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好笑,抿着嘴刚一进门,冷不防李沅芷回身扑了上来,搂住她肩膀笑道:“青桐姐姐,我可想死你了!”
陈家洛看得一怔,又见李沅芷猛地凑上去,在霍青桐脸上亲了一下,贼忒兮兮地道:“小一年没见,你怎么就越长越俊了!我真恨不得一口把你吃了,省得别人来抢去!”跟着便咭咭咯咯又笑又说,闹个不停。陈家洛蓦地恍然大悟,笑道:“我可不是呆到了极点么!——李姑娘,先前陈某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说罢深深一揖。
李沅芷忙跳起身来还礼,忽然歪头看着他道:“奇怪了,你见了我从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今儿怎么就转性了?”
霍青桐有心的人,看余鱼同一直脸色阴郁,也不说话,忙扯了一把李沅芷,道:“沅芷妹妹,你和余大哥远道来找陆前辈,想是师门中有要事?”李沅芷正要回答,被余鱼同叫了一声“师妹”,便住口向他望去,听他冷冷道:“这是我武当派的家事,不劳外人费心。”
陈家洛知道他因为自己的缘故迁怒霍青桐,便拉了她一把,向陆菲青点了点头,退出帐外。霍青桐笑道:“你这十四弟,倒像小孩子一般。你要向他解释,怕还得费一番唇舌。”
“他性子就是那样,又不是不明事理。”陈家洛浅然微笑,“自己兄弟有什么解释不开的去处?”
“就算他信了你,未必江湖之上人人肯信你。我看你回了中原之后,依旧有的官司打呢!”
陈家洛瞥了她一眼,随即低下头去,像在细细端详脚下的沙粒,唇边的笑容虽淡,却一直没有消失:“我现下这个身份,实在尴尬得紧,倒叫红花会的兄弟们施展不开手脚。十四弟不来,我也苦于无法变招,如今正是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一 (一)
霍青桐还想再问时,一转头见陆菲青走了出来,神色已变得十分严峻,张口便道:“我在你两个师父面前拍胸担保,决不再让你们有任何损伤,现在却要食言了。”把张召重上武当挑衅,马真伤重而亡的事简单说了,又道,“我只当跟这个师弟理念不合,故而绝交,倒没打算怎么样他。想不到他如此狠毒,我少不得要回去清理门户,以慰师兄在天之灵。”
陈家洛点头道:“我和青桐在军中不会有事,陆老伯还是速速回去的好。只是十四弟和李姑娘远道奔波,总要休整些时日,你们再一同启程。”
陆菲青一笑,却终究抹不去眉间忧虑的神色:“鱼同这孩子,和他师父一样是个直肠子急脾气,一会儿你再跟他多说说,免得他一味钻牛角尖,有火不知道冲谁发。”顿了一顿,迟疑道,“还有件事倒有些为难,说起来像我只知偏心自家孩子了。——你知道沅芷是个女孩儿家,万里迢迢地和一个青年男子同行,就算她男装打扮,又是同门师兄妹,难保将来不被人说闲话。”
“老伯是想让他们成亲么?”
“婚事定是要回去和沅芷的父母商量之后才办的,但他俩若是定了亲,有个名义,以后同行也都方便些。”
“老伯还说不是偏心自家徒儿!”霍青桐笑道,“你明知道沅芷对她余师兄有意,这才急着为他们撮合!”
陈家洛细细回想当初李余二人相处的神情,此时又亲眼见到他们亲密同行,知道确如霍青桐之言。记得自己曾误会她和霍青桐要好,不由得暗暗失笑,向霍青桐看了一眼,突然想:“青桐是虔诚的教徒,恐怕……何况凯赛尔……”心里一痛,忙忙地阻住思绪,强笑道:“老伯是李姑娘恩师,可以做得她的主。十四弟那里我去说,他就算跟我闹生分,也要还李姑娘一个终身。”
一进帐就看到余鱼同正坐在桌旁,露出一边肩膀,李沅芷为他缠着绷带,忙问道:“十四弟,什么时候受的伤?觉得怎么样?”余鱼同哼了一声,李沅芷见他不回答,便道:“是张……张召重刺的,算起来也有两个多月了,但他……余师兄不肯安心休养,只急着赶路,所以一直没有好。”
“我现在倒觉得自己急的多余!”余鱼同还是那么冷冰冰的腔调道,“既然你师父也成了朝廷的人,我何必不远万里来求他报仇!还不如我自去寻张召重,拼不过他,让他一剑刺死就一了百了!”
