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微微向内抿着，一双眸子中闪耀着锐利的光芒。突然又是抬手虚斩，身前弓箭队唿哨一声，向后退去，露出她身旁一排齐刷刷三十名火枪手，“砰”的只一声，却是三十支火枪一同开火，和卓军当先数骑应声倒地。几乎与此同时，只听背后“嗵”、“嗵”几声巨响，数道火舌直冲天际，那道横亘的火墙竟如决口的洪水一般交叉蔓延开来，将河原分割成一块一块，军队首尾不能相应，建制全乱，精悍的和卓士兵也终于惊惶失措，辨不清东西南北，只顾向没火的地方躲避。
霍青桐情知自己兵力与对方相差太远，并不号令出击，只命：“继续开火放箭，一刻也不准停！哪里缺了弹药箭支，补给队立即斩首！”一时间乱箭齐发如雨，没头没脑地射进河原之中，三十名火枪手则紧紧盯着斜斜向两翼游走的骑兵队伍射击，和卓军避了火又要避弓箭枪弹，听到赛尔旦命令“全体集合向西撤退！”的竟是少之又少。火光中只见满地冰雪狼藉，被烧焦的衣甲和鲜血混在一处，死伤士兵不计其数，而剩余的约三千和卓军，终是没能再前行一步，便沿着封冻的木扎提河向上游退去。
一口气奔出四十余里，统领塞尔旦这才勒住马缰，整理部队。一眼见坎吉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冲自己露出个苦笑的表情：“冰天雪地的，翠羽黄衫那个死丫头怎么能点得起火来！”
“石油。”塞尔旦简单地回答，随即绷紧了面颊。他只道霍青桐会把埋伏设在山中地形有利之处，是以一路谨慎前进，不想仍是被她突出奇兵，竟不及应对，平白损了一半人马。恼火之余又有些心悸，想她安排下的火阵只在西方有个缺口，显然是故意将自己引往此处。正思忖间，空中又是两声枪响，众人都已成惊弓之鸟，立时紧张起来。果然见不远处火把晃动，映上一片片白色的斗篷，沿河滩望去竟有数千之众，忽地向两边一分，一骑白马当先纵辔而出，正是霍部副首领、翠羽黄衫霍青桐的胞兄霍阿伊。
“啊，塞尔旦，我猜到了会是你！”霍阿伊像见到好朋友一样开朗地笑道，似乎两人并不是相遇在充满火与血的战场，而是城市的街道上，或是清真寺的大门前。但只是片刻之间，他的笑容就变得冷了下来，如同众人脚下冻成坚冰的木扎提河。“塞尔旦，我不想和你成为敌人。穆斯林兄弟都不应该成为敌人。”
“你忘了吧，阿尔斯兰，是你的父亲先投降了清朝！”
“是你们的和卓大人先挟持了我的妹妹！”霍阿伊怒视着对方，眼中似烧着一团火，“为了强迫我的父亲，我的部族与他合作，他什么手段都敢使用。他是混入穆斯林中的一头狼！你以为他不会这样对待你吗，塞尔旦？你失败之后，他不会把你留给清朝的军队当作替罪羊吗？”
“我失败以后吗？”塞尔旦也怒吼起来，“那么就来看看谁先失败吧！”军刀在空中一挥，划出一道锐利的寒光。和卓军虽然刚经历了一次挫败，但见到统领号令，仍然齐声高呼，顷刻间与霍部军队战到一处。
这一番交战与之前不同，是刀对刀枪对枪的正面厮杀，一时间河滩之上尽闻金戈交击之声，与双方士兵的呼喝混于一处，漫天遍地的雪片尘沙被卷起老高，几乎谁也看不清三尺之外，直是闭了眼睛斗狠。霍阿伊带领的是拜城两千余精兵，早熟知河滩地形，又是以逸待劳，天时、地利、人和尽占，不到一时三刻已成包围之势，将和卓军向中心愈压愈紧。塞尔旦正挥刀向左右乱砍，一眼见不远处坎吉半身溅满鲜血，猛然倒地，惊怒之下纵马冲去。还没来得及下马细看，只听坎吉嘶吼道：“骑兵队！向我集合！”跟着一个翻身跳起，一手撑着腰间道，“统领！你要冲出去！必须！快！”手中长刀向河流下游指去。众骑兵一齐呐喊，将塞尔旦挟裹在当中，奋力前冲，竟于阵中杀出一条血路，生生将包围挤开一个缺口，掉头向东北方奔去。
