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采石场的路她早已闭着眼睛都能走了。她一直希望能看到古埃及奴隶是如何制作神像并且将巨大的石像竖起来,但半个月来,却只听到奴隶敲石头叮叮当当的声音和看到他们将那些石头运来运去。
她也终于知道,原来一切和自己想象的并不一样。
一直以为古埃及奴隶会像电影上一样没日没夜地在监工的皮鞭下苟延残喘,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可是这一批造神像的奴隶待遇却很不错,中午可以休息一小时,每做九天可休息两天,还发放工钱,有专门的医生看病疗伤,两个监工塔特和穆里沙也很和蔼。
她从谢里口中知道,原来的法老并不这样体恤奴隶。
他年轻英俊、果敢勇猛,却也横蛮暴戾,从不关心奴隶的死活,在他心里,一条人命与一只蚂蚁的命并没什么不同,是温柔善良的王妃令他渐渐改变,开始听取别人的意见、并在意他人的感受。
埃及的每一个人都对王妃交口称赞,将这个王妃说得天上有地下无,说她是尼罗河神哈比的女儿,拥有强大的法力,这是令伊宁最好奇的一件事。
她所了解的古埃及,法老被认为是太阳之神阿蒙拉之子,所娶的王妃或是他的姐妹,或是被大众认为是神的女儿的姑娘,但这个王妃被传得太过玄乎,难道她真有改变整个埃及命运的力量?
而这个王妃,会不会就是她在墓室所看到的那个空棺的主人?
伊宁已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她要离开图特村,设法接近王宫,否则她这趟时空之旅就只剩下工人们敲石头的声音和神秘的古埃及文这些有限的回忆了。
采石场里,工人们与平日有所不同,他们脸上挂着惶恐不安的神态。打听了才知道,今天换了个凶神恶煞的监工,叫做特鲁穆哈。
谢里吃过饭,让伊宁赶快离开这里。
她正要跟随妇女们一同离开,只听一声惊呼,远处一个奴隶从巨石上摔了下来,众人都围了过去。
那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头上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地面,伊宁还记得,大家都叫这孩子小石子,他是个活泼聪明的人。
她一阵心疼,眼泪都快流了下来,很快就有人跑去找医生。
“干活!干活!”一条皮鞭无情地抽了过来,驱赶着围在旁边的奴隶们,“没见过死人?以后你们还会看到更多。”
这是个胖子,满脸横肉,大概正是新的监工特鲁穆哈。
伊宁的手臂被鞭梢带了一下,火辣辣地疼。眼见奴隶的身上凸起一条条血痕来,她火往上窜,上前一推特鲁穆哈,抢过鞭子没头没脸地抽过去,特鲁穆哈抱头大叫:“你不要命了!哎呦!痛死我了!”
不是她力气比特鲁穆哈大,而是这个骄傲的监工从来没想过会有奴隶敢公然挑衅他。
奴隶们炸开了锅,有劝伊宁快跑的,有骂特鲁穆哈的,有低声祈祷的,伊宁用中文大叫:“王八蛋,我看你得意!”
她丝毫未曾想过自己的后果,她是个很容易头脑失去冷静的女孩。
谢里急得都快哭了,只要特鲁穆哈喊来士兵,伊宁的下场会很惨。他使劲去拉伊宁,她却纹丝不动,用他听不懂的话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底比斯
“发生什么事?”一个清亮的声音盖过了吵闹,人群瞬时安静了下来。
伊宁回过身去看,特鲁穆哈一脚踢在她腰上,她“哎哟”一声,狼狈地往前摔了个嘴啃地!抬起头看到一把剑指住了特鲁穆哈,剑的主人是个很年轻的男子。
他长得浓眉大眼,短短的黑发,青色的披风,相貌英武俊秀,一双黑亮的眸子直视着特鲁穆哈,高高的个子在人群中显得很突出。
他后头还跟着三个埃及士兵。
伊宁爬起身来,拍了拍灰尘。
她心头惴惴不安,但这个青年正直的面容又多少让她有些欣慰,她觉得她不会因此受到惩罚。
“这不是……这孩子摔了下来,他还打我们,你看看他们身上的伤,太不讲道理了。”她越说越激动,“这样的人怎能来做监工?这样的人做监工,大家怎么能够安心地为法老做事?万一大家心里气愤不过偷工减料,建出来的神像不是质量很差?这样怎能在风吹雨打中保存三千年你说是不是?”
