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抚摸着她,只听她喃喃道:“我以为……你又这么就走了……”语气中尽是娇嗔,和她平日风格迥然相异。卫春华的手指在她耳畔绕着一绺秀发,轻哼道:“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可靠!”九娘噗嗤一笑,向他依偎得更紧了些:“我怎么敢褒贬九爷……我是没想过……要靠什么人……横竖我就是这样的命,是好是歹,也怨不了别人……”
卫春华听她语声还是淡淡的,似乎脸上还带着笑意,心里不由得又痛又怜,翻身拥住了她,从耳边一路吻了下去。九娘身子一挺,便娇吟起来,一边在他怀抱中扭动,一边断断续续道:“好……不要脸……就只知道……欺负人家……”后面的话便被对方的嘴唇堵了回去,深深地吸吮在一起。九娘觉得整个人都像要融化了似的,一时间身周的一切都已不存在,脑海中唯一鲜明的身影,就只有眼前这个令她分不清是气还是爱的男人……两人这一夜极尽缠绵,虽知来日隐忧,却默契地谁也不再提起,只是一心求欢,直到天色将明,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九娘再睁眼时窗外已是大亮,扭头看见床上无人,忙撑起身来。这一动方觉得浑身酸痛,不由得“嗳哟”叫了出来。随即有人走近床边,抬眼一看,却是李双亭,对着她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一根手指在腮上刮了几下:“你这小妮子也有今天!看你往后还拿什么说嘴去!”九娘哼了一声,抬起手臂挡在眼前:“你穿成这个样子,又要去狐媚谁了?晃得人眼晕!”
“你别跟我装相!昨夜可好受用么?”李双亭把她手一拨,跟着坐到床边,脸上的笑容中突然带了些忧郁,“说正经的,你这人心气太高,难得找到个自己中意的,可得牢牢抓在手里。要不然,将来后悔都没地方哭去。”
九娘听着,眼光却只怔怔盯着帐顶:“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他要是不愿意……我能留得住他么?”
“这你倒放心。他走时特地找我说了,回去之后就寻个机会禀明尊长……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人家,看着又不像官宦世家子弟,怎么管得这么严!”
“嗯,你是不知道,他们这班江湖人,能耐未必多大,穷规矩可多着呢!”九娘听她这两句话,心里竟松快了许多,便缓缓坐起身来,“他怎么倒跟你说这些?”
李双亭见她目光闪烁,忍不住喷地一笑:“了不得!小妮子连吃飞醋都学起来了!——他说你面上看着冷冰冰的,其实比谁都躁性,事还没成就对你空口许愿,不被你倔出去才怪!要不告诉你呢,又怕你恼了他还是小事,自己赌气作出什么祸来。我看他在你身上也算用心的,少不得替你们当个中人传个话。从今往后,你为了他也要多在惜自己才好。”
九娘听她徐徐劝慰,也不答话,半晌才“嗯”地应了一声。
从这日起她倒当真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乖巧含笑,八面玲珑,待客也肯用心敷衍。金喜儿不知她底下的账,只道她忽然开窍,心里自是欢喜,待她也比往日殷勤加了个更字。众人连李双亭在内却都不知道,九娘此时已是度日如年。她因听说红花会总舵在苏州,算起来卫春华每三月便来江南,必是例行公事,若说乘机“禀明尊长”,指的自然是向总舵主于万亭请示了。想着将近年关时他便会再来,就算会务繁忙,无暇提及与自己之事,也该当抽空来和自己见个面。一念及此,这不到百天的工夫,竟是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地苦捱。好容易掐着指头数进腊月,更是心神不宁,忽坐忽立,拿东忘西,被李双亭几次三番打趣,也都当不听见一般。先头几天还想着他来不了这么早,看看到了腊八,又想后边小年大年,谁不要合家团圆?就是他们会中,也没有拣这个日子办公事的理,那么最迟不过半个月也该见着他了。谁晓得一天天等下来,直等到大年三十,却哪里有卫春华的影子!