李沅芷听他孤僻性子发作,正要相劝,见陈家洛对自己使个眼色,凑到耳边轻声道:“你师父在外面等你。”便点了点头,从背后指指余鱼同,又双手合什一拜,转身出帐。陈家洛见她纯是女孩子做派,倒不由得一笑,道:“你这师妹待你是真好。”
余鱼同多少听见他俩在背后做作,却不回头,站起身来道:“陈大人军帐之中,容不得我这小小草民。我走了!”转身欲行,见陈家洛挡在面前,刚要再说话,却看到他似笑非笑地一侧身,让开了帐门。
“你也气了我半天了,若是想从此割袍断义呢,你只管走,若对我有什么不满又不好说的,咱们兄弟一场,我又比你长两岁,就让你打一顿出气也使得——只是话不要憋在心里,加我什么罪名,也让我有个数。”
余鱼同茫然地转回身,看着他坐下,又对自己颔首示意,不知为何竟像被命令般无法反抗,慢慢走到桌子另一边坐了,忍不住道:“你……我路上听到的传言,是不是真的?”
陈家洛眼光突地一闪:“什么传言?”
“说……当今皇帝是汉人,是雍正为争宠夺嫡抱养的……还说乾隆已知道自己身世,正寻机驱逐朝中满人官员,恢复汉家江山。”
陈家洛满意地笑了起来,笑容中似乎带了三分神秘,三分嘲弄:“当然是真的!十四弟,这事本来是要交给你的,结果偏劳了七哥,害他和周大姑娘的婚事也办得匆匆忙忙的。你回去之后,可要多多向他赔罪才是。”
余鱼同一时愣住,半晌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呐呐道:“这……原来……总舵主……”见陈家洛作个手势,止住他道:“对了,十四弟,你尽快回返总舵周知各位当家兄长,红花会一应事务,即日起由道长和三哥共同主持,四哥、七哥对其中内情也知之甚详,有紧要之事时,请这四位当家会同决断。这是非常时期,不要谦让争执,待大事抵定之后,大家要重新推举总舵主人选,自然也由得大家。”这一惊比先前更加厉害,失声叫道:“你、你……总舵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身份行事多有不便,你回去告诉七哥,他必然明白。这是我义父寄存在我师父那里的东西,我已经看过了,你也带给七哥,告诉他我这里事完便回,请他们先行动作,但不要露了行迹。”陈家洛将那木盒递了过去,忽然有些歉意地笑了笑,“我知道你师门之事也很要紧,但有陆老伯在,多少可以放心。——十四弟,咱们这些人,虽然都是逍遥的性子,但既然同心要做大事,自己是怎么样也就顾不得了,你今后可要多想想。”
余鱼同深深点头,道:“总舵主,我知错了。我回总舵传过你命令,便去向十二郎领罚。”
“算了吧,十二郎那个脾气,他才不管你有伤在身。”陈家洛在他臂上一拍,“你真有个什么,李姑娘不拆了咱们太湖总舵,也算我看错了她!”
“总舵主!”余鱼同满脸通红,叫了出来,“我和李师妹……没什么!”
“你敢在陆老伯面前说这话,看他还认不认你这个师侄。李姑娘和你年貌相当,又对你……”陈家洛促狭地眨了眨眼,“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我……我确是不愿意……”
陈家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因为……我……”余鱼同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几乎细不可闻,但似乎又勉强着自己继续说完,“我心里有人了……就算……我今生不能和她在一起,我也……没办法娶别人……”
这番话倒当真大大出乎陈家洛的预料,不禁蹙眉沉吟片刻,才道:“但你和李姑娘一路同行,她一个妙龄女子,就是有一句半句闲话,也是毁了她一生。”
余鱼同默然一叹,半晌才道:“是我亏负了她,这也是前世的冤孽罢了。”
“你什么时候信的这些轮回果报?”陈家洛白了他一眼,“既然挑明了,你告诉我你那心上人是谁,改日去提亲,不也好过你在这里长吁短叹的?”