这青年听着她莫名其妙的话,一脸诧异,然后走到那个摔下来的少年面前,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发现少年已经死了。
他蹙紧了眉头,站起身来,“特鲁穆哈,王早已下过令,你忘了?希望你想想如何向王交待吧。带回去!”
他后头的三个士兵将特鲁穆哈扭将起来,带了出去。
奴隶们欢呼起来,伊宁也松了一口气,这一刻,她觉得这个青年简直像个救世主,头顶噌噌地冒着光辉。
“你跟我来。”他看着伊宁。
“我?”伊宁吓了一跳,“你……你找我有事?”
“去吧,没事,”谢里在她耳边低声说,“这是王的侍卫队长乌纳斯,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好人。”
伊宁懵里懵懂地跟着乌纳斯走出采石场,外头有四匹马,乌纳斯扬手道:“你们先带特鲁穆哈回去。”那三个侍卫上马扬尘而去。
乌纳斯端详着伊宁,“以后碰到类似的事请冷静些,你可以让人来王宫报我,我叫乌纳斯,是王的侍卫队长,王会处理这些事的,他曾下令不允许虐待奴隶。今天你若碰到的是别人,很可能会受到伤害。虽然是特鲁穆哈有错在先,但他是监工,地位高下永远不能忘却。我不是看不起你,只是希望你们每个人都会保护自己。”
他上了马,伊宁正听得心里暖流涌动,眼看他要走,心想他这一走,以后再无接近王宫的机会了,忙大声说:“等等,你说地位高下不能忘没错,可我地位本来就比他高,我打他没错!难道在埃及,别国的公主还比不上一个监工吗?埃及王是这么不好客吗?”
乌纳斯勒着马,回头凝神地看着她,神情温和:“怎么说?”
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伊宁抬着下巴说:“我是中国公主,我要见法老!”
乌纳斯一阵愕然,他跃下马来,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着她:“你是中国公主?”
“是的!”
索性就这样吧!
她抬头挺胸地直视着这个英俊善良的队长,其实心里虚得很,但想到中国离这里千山万水,底气又上来了:不冒充公主怎么走近王宫?
她拉下面纱,“队长,请看清楚,我不是埃及人。我的国家有人谋反,我的父王被毒死了,母后为了我和弟弟的安全,分别将我们送了出来。”
她背过身去,抽了抽鼻子,挤了两滴眼泪出来,“母后把我送上了船,船上装着满满的瓷器和丝绢,让我无论到了哪个国家,就用那些东西换来庇护,等国内安定了再回去。我完全不知道船会漂到哪里,我们遇到了大风浪,还有凶残的海盗,他们杀了我的侍从,抢了我的船。我抱着一块木头跳入了海中,是谢里一家救了我,就是这样。我要见埃及王,如果他能收留我,我会报答他的。”
说完这番话,她感觉脸上烘烘发热,从来没编过这么大谎话的她不由自主地难堪了。
乌纳斯只是静静地听着,神情讶异:“你为什么不到王宫向侍卫请求见王?”
“我也是生在王宫长在王宫的人,”伊宁叹了口气,“如果是这样就让我进王宫见埃及王,只能说你们的侍卫太呆了,难道他们不会认为我另有目的?我在谢里家住了一个多月,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同时也学你们的文字和语言。我不知道埃及王会不会收留我,你应该知道,中国虽遥远,却也是和埃及一般的大国,我有我的尊严。作为回报,我可以将我们国家优秀的战术与埃及王分享。”
“好吧,”乌纳斯只是稍作犹豫,他直觉这个女孩没有危险,决定帮她,“我可以帮你向王转达,但我不敢确定他是否会答应,请你先回谢里家等候消息,谢里家在图特村吧?”