这个年九娘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先前每过一天,心里就翻绞般痛上一次,到后来浑浑噩噩,只记得要数日子,却忘了一早期盼的到底是什么。她又爱面子,偏要逞强,外头绝不露出半点失意来,还照样谈笑风生,旁人虽见她日渐消瘦,也都没想到别处去。只李双亭略有察觉,暗地劝了她几回,给那卫春华找了千百个理由,总说他“必然不至于负心”,终究自己心里也不能肯定。就这样也熬过了春回日暖,竟又是三月时节。
李双亭因知道九娘心里不爽,力邀她出门踏青散闷,九娘总是不应。这一日九娘却忽然道:“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李双亭笑道:“我要说不好怎样?”见九娘扭头就走,忙一把拉住她,狠狠在额头上戳了一下,“你这个丫头,天生的拐孤性子!算我上辈子欠了你的!”
两人携手来到西子湖畔,见远处堤上翠柳含烟,衬着莺声花影,甚是令人心醉神迷。九娘看了一阵,道:“我想坐船。”李双亭本来也有此意,听她说了倒犹豫起来。九娘瞥她一眼,笑道:“看你吓得那副样子,倒跟个鲁肃似的。你放心,我不投水,也不降曹。”李双亭听她还有心思打趣,也就点头答应。二人雇了条小舟划向湖心,只见水色如玉,映着澄澄碧空,正是绝色风光。李双亭正要说话,一偏脸时竟看见九娘双眉深蹙,眼中已含了泪珠,却死死咬着嘴唇不作声,情知她这些日子苦不堪言,叹了声气,将她揽到怀里道:“这儿又没人听见,别憋着,看憋坏了身子。”
九娘身子一颤,终于忍不住“呜”地哭了出来,边哭边抽噎道:“我、我赔你一件衣服就是……”
李双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觉得心疼,便不答话,只轻轻拍着她,半晌恨恨道:“这回算我也看走了眼,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九娘哭了一会,也渐渐平静下来,起身抹泪道:“我现在也不想别的,只是……他就算看不上我,为什么不当面跟我说一句,难道我还能缠着他不成?”
“你就是个傻丫头!在这门里也一年了,还是这么死心眼。”李双亭掏出手绢揉了揉她脸,“也罢了!上一回当,学一回乖,慢慢的你就好了。——可是记得你自己说的,赔我一件衣服!”九娘白了她一眼,骂道:“趁火打劫!”便扭过头去。
作者有话要说:
☆、〇三 (一)
九娘虽然心里明白卫春华归来的希望已经极其渺茫,但她毕竟是青春年华,情窦初开,两人又有过肌肤之亲,那一片热辣辣的心思始终不能说放就放。也知道自己这般痴得可笑,屡下决心不再去想他,“就当从来没见过他也就罢了”,却仍是成天价魂不守舍,仿佛有个声音萦绕在心头道:“我只求再见他一面,要他一句话,就是从此两不相涉也甘心了。”日子一久,连金喜儿也看出端倪,虽从她口中问不出究竟,总是怕她一味情痴,将自己之前一番j□j付诸流水,只要稍见怠慢之处,便打骂起来,倒和她初进倚红阁时的光景有几分相似。九娘早是打惯了的,丝毫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不是装病,就是甩脸子刻薄人,惹得无人不恨。只有李双亭晓得她心苦更甚于身苦,却没法劝,唯有在她挨打受罚之时偷偷照应些而已。
转眼间又是六月中旬。九娘如今每逢两季相交便提心吊胆,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的什么。这一日又因冷淡了客人,被金喜儿关在后院小屋中不许吃饭,熬到半夜时分饥火中烧,脑子里昏沉沉的却又睡不着,一时间愁情烦绪纷至沓来,便倚在窗边盯着月亮发愣,半晌自己叹道:“那人不来了,你等也是白等。”忽听一个声音在窗外笑道:“等谁呢?”跟着门上锁响,李双亭闪身进来,手中还端了个托盘,轻轻放在她面前道,“厨房就剩下这些东西,你好歹吃点。——没见过你这么痴心的,都这样了还犯相思!”
