他人的胸膛亲眼目睹过那颗真心,您真的这样相信自己的判断?”
“不过一团血肉糟粕,你觉得亲眼看着和只看表面有什么分别?”他这样回道。
这也是那时我将那地痞无赖的心剜出前想过的问题,为什么看似良善的人却能做出那般恶心残忍的行径?但是那颗心在手上,同样是鲜红的颜色,也是与常人无异的温暖。根本没有区别。
“对于一个杀手而言,你对人的心过于在意了。”
“我记得自己之所以引起将军的注意,是因为将军认为我无论大小之事都能做到完美。”
“的确如此,直到那日在密林。”章邯说道,“贼骨头盗跖,你看起来很喜欢他。”
“将军这是在猜我的心思吗?”
章邯笑笑,“更贴切地说,你似乎喜欢所有光亮的事物。”
“将军意指——我也喜欢你?”
“影密卫,就如名字,是影子一样的存在。”他很快答道,“并非光亮之物。”
“影子固然是黑暗的,但是阳光愈盛,影子就会更明晰的彰显。有影子的地方也就意味着,在这里正照耀着一片光亮。”我终于将这个结绳扎好,透过他的眼眸我甚至能看见自己艳色的唇张启道:“唯独这片光亮可能作为我的栖身之处,因为不会如立阳燧般被炽热灼伤,而是相依相存。所以,我现在站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写的真的很含蓄,不知道jj会不会不给。。。还有就是今天搬东东手已经废了,打字奇慢一个一个戳键盘。。【请慎重食用。。】
☆、胭脂
他眉心舒展,眼帘遮蔽。指尖自他的眉头向下,抚过鼻梁落在他的唇尖。这薄而坚毅之上有浅浅一点红色,指尖触碰轻压,这抹红色便在我的指腹上。
手向下是他颈侧的血脉搏动,再往下是起伏沉缓的胸口。它们曾于我的唇下齿间湍急如潮涌,而此刻都恢复如初。
丹砂,确实有宁神安眠之效。
按照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