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喝不过三杯即醉,所幸酒品还不算差,醉了以后依旧是跟平常一样冷淡寡言,倒是没怎么出过糗。
只是极偶尔的时候会说些胡话。
某一次几位各门派间同好相聚,少掌门又喝醉了。平日里这位少掌门可是冷漠疏人的很,几人琢磨着趁他醉酒逗逗他。其中一人凑上来问道,“不知少掌门平生最喜何物,最喜何人呢?”
少掌门皱眉不语,另一人想了想,又换了个问题,“不知少掌门可有什么厌烦之物,厌烦之人?”
少掌门仍然凝眉不语,众人等了他半天也不见有下文,正要叹声无趣便放过他,却突然听得他道了两个字,“红色。”
四下悄然,只听少掌门慢慢开了口,“我最厌恶红色。”
他继续道,一字一句说得极缓也极重,“爱穿红衣的人性情傲慢,狂妄自大,无礼不知数,擅作主张,从不顾及他人,多情又无情,最叫人厌烦。”
这大概是少掌门说的最长的一番话了。
少掌门说完就拎着剑走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时年少掌门二十二岁,已经不能再被叫做少掌门了。他承了他老爹的位置,坐上了九华门的头把交椅,成了掌门,而在江湖各大帮派之中,已经很难再找出敌手。人人都说,下一任武林盟主怕是真的要花落九华门了。
而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那曾经对他赞不绝口的青山派帮主头一个跳出来反对,“万万不可!”
“九华门掌门据说年少时曾在魔教里生活,连初回九华门那些时日都未曾与魔教断了往来,“青山派帮主道,“谁又知道他在魔教里学了些什么旁门邪道,心思到底还正不正!让他当上了盟主,若有一天带头倒戈魔教,那岂不是整个武林都要毁在他手里!”
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反对之声自八方掀起有如千层雪浪,势要将他淹没其中。
这其中的妒贤之意占了几成,又有谁不懂。
“那诸位想要如何呢?”他开口道。
“你需得拿出证明来,你与那魔教再无瓜葛!”
“只是证明有何用?依我看,清剿邪教才是正事!”
“对!清剿魔教!一来证明你与魔教无关,二来以绝后患!剿了魔教我们才算认你来当这个盟主!”
“清剿魔教!”
“清剿魔教!”
他安安静静立在一片吵闹喧嚣之中,面色平静,一如那天夕阳西下,他一人站在擂台之上,连胜三十余场,身前身后无人敢发一言。
最近天气转冷,那第一场雪前几日刚刚落下来,还未完全化去。
他这么想着,摸了摸缚在剑首的朱红剑穗,手指在流苏上拨了一下,又拨了一下,忽地一用力,那系着的红绳子便分了身,飘飘忽忽自腰间坠了下去。
剑穗落在地上,红穗跟白雪似乎构成了一个久远的光景,好像很久之前他也曾见过这样颜色深重的红色停留在雪地上。
是有多久了,久到他已记不清那些到底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事,还是仅仅只是脑中衍生出的幻觉一场。
他缓缓开口,只道了一个字,“好。”
依旧神色如常。
第7章 7、
剿除魔教定在五日后。听九华门里的弟子说,掌门这几日不曾踏出过大门半步,一个人在院子里把沉水剑法练了一遍又一遍。
临行前老爹对他细细嘱咐,万万不可心乱,心一乱,剑法也就离乱差不远了。
他没有答话,老爹只能当他听进去了,也就不再唠叨。眼见他带着浩浩荡荡的一众正道中人往东行去,老爹坐在门槛上捋着胡须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一日雪下的极大,一行人行至半山腰,几步之外便是一处悬崖,掌门忽然挥手叫停。众人不解,身侧九华门护法正要问话,却听得耳边响起极低的一声笑。
“诸位千里迢迢一路奔波,我教有失远迎,真是惭愧。”
随着这道声音一同到来的,是黑压压的一众魔教教徒。他们不知何时已从四面八方围绕上来,潜在四周,一派蓄势待发。
而那传闻中的魔教教主就站在他们面前,红衣外披了件狐皮大氅,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到掌门脸上,笑得悠闲自在,“听说你沉水剑使的不错,不如我来会会?”
这是时隔六年以后二人第一次相见。彼时那个从前固执到蠢笨的小傻子已经把自己活生生打碎又重铸起一个心若止水,从容平静到几乎了无情绪的剑士。而教主还是那个教主,与从前一般无二,风华不减,行事张扬,笑如春风恣意开,连惯穿的红衣样式都不曾变过。
似乎对他来说过往的时间也仅仅不过云烟一阵而已,浓不过衣衫对襟那一处染得最深的红。
年轻的掌门面无表情,心里骂了句会你妈。
沉水出鞘只在一瞬间,剑尖雪亮直指咽喉。
教主偏过头险险避过这一剑,笑了笑,“真凶。”
掌门也不跟他多废话,剑势轻巧如行云流水,力道却一剑重过一剑,教主只挡不还,其间还闲闲的跟他搭话,“这么多年不见,你又长高了不少。”
“好像也没以前那么蠢了,算是好事情。”
“就是话越来越少了,啧啧啧,也不知道谁能受得了你这个沉闷性子。”
“喂,你当真一句话也不跟我讲?”教主一挥衣袖扭转剑势,凑过来在他耳边吹了一下。
剑法微乱。
“你闭嘴。”他咬牙切齿开了口,收剑退开一步,调整气息,“你还要不要打?”