九娘见托盘里两个馒头,一碗白粥,摸摸却都是温的,心头一暖,拉过李双亭的手来轻声道:“我以后都听你的,再不上一个男人的当了。”
“哎哟,你可别这么说!”李双亭笑道,“我没劝过你这些,将来有什么事可不许赖在我头上!”看着她吃完了东西,正转身要走,却被九娘突然拉了一把,听她支支吾吾道:“你……你这就要走了……”便知道她心里难过,又素来爱面子,让自己陪她的话竟说不出口,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见九娘只是靠在自己身上,半晌不说话,心思一转,便道:“红花会的新文,你知道不知道?”
九娘身子猛地一动,过了许久,才淡淡道:“什么新文?”
“红花会要换主儿了。这还是刚听马老爷说的,今年三月他们总当家的就故世了——说是急病,也不定是跟其他帮派火併,还是怎么着——应该开香堂立新舵主的,但老舵主留了遗命,要让他义子继任,六堂十二位堂主倒有一半不大以为然的,商量了许久,这事才算定下来。现下他们已经去甘肃接这位少舵主上任了。”李双亭说罢,不见九娘动静,便捅了她一下,“想什么呢?横竖他们换他们的当家的,跟咱们又没关系,就是随口说来解闷罢啦。”
“也不是这么说。”九娘沉吟着道,“江南这么多帮派,红花会毕竟势力大,靠着他们,咱们总能安稳些。现如今没了龙头老大,要真换个任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开当家,往后准有祸事。”
“你这丫头,一到别人的事上就精明起来了。”李双亭喷笑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是个小开?”
“就是那《西游记》里孙行者说的——‘我是个地里鬼’呀!”九娘也展颜一笑,“依你方才说的,那什么少舵主远在甘肃,咱们连个名儿都没听过,也不兼任六堂掌堂,想必是个不管事的。连他们会里十二位当家都不鼎力帮衬着,外人还能当他是一回事吗?”
李双亭听她说的在理,也便一叹,道:“过一天算一天,咱们还操得着那份心!”见九娘神情比先好了许多,忙收拾了东西撤出屋来,依旧上了锁。情知金喜儿还指着她生财,也不会太苦了她,是以并不担心。
九娘独自坐在房中地上,却是睡不着,细细思忖李双亭方才所说之事,禁不住喃喃道:“原来他是为这个……就是也该送个信来……姓卫的,有种你便一辈子不来见我……若再见了面,我……我不骂你个狗血淋头,七佛出世,我也枉叫了这杭州‘花心蜂’!”
其实九娘所料倒也不错,卫春华自那日和她分别,确是一直心心念念,想着找机会禀过总舵主于万亭,请他为自己做主,再给九娘赎身完婚,才不坏帮会规矩,也免得会中兄弟有所误会。但与他同掌初九堂的搭档徐天宏却是个再精明不过的角色,自己两次三番抢着去总舵述职,只怕他早有疑心,这时候再跟他说了,反倒令他心生反感。如何绕过他去单独跟于万亭说话,倒成了卫春华心中一大难题。年关时众当家齐聚一堂,自然没法说,也没空抽身去杭州。有心找人给九娘传个消息,自己这边一点进展没有,实在说不出口。这一拖就到了转年。
卫春华原想等三月赴苏州时,拼着犯会规受责也要把此事挑明了,给九娘一个交代,谁知不等他动身,于万亭与师光堂堂主、四当家文泰来已来到了京城。卫春华与徐天宏自然大出意外,见两人神色凝重,似有要事在身,但并不开口提起,卫、徐二人也就不问。
于万亭和文泰来只在京中待了三天,便又匆匆离去。过不多时日,苏州总舵传讯急召六堂十二堂主,卫春华心中疑惑,想问徐天宏时,见他也眉头紧锁,似是不解其中之意。两人即刻上路,不敢有丝毫耽搁,但到苏州时,仍是见其余五堂堂主俱已到齐,连专门负责传递消息、联络外务的十四当家余鱼同也在,隐隐觉得不妙。果然见余鱼同上来施礼道:“徐七哥,卫九哥,总舵主……殁了……”