那却勒塔格山与天山山脉之间只有狭窄的一条平地，塞尔旦与余下二百多骑兵跑了三十多里，便已看到天山的山脚。见霍青桐并不派兵追击，他心里倒疑惑起来，想她不知又在何处设伏，一路行来，竟是草木皆兵。又想霍部军队在西，此时已无法回阿克苏，东边库车又是前线对峙之地，不免左右为难起来。恍惚之间见不远处似是一座黑沉沉的城池，既无灯火，又无人迹，走近才知是山丘沙石被大漠风沙侵蚀形成的天然景观，在戈壁中多被称作“魔鬼城”的。众人对此早已熟知，也不恐惧，奔了半夜都是疲累不堪，便找那高大的“楼阁”、“城堡”底下背风挡雪之处，下马歇息。
这时的天空依旧堆满了浓密的乌云，几乎见不到半点月色，只有雪地上反射着些许微光。寒风卷过“城”中，在诸多形状怪异的山石间穿梭盘旋，便发出如哀号一般的“呜呜”之声，听上去更为心悸。猛然间一个士兵从地上跳起，指着半空道：“魔鬼！魔鬼！”众人循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一座巨石顶端立着个隐隐约约的白影！
忽听仿佛有人低低轻笑，虽在风声呼啸之中，仍然听得清清楚楚。跟着笑声渐长，转为歌声，随风送入众人耳中。但听那歌声清越中不掩豪迈，与回疆曲调迥异，歌词却不明其义，只有塞尔旦粗通汉语，大略辨出唱的是：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一曲既罢，余音和入风中，又兼夤夜萧索，飞雪漫天，众人心中都不由得涌起一股苍凉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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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一）
塞尔旦冷冷哼了一声，抽出刀来喝道：“什么人！”忽听四面八方都有人纵声长笑，急急环顾时，见“城”中怪石顶上都出现白色的人影，跟着火光闪动，整个魔鬼城都被火把照亮起来。众人恐惧之心刚去，立即意识到又陷入霍部埋伏，纷纷执刀在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城”上的白衣军士。
“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要抵抗吗？”一个清亮的声音在众人头顶响起，显然便是方才作歌之人，这一次说的却是回语，语气中毫无强霸讽刺之意，而是耐心温和得像多年老友一般，“真主赐予的生命，不是用来轻易抛弃的。”
“不要多说了！”塞尔旦持刀指向空中，“穆斯林的好汉是不会投降的！你有胆量和我决斗吗？”
“决斗？”陈家洛笑了笑，身形一晃，众人只看到白影闪动，也不知怎么回事，竟见他已站在塞尔旦面前不到五尺之处。塞尔旦一惊之下，军刀停在半空，却忘了上前进击，跟着只觉得一股大力透了过来，五指震得发麻，不由自主地一松手，刀已被硬生生夺了去。
众和卓士兵这才醒悟过来，发一声喊，还不及上前，见那“城”上的白衣士兵已纷纷跳了下来，顷刻间便战在一处。霍部士兵只有三十余人，却都是霍青桐事先挑选出来的近身搏斗的好手。寻常作战讲究的是阵法兵种进退配合，眼下这魔鬼城却方圆不到四里，“城”中怪石林立，道路曲折，和卓军空有骑兵数百，竟布不成阵势，被霍部士兵死死逼住，刀枪拳脚上登时大大吃亏。不到半个时辰，和卓士兵已尽数被打倒在地，却没一人丧了性命，连重伤的也不过十来个，几乎称得上兵不血刃。眼见身边已被白衣的霍部士兵团团围住，塞尔旦长叹一声，伸手摸向腰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向旁边一望，见陈家洛仍然只用三指捏着自己那把军刀的刀尖，脚下横七竖八躺着的尽是和卓士兵，却都是被他以刀柄点穴打倒的。