“打啊,当然打啊。”教主负手而立,看起来心情甚佳。
“要打你就出刀,躲来躲去算怎么回事!”他继续咬牙,耳朵根有点泛红。
身后青山派副掌门忍不住凑上来,“这魔头实力不容小觑,你何必非要跟他一较高下,浪费时间不说。。。。。。”
“起开。”掌门看也不看一掌把他推出老远,抬手挥剑,直直指向眼前人。
“出刀。”他冷冷道。
刀剑相撞,那人执着长刀回挡,几个回合下来沉水剑却始终近不了身。
一股许久不曾感受过的怒气直涌上来,涨得他脑袋发疼。到后来劈下来的一剑又一剑已然偏离章法,只剩凶狠的怒气支撑。
一旁的光明教护法小声去问青山派副掌门,“我还从未见九华掌门如此失态过,就这架势贵掌门还担心他投靠魔教?这完全就是久不见面的仇人啊。”
方才被一掌击中的地方隐隐作痛,副掌门龇牙咧嘴,“谁管这个,反正不剿了魔教他是永远也别想当上盟主。”
“想做盟主?”他冷哼,“我们掌门在江湖中一向资深望重,眼看就要荣登盟主誉座,怎么可能轻易被你一个半路杀出来的年轻小子取而代之?可笑。”
剿了也当不上,他摸了摸被打伤的地方,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这边刀剑之争正至酣处,沉水剑步步紧逼,然而道行深些的人都看得出,其剑法已然杂乱无章,凶猛却也只能算得上是胡砍乱劈,持刀之人明显让了不止一分。
年轻的小掌门眼角泛起血红,教主见了忽的一收刀,“玩够了,不打了。”
小掌门哪里肯罢手,又是一剑刺出,这回正对准胸口。
教主没动,就这么看着剑尖离胸口越来越近,半点躲的意思也无。
在最后一刻小掌门还是回了几分理智,堪堪把剑偏了几寸,算是避开。
然而这回他想收手,有人却不肯放过他。
教主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将要收回的长剑,力道很重,剑刃又极锋利,当下就见了血。
这下轮到小掌门待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是不敢动,动一下那人的手就多伤一分。他直愣愣站在原地,从前那个小傻逼的呆傻模样再一次从他脸上浮现出来。
教主用力攥紧那把剑,把他拉到自己面前。
血迹在指间蔓延不断,顺着剑刃滴滴答答流向地面,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那掌下皮肉翻飞的模样。
小掌门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却不敢轻易松开,只能顺着他的力道慢慢靠过来。
“解气了么?”他在他耳边低声笑道。
小掌门说不出话。
此时他们正站在悬崖边缘,只消一步,就能就着漫天大雪落进身后那不见底的深渊中去。
教主忽地一展袖袍,把他揽进怀里,还未等他来得及有所动作,他已带着他就这么一仰身,直直向后坠去。
“既然气消了,就跟我走吧。”他的声音随着呼啸的风声入了耳。
第8章 尾
大长老收到信,是在三个月后。
信上字迹是那人惯常的龙飞凤舞,内容简短,只有两个字,缺钱。
大长老额头上青筋微凸,忍了忍拉住来送信的小哥,“把这信给你的人在哪?”
“这个我不知道,他就是忽然找上我的,”那小哥大咧咧的道,“哦,他还说今晚回来取他要的东西。对了,你们这里是魔教吗,我咋感觉有点像呢。”
大长老的脸黑了又黑,最后勉勉强强挤出点笑容送小哥下了山。
那人果然说到做到,半夜三更踏月而来,笑眯眯朝大长老一伸手,“我的银子呢?”
大长老额角一个劲儿的跳,“冥币您要吗?”
“你你你你你,”大长老一拍石桌,“你!你们俩!你们俩!你们俩把整个江湖都耍透了!”