徐卫二人登时一惊,卫春华已脱口道:“这怎么可能!上个月我们还——”徐天宏一拍他肩膀,已走到文泰来面前,沉声道:“四哥,这事始末,想必你最清楚。”
“不错。”文泰来一点头,向众人扫视一遍,“如今总舵主以下十三位兄弟都已到了,我也应该给各位一个交代。总舵主在无锡过世时,只有我一人在身边,原本该给兄弟们说明前后情形的,但总舵主临终遗命,此事要留待红花会新主继任之后才说……”
“所以四哥召大家来这里,是要先推举新任总舵主人选么?”徐天宏眉梢一扬,“这倒也不难办。咱们红花会内三堂、外三堂,六堂十二位堂主也都算是江湖成名人物,论起来各有所长,大家又是生死患难的好兄弟,开诚布公,推举一位众望所归的做主,咱们兄弟自然决无贰心。”他简单几句话已将总舵主候选人划定,众人也都毫无异议。十四当家余鱼同虽不在其列,但知道自己年纪最轻,又无管理会务的经验,也从没有过这样心思,便跟着大家点头称是。却听文泰来道:“七弟说的甚是在理,但总舵主遗命,我方才没有说完——总舵主已指定由少舵主接任,总领红花会一切事务。眼下我们应该即刻启程,前往甘肃迎接少舵主才是。”
“少舵主?”不单徐天宏,在场众人都是一愣,便不知有谁在人群中说了一句:“总当家的是糊涂了吧?巴巴的叫个小年轻来管咱们!”又有人道:“这你就不晓得啰!少舵主是当家的义子,子承父位,这有啥子好说的!”一时间众人已乱哄哄议论起来。
文泰来紧皱了眉头,向二当家无尘道人、三当家赵半山望了一眼。在红花会中除了总舵主,就是这两人比他位次要高,而且武功超群,颇有威望,若不是于万亭逝世前指定继任人选,他也觉得由这二人之一统率红花会是理所当然之事。无尘和赵半山也看到他的目光,都是相交多年的伙伴,当下明白,便各自招手请众人静了下来。赵半山道:“众位兄弟,咱们和于当家的都是结义兄弟,过命的交情,如今大哥仙逝,咱们难道置他遗愿不顾,就先乱了起来?”无尘却冷冷道:“咱们红花会号称个个英雄豪杰,原来也会那些三姑六婆的碎嘴子。有什么话当着少舵主去说!”
这一来大家都不敢再起哄,只得忍着腹诽,商量前往甘肃之事。当下决定余鱼同先行,向少舵主知会消息,众人仍是按六堂分属,恰是两人一队,依次启程,在江湖帮派中有个名义,叫做“千里接龙头”的,以示隆重。徐天宏与卫春华头队先行,一路上又是忧心,又是好奇。卫春华只道徐天宏比自己入会为早,说不定知道那少舵主的底细,哪知徐天宏摇头道:“我也从来没见过。听老当家提起,少舵主拜了回疆一位高手为师,是以长住塞外。红花会甘肃、陕西两省都有分舵,据说是他经手打理,但从未到总舵述职过。倒是总舵主不时还往甘陕一带去……”
卫春华听他话里意思,并不太信甘陕会务是那少舵主亲自管理,沉吟一阵,又问:“咱们这少舵主究竟是什么来历?怎么江湖上也没听过他名头?”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徐天宏想了想,“他比十四弟大两岁,今年也不过二十五,想是还没满师。说句不恭的话,这在道上还是个雏儿,要他来统领这班江湖成名的豪杰,也着实有些为难。”说罢便叹了口气。两人这时都是一样的心思,也不再交谈,只是默默同行。
作者有话要说:
☆、〇三 (二)
不多日到了安西州,便去红花会联络地点打听少舵主居处,前往谒见。两人刚跨进二门,便看到迎面青石台明之上站着个青年,身穿素白长袍,相貌隽秀,清雅温和,观之忘俗,只是眉宇间似带着无法掩饰的悲戚,不等二人说话便抢先迎了下来,下拜施礼,道:“徐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