“你怎么知道谢里家在图特村?”
乌纳斯笑道:“这里的大部分奴隶都来自附近的图特村,当然也有沙雅村。”
“谢谢你!”伊宁行了个中国古代女子礼,向他一笑,他也回了一个微笑,上马去了。
伊宁觉得有戏,不仅仅是和蔼的乌纳斯,更重要的是,埃及王应该会对中国战术感兴趣的。
晚饭时间还没到,晚饭与往日是一样的,但心情却已不同。
她独自在尼罗河边散步,正是傍晚,太阳斜斜地掠过树丛温柔地抚摩着尼罗河,心如波浪般微微起伏,欲欢快却又因不可告人的小秘密而压抑着。
离村庄渐远,伊宁回头看时,觉得自己该回去了。
就在这时,她看到草丛里一抹蓝色,好奇地走过去看。
这一看,差点吓得倒跳出去,一个人俯卧在那儿,穿着深蓝色的衣裳,浑身湿漉漉的,一动不动,想是已经死了。
风过时,不知是草动还是那人动了一下,她死死地盯着那人,他果然动了一动。
伊宁大喜过望,跑上去蹲下身推了他一把:“喂,你还好吧?”
那人低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伊宁不敢随意翻动,一口气跑回去告诉了谢里,谢里带着邻居兄弟俩一起过来,将这人抬回了家中。
谢里仔细看过,对伊宁说:“放心,他没什么,只是溺了水,过阵就会醒来的。”
邻居两兄弟走后,伊宁上前打量救回来的这人。
他非常年轻,一头卷曲的浅棕色头发,苍白的面容好生俊秀,身材颀长,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
谢里看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也真是命大,居然没有被鳄鱼咬到,否则这时已没有命在了。”
伊宁一怔,“尼罗河里有鳄鱼?”
“你说呢?”谢里笑吟吟地走了出去。
待伊宁去给拉塔亚大娘打了下手回来,这青年已经醒了。
她进屋时,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双眼睛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她,“听说是你救了我?”
一口纯正的古埃及语。
这句不冷不热的话让伊宁气往上冲,“什么听说?本来就是我救了你。你居然是埃及人?”
这人嘿然一笑,“你问这话很奇怪,我为什么就不能是埃及人?”
“头发肤色都不像。”伊宁实话实说,但她恼恨他不阴不阳的态度,又一哂道:“让我猜猜,你肯定是家里有几个小钱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人,你不学无术,偏又毫无自知之明地追求人家真正的贵族小姐,被她爹发现了,叫人五花大绑把你扔在尼罗河里喂鳄鱼,一定是这样。”
“多谢姑娘高看,我只不过是个替人卖命的低贱下人罢了。”这人并不在意她的嘲笑,“不管怎样,我要谢谢你救了我。这不是一句空话,将来你兴许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他下了床,整理着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衣服。
伊宁说:“你这就要走?”
“我还有要紧事。”他往外走去,头也不回说:“我们还会再见的。”
“瞧你那嘚瑟小样儿吧!有本事别开空头支票呀!”伊宁看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她的视线内。
五天后,伊宁如愿以偿地等来了乌纳斯。
这个年轻英俊的队长只带了一个侍卫,还空着一匹马,他很有礼貌地请她上马。
“我倒是想骑,但你还没教我。”她毫不掩饰好感地看着乌纳斯。
旁边侍卫笑道:“乌纳斯队长,你为何不与她同骑呢?”
乌纳斯脸一红,上了马伸出手来,将伊宁拉上马去。
“失礼了,公主。王去了下埃及,他命我先安置你,我不能做主,只好先委屈你在我房里住几天等王回来。请你不必担心,夜里我总是要巡宫的,我还可以去别的地方休息。”
伊宁还在扭着身子朝谢里和拉塔亚大娘挥手告别,听他这么说,扑哧一笑,“乌纳斯队长,你应该先搜我身上是否带有兵器不是吗?现在要搜吗?”