那日在山崖上,二人从崖顶坠落之时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当两方人马冲过来的时候,崖下一片空空荡荡,只有风卷着雪花飘荡在山谷间。
山谷深不见底。
这掉下去怕是真的要死透了。
可是这两人不但没死,其中一个还好端端站在他眼前,风华奕奕,春风满面,伸手管他要银子。
“过分!”大长老憋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那绝壁之下原是有一处山洞的。
教主一个翻身带着掌门稳稳落入洞中,动作从容不迫一气呵成,小掌门把脸闷在他怀里,心里默默道怎么看怎么像是算计好的。
落地之后掌门抬手就是一推,把还揽着他不肯撒手的人推开,背朝着那人坐下来,面色依旧冷淡的很。
教主走过去把大氅披在掌门身上,掌门不肯,挣来挣去吼道,“我内力不比你差多少,用不着,拿走快滚。”
教主不理他,用大氅把他裹的圆滚滚,毛领立起来围了脑袋一圈,最后只剩下一双眼睛。
外面雪花落了又落,掌门不开口,教主等他开口,一时无言了很久。
“你真没什么要跟我说的?”教主长长叹了一声气。
“这话应当我问你。”掌门冷冷看他一眼。
“你想要听什么?”教主道。
结果又是两厢无言。
“罢罢罢,你赢了。”教主撕下衣摆一条布马马虎虎缠在手上,凑过来同他面对面坐着。
“那我们从头来说?赶你走?不回信?还有什么?”
“我的思想报告,”掌门顿了顿,“我很记仇的。”
“哦?”教主挑眉。
“过去交思想报告的时候,你从来不给我写批注。”掌门道,“是不是根本就没看过。”
“怎么可能,”教主失笑。
那是因为他嫌自己字乱,总觉得如果要在那写得工工整整的隶书旁边加上几笔实在有失美观,不太舍得。
还有就是,他写的这些,实在和他在小时候写的太像了。
“小时候我师父,也就是老教主,也总爱叫我写思想报告。我和你一样,总写什么行侠仗义,往后要当盖世大侠,救苍生于水火之中。”教主笑,“挺傻的。”
“后来我师父被人陷害,成了武林里人人喊杀的魔头。清白无处取证,他也不再去证,把背弃过他的正道江湖抛在身后,在东极山上立了魔教,自此逍遥自在。”
“那一年我九岁,烧掉了写过的所有东西,跟着师父上了东极山。”教主眯了眯眼睛,“从那时候起我就不再想当什么大侠了,所谓正派侠士,境界也不过如此。”
“我那时的的确确是不想把你交出去的,不晓得他们到底会把你教成何种模样,最怕教得和他们一样假仁假义,”教主拍了拍小掌门的脑袋,“但魔教里不拘小节的门风实在不适合你,你那老爹还算是个头脑清明的人物,把你还给他,我还算放心。”
“如今,我后悔了。”他停了停,“你果然还是得待在我身边。”
就算没有今日这一战,他早晚也得把他带走。
那些江湖里的老油条可是这个只会练剑的小掌门斗不过的。
小掌门不说话。
其实这些心思他并非不知道,只是那一整年收不到只字片语,总归是让人难受的。
那一整年里小掌门同自己说,只要那人肯回信,哪怕只是一封,哪怕只有寥寥几字,刀山火海,他都跟他走,万劫不惧,永无回头。
可是他没有,于是他也只能把自己连同那些年的岁月一起埋起来,从此心无杂念,一路只走正途。
“我做过最错的一件事就是把你交回去,”教主缓缓道,“你可知道,今日就算你清剿了魔教,回去也是当不了盟主的。这只不过是一个理由罢了,面前等着你的阻碍还有千千万万。有朝一日你不会死在恶人之手,只会死在阴谋之下。”
“我知道。”掌门说。
“你知道?”
“我知道。”掌门淡淡道,抬眼看着对面人,“我没有想当盟主,这些都跟我没有关系。我来,只是因为有个人还欠我一个说法。”
“说法是么?”教主笑起来,得寸进尺又往他身边靠了几寸,故作不知,“什么说法。”
“我的信。”掌门一字一顿,“我刚刚说过我很记仇。”
“回不了。你要我怎么回?”教主懒洋洋靠在洞壁上,头枕着手,偏过去看了他一眼。
“你每一封信最后都有一句,教主今日过得如何。”他道,“你要我怎么回?难道要我说过的不好吗?”
他眼睛缓缓阖起,呼吸滞了一下,“你走的每一日,我过得都不好。”
小掌门抬头望过去,那人靠在他旁边,别过头看洞外飞雪,只用一只手伸过来,轻轻牵着他衣摆的一角,不肯松开。
“你说你很记仇,那便记吧。”那人继续道,“反正来日方长,这些账你可以慢慢算。”
他从怀中掏出个檀木小匣,转过头来看着他,眉里眼里都是笑。
“桃枝为聘,你还可愿同我走?”
“所以,所以呢!你难道不该给我解释一下?”大长老吼道。
“哦,悬崖底下有个洞,就这样,没了。”教主笑。
“就这样??”
“就这样。”他眯了眯眼睛,笑得心满意足。
教主站起来,点了点银票揣进怀里,回手拍了拍大长老的肩,“先走了,过几天要去江南看桃花,下个月我再回来拿银票。记得少说话。”
“那以后呢?”大长老一脸不可置信,“江湖上的人都以为你俩死了,你俩呢?就这么一直死下去?”
“有何不可?”那人难得笑得如此温柔,站于风中,一袭红衫长身玉立,“从此以后,便只有我和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咯 第一个小短文 写的还是很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