塞尔旦瞪了他半天，方恨恨道：“我决不投降！”见眼前刀光一闪，引颈待死，等了半天，却发现陈家洛只是将刀柄递到他面前，不禁愕然道，“这……你这是……”
“好朋友之间不应该互相残杀。”陈家洛见他下意识地接过刀去，而只是插回腰间刀鞘，便微微一笑，“我十六岁后一直住在回疆，穆斯林兄弟就和我的同胞没什么两样。”
“你……”塞尔旦疑惑地看着他一挥手，周围的霍部士兵便退了下去，在他身后整整齐齐地列成两队，只觉得神销气沮，又百般不解，“你究竟是什么人？”
陈家洛的笑容更加明显，在火光和雪色的映照下，宛如徐徐开放的水莲花般清雅怡人：“我是翠羽黄衫的部下。翠羽黄衫说过，希望我们还有机会做朋友。”
“朋友……”塞尔旦喃喃重复着，转身上马，慢慢向魔鬼城外走去，果然并没有人阻拦，但随之跟来的和卓士兵，也只剩下了十余骑。
拜城一战，驻扎在阿克苏的和卓军尽遣六千主力部队，却在霍青桐的布置下大败亏输，连拜城的城门也没有到达。霍氏部族不到三千军马只死伤了数十人，却俘虏和卓士兵上千，又缴获了不少战马军械。自此役后，霍部“翠羽黄衫”之名，在南疆越发流传得神奇起来。
思忖再三，塞尔旦仍是决定回返阿克苏。他情知霍青桐既能授意将自己放走，便不会在路上再设埋伏。但日前那一仗败得太过惨痛，众人意气尽失，只盼远远地绕开拜城，沿天山脚下蜿蜒前行，直走了四五日，方来到阿克苏城下。
阿克苏头人颇拉特见他的模样，也知道战事如何，无奈之下只得开城迎进。吩咐士兵各回营中，二人便携手向充作大帐的重楼走去。
“塞尔旦统领，”颇拉特沉吟了半晌，终于开口问道，“我们今后该怎么办？”
塞尔旦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翠羽黄衫率部反抗和卓大人，库车的局势不明，以后我们的日子要很难过了。”
“如果和卓大军在库车不利，我们的阿克苏就……”
“我看现在什么和卓大人都不要指望！”塞尔旦突然喘了一口粗气，“谁知道他和清军是胜是败？我们只有牢牢地守住阿克苏城，别的事一律不再多管！”
“要是……”颇拉特像是在斟酌词句一般，面带忧郁地驻足于大门外，“要是和卓大人回军要求增援，或是退守阿克苏呢？”
“去他的增援！我们自顾不暇，往哪里增援！颇拉特，阿克苏是你的领地，你愿意眼睁睁看着你的城池和人民遭受战火吗？”
面对塞尔旦突如其来的发作，颇拉特倒像是胸有成竹般微笑起来：“听到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因为我已经决定，不论局势如何都坚守不出，如果你不同意……”
“哼！”塞尔旦并没有太多不悦地瞥了他一眼，“如果我不同意，就连这最后的容身之地都没有了！”
“哈哈哈，那倒不会的！”颇拉特伸出手来，示意他同自己一起进门，“只要我们之间不发生争斗，你永远是我阿克苏城尊贵的客人——就像是他们一样。”
塞尔旦猛地一惊，见大厅之中的三个人已经缓缓站起身来，左首两人都是一身戎装，正是日前与自己交战的霍阿伊、霍青桐兄妹，右边的白衣青年却是曾在魔鬼城中见过的。他这才猛省又中了霍部圈套，回头狠狠地盯住了颇拉特。
其实颇拉特也是有苦难言。当日霍部在木扎提河原大败和卓军，霍青桐兄妹当即合兵一处，换了和卓兵士的衣甲直奔阿克苏。颇拉特正在城中等得坐立不安，一见回兵不虞有他，开城相迎，结果被霍部轻轻巧巧地取下了城池。他本来归附霍集占也无多少诚意，便和霍青桐讲明两不相助，只固守本城保住百姓平安。霍青桐见他自愿中立，已是求之不得，连次第带来的和卓军俘虏也都一一问明，不愿再征战的便留在城中。但和卓兵士多数骁勇精悍，并不顺从，只得暂时关押。颇拉特心想这分明是霍青桐移祸之计，把这帮人放在自己这里毫无助力，又杀不得放不得，实在是头痛之极。此时恰塞尔旦兵败归来，想这人若明事理，倒是劝降的好角色，连忙引了他进来。