她张开双臂,侍卫忍不住哈哈大笑,乌纳斯满脸通红:“不,这太失礼了,我相信你不是坏人,至少是这样。”
那侍卫笑道:“公主,我们的队长是实在人,你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搜你身啊。他连姑娘的小手儿也没摸过……”
“越说越过了啊!”乌纳斯忙说,“怎能对公主说这些不敬之言?”
伊宁没来由心头一阵温暖,面对实诚的乌纳斯,她甚至觉得说谎都是种罪过。
她只见过他两次,但她深深地相信,他是个好人。
他们穿过热闹的集市,那里贩卖各式各样东西的人多不胜数,孩子们在追逐打闹,人们脸上挂着笑容,纷纷向乌纳斯打招呼。由此她更加相信,他是个受人欢迎的侍卫队长。
底比斯城已经越来越近了,左右一共十二根旗杆上挂着颜色鲜艳的旗帜,风吹得呼啦呼啦,但还是能看到上面的萨拉丁神鹰图样。
上了坡,脚下的地面平整洁净起来,两边都是着装整齐肃穆的埃及士兵,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城墙大柱上的精致图案了。
三千年前的埃及王宫,没有一处残破,华丽地向人们展示着埃及的强大和富有。
两座相对的巨大狮身人面像,守护着底比斯的城门,让人肃然起敬。
不比游览三千年后的埃及古迹,这里还生活着高高在上拥有生杀大权的法老。伊宁突然有些胆怯,她不想进宫了,但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马背上,一动也不敢动。
强烈的矛盾感让她无法取决,对即将踏入的古埃及王宫,她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但同时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畏惧。
进了城门,到处是色彩明艳的立柱,还有修剪得十分齐整的花草树木,士兵们手持尖枪来回巡逻,宫女们穿着暗金色的长裙穿梭,一切如坠梦中。
下了马来,乌纳斯带她穿过中庭,两旁是清澈的湖水,漂浮着盛开正艳的莲花。
长长的走廊两旁每隔一段距离就是一根洁白的巨大圆柱,顶端和底部皆雕有莲花图案,然后再用鲜丽的色彩描绘出来,衬着光洁的地板,处处一尘不染。
伊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又脏又破的草鞋,这样的鞋不应该踩在这种地方。
她随即又昂起头来,从她编织谎言开始,她就是一个公主,不是也是!她不能害了带她入宫的乌纳斯,她也不想死,所以她必须学会如何做一个公主。
她迎着宫女侍卫们打量而疑问的目光,脸上挂着优雅的笑容,实际上她只想光着脚在这个地方奔跑大笑,如果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肯定会这样做。
从洒满阳光的走廊进入内宫,顿时昏暗下来,当眼睛适应后,才发现这里并不太暗,至少在火光能够照耀到的范围是这样的,走道两旁放着花纹精美的火盆,燃着熊熊烈火。
墙上挂着黄金制成的壁灯,照得四周一片光亮,隔一段距离更有真人高的黄金神像在两旁相对而立。走道两旁是长长的纱幔,绣着美丽的图案,下缀流苏,一个个台子上放着色彩柔和的瓶子,插着新摘的莲花,给这个豪华的王宫增添了一抹清新。
乌纳斯的房间在边上,靠着莲池,很大的一间,中间软软的一张大床,靠池子这边挂着薄薄的纱帘,隐见外头台阶下湛蓝的水波粼粼。
伊宁看得心旷神怡,“你不会带我走错了吧?这是你的房间吗?”
“是的。公主,请休息吧,请别嫌弃。”乌纳斯躬身说。
“不,请别叫我公主,”伊宁眼睛发潮,她被乌纳斯诚挚的态度感动了,如果她真是中国公主,她认为自己可以泰然自若。
“我的名字叫伊宁,请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