“不,不!”余鱼同吓了一跳,慌忙道,“我和她是……不可能的了……她是……有夫之妇,又伉俪情深,是我……痴心妄想……”虽然越说越觉得自己心地猥琐,却不知为什么感到一股畅快,索性一横心续道,“这话我对谁也没说过,今日也拼着不要脸面告诉你,我心上那人,就是……就是四嫂骆冰!我知道她心里只有四哥,但我就是放不下她,又怕四哥瞧出来,才不敢回去。你要怎么样处罚我,打死了我也没有怨言,只是李师妹……我万万不能娶……”
陈家洛听得惊讶万分,又看他神情激动,说着话就要站起身来,便走过去按住他叫道:“十四弟,够了!”默默打量了他半天,才叹了口气,“情之一字误人至深,你何必自苦呢。”
余鱼同像是被方才的话耗尽了力气,瘫坐在椅中低声道:“我不知道……我就是忘不了她,又见不得她……一见到她,就觉得我是个卑鄙龌龊的人……”话音越来越是细微,到后来便成了含糊的梦呓。
陈家洛直直盯着他,仿佛在思索什么,忽然道:“这样吧,你和陆老伯总要先回武当山,无尘道长正在两湖一带,你找到了他,把我方才的话知会于他,再由他传回总舵,你就不要去了。”
“多谢……”余鱼同知道他为自己着想,让自己避开骆冰,感激之余微微苦笑,“道长那个脾气,知道你不做总舵主了,就算晓得你另有深意,怕也要狠狠骂你一顿。”
陈家洛也是会意一笑,却续道:“你今日就和李姑娘定亲——我现在还是总舵主,这命令你不可不遵。”见余鱼同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便正色道,“李姑娘的父亲是浙江提督,兼统浙江水师,手中握有重兵。他又是汉人,待我们举事之时便是不可多得的助力。这是为我红花会大业着想,你心里再有委屈也给我暂且咽了下去。还有你这个执拗的性子,自今日起都收了,对待李姑娘不可逞气,更不可虚与委蛇。若要被她看出端倪,有个什么差池,我自然叫鬼见愁石双英以会规处治,你不要怪我无情。”
余鱼同张口结舌,半天才意识到他不是说笑,忙起身道:“遵令。”说这两个字时困难之极,不得不咬紧了牙关,再抬头竟觉得陈家洛的目光冰冷得无法直视,不由得喃喃道,“总舵主……你好狠的心肠!”
作者有话要说:
回疆线告一段落!明天回归女主剧情!
☆、二一 (二)
李沅芷在帐外却不知道他们如何对话,只见二人联袂出来,看了余鱼同一眼,只觉得心里怦怦乱跳,不由得退了一步,躲到陆菲青的身后。
陈家洛与陆菲青目光一触,笑着点点头,道:“陆老伯,小侄要代十四弟向令徒提亲了。”陆菲青呵呵一笑道:“只怕我做不了这丫头的主!——沅芷,你是怎么说?”
“师父!你……你们好坏!”李沅芷满面飞红,背转了身去顿足道,“就知道出我的丑!”
众人见她害羞,都相视而笑。当下便商量如何成礼,陆菲青以在外不便,只说男女两家交换文定之物也就罢了。余鱼同到这时候也没奈何,想想身边只有金笛贵重,便取出来交给陆菲青,李沅芷则拣了些芙蓉金针。霍氏兄妹听说他二人订亲,都过来贺喜,霍青桐与李沅芷素来相厚的,从身边解下个镶银号角来给她。陈家洛见状也想了起来,往身上摸时却找不到什么物件,霍青桐看了他一眼笑道:“你那柄剑落在了山洞里,不然倒可以当作贺礼。”
“兵器不祥,”陈家洛低声道,“我终生不再用剑!何况这是他们喜事……”心里蓦地一动,从荷包中取出一块玉佩来,递给李沅芷,道,“李姑娘,你与十四弟是天生佳偶,但他少年命运多舛,漂泊无依,性情不免孤僻些,日后还要你多担待于他。”
李沅芷接过来看时,见是一块白玉珠联璧合佩,左龙右凤,雕工极是精巧雅致,背面有阴刻铭文曰:“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怔了怔道:“这、这像是御用之物。”见陈家洛微笑点头,恍然明白是乾隆所赐,忙道,“这么贵重,我可不敢受!你要送也该送给青桐姐姐才是。”
“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和我有什么关系?”霍青桐向陈家洛一瞥,见他目光闪了闪,便避了开去,心里暗暗叹息,却笑着拿话岔开。余鱼同也忍不住好奇,凑上前来看那铭文,自己低低念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听陈家洛在旁边咳嗽一声,猛然警醒,忙收起满腔纷乱的思绪,对李沅芷温言道,“既是总舵主厚贶,你就收下了吧。”李沅芷听他对自己这般说话,早喜得心花怒放,却没看到他和陈家洛交换的眼光。
数日后陆菲青便同余李二人东归,一路上仍是纷纷扬扬地听说“乾隆皇帝是汉人”之类江湖传言,陆菲青早猜到是红花会散布的消息,也不以为怪。余鱼同这时才悟到陈家洛安排周密,早在远赴西疆之先,再想起他说李沅芷之父李可秀是反清助力,虽然心里对自己和李沅芷的婚事仍是不满意,也只得打叠起精神来,装作回心转意,软语温存,倒把李沅芷哄得颇为开心。
三人回到湖北武当山时已是二月仲春。武当众弟子素来沉稳守序,虽然掌门马真暴亡,群龙无首,山上一应事务倒也井井有条。见陆菲青归来,又声明没有归附朝廷之意,众人早听说这位师叔威名,立时放下心来,便公推陆菲青接任掌门之位。陆菲青想立新掌门仪式甚是繁琐,又要周知江湖各派前来观礼,马真过世不久,实在不愿大事张扬,便严辞拒绝,只说一切待为掌门报仇之后再行商定。因余鱼同受伤未愈,一边在山上为他调养,一边派下众弟子去打探消息,寻访张召重的下落。李沅芷对张召重无可无不可的,见他们安排如何报仇,也不插嘴,自转身去找银姑。
那银姑母女自从到武当山就安顿下来,虽适逢掌门逝世,派中诸事纷乱,因了李沅芷的嘱咐,倒也得了落脚之地,就住在山下遇真宫旁一处小小的院子里,做些针线浆洗之事度日。见李沅芷回来,银姑方是一笑,还没开口,那小女孩阿宝早叫着“阿芷姑姑”扑了个满怀。李沅芷细细打量时,见阿宝身量比走时长了许多,小手小脚都圆滚滚的,脸蛋也透出红晕来,便笑道:“袁嫂子,我不在这几个月,你们过得还好?如今我师父回山,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们,只管去告诉他!”
银姑忙不迭地先念了句佛,上来福了福,才道:“阿芷姑娘说哪里话!山上众位爷们都是修道的人,对我们娘儿俩一片善心,照顾还照顾不过来呢!我这一身,也没什么可报答的,只有吃斋念佛,为阿芷姑娘和大伙儿求个平安。”
李沅芷听她说给道士们念佛,忍不住喷地一笑,扯了她和阿宝进房去说话。银姑起先还跟她谈笑,过了一阵便低头犹豫,半晌道:“阿芷姑娘……”
“嫂子,你怎么还是姑娘长姑娘短的,真不拿我当妹子待么?”
“是了,阿芷……”银姑叹了口气,“论理并没有我说话的份,你们门里自己的事,我就连问也不该问的,只是有些不明白——你说张大人和马道长不是师兄弟么,怎么就闹生分到这个地步?能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大恨,就把自家兄弟给……我这些日子尽听人说张大人的不是,可他跟咱们一路来的,那也不是个心狠手辣的恶人哪?”
李沅芷一愣:“嫂子,这话你可别当着武当门里的人说,省得他们心里有气,都撒到你头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