他这番心思塞尔旦哪里知道，只怒视了他片刻，忿忿道：“原来翠羽黄衫才是你尊贵的客人，我不过是个败军之将，只能够做阶下囚了！”
“塞尔旦大叔！”霍青桐微微一笑，走上前来，“你是我们回人中的好汉，天山下最英勇的将军。打仗总有胜败，你的英名不会因此染上污点，但是和朋友作战，终究会身败名裂。”
“哼！你现在打胜了，当然可以来说风凉话！你肯当我是朋友吗？”
“我们的争斗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不反抗，你也会杀了我和我的族人。”霍青桐一双清澈的眸子直视着塞尔旦，倒令他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不安，“翠羽黄衫的性命不可以交给敌人，但要是朋友需要，可以随时拿去！”话音未落，突然清脆的“豁啷”一声，她手中已掣出腰间弯刀。塞尔旦正要后退，见她将刀架在颈中，朗声道：“只要你答应不与我的族人为敌，我的首级现在就可以双手奉上！”
在场诸人全都吃了一惊，霍阿伊猛地上前两步，却又停住。塞尔旦见她刀锋过处，已经在颈上划开一条细细的血痕，知道她并非装腔作势，左右望望，便长叹一声：“你不要这样！我已经失掉了我那么多好士兵，不能再让你的鲜血染在我的手上。”
此言一出，众人都放下心来，颇拉特便上前拍了拍他肩头。霍阿伊夹手夺过霍青桐手中弯刀抛在地上，恨恨地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霍青桐这才觉得颈中刺痛，紧紧抿起嘴来，忽然身旁递过一块手帕，她接过来按在伤口之上，眼光转处，看见陈家洛正冲自己温煦一笑，心里倒砰砰跳将起来，全不似方才的镇定。
其他人自是没发现她心情有异，便招呼着围坐下来。谈起日前交战，塞尔旦兀自摇头慨叹，突地眼光一闪，望着陈家洛道：“你的武功，只怕在汉人当中也是极高的了，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翠羽黄衫从哪里找来你这样的部下？”
霍青桐一怔，想终究不能隐瞒，便道：“他并不是我的部下。他是清朝皇帝特遣的钦差大臣，官封甘肃指挥使。”
“什么！”这一来连颇拉特也脸上变色，厉声道，“翠羽黄衫，我们只当你是回人中的女英雄，原来你们和清朝早有勾结，前来蒙骗我们！”
“回疆历来是中原王朝属地，谈不上‘勾结’。”陈家洛向怒容满面的颇拉特和塞尔旦一望，淡淡道，“霍集占与俄罗斯等国秘通，暗图分裂回疆于中华，这才是勾结。”
二人被他堵得言语一窒，想霍集占的确与西边诸国暗中联系，也无话可说。塞尔旦想了想仍是不服气，指着陈家洛道：“我们回人不做谁的属民，回疆是我们自己的地方，用不着清朝来管！翠羽黄衫，你如果还是穆斯林儿女，就先把这个异教徒杀了！我们也不听霍集占的号令，各部族联合起来自治回疆！”
霍青桐见他们成见如此之深，低头沉吟，还没想到再下什么说辞，身旁霍阿伊已经拍案而起：“塞尔旦，你忘了是谁在魔鬼城放你一条生路！”
“你们都被这个汉人蒙蔽了！他是清朝的官员，能对我们有什么好心！”塞尔旦怒不可遏地抽出刀来，“杀了这个什么指挥使，让清朝的皇帝知道，我们不是任人摆布的奴才！”话犹未了，已经一刀劈了过去。
霍阿伊气得骂了一句“该死的老顽固”，却不上前阻止，见陈家洛若无其事地微一侧身，便让开了这一刀，跟着伸出手去，几乎没看清他是怎样动作，那刀已夹在他手指之间，兀自颤动不止。
塞尔旦愣了半晌，才发觉自己两手空空站在当地，陈家洛却用三根手指捏着刀刃，似笑非笑地递到自己面前，脑中猛然一闪，想到当日在魔鬼城中的情景，登时满脸通红，接过刀来也不还鞘，径直往颈中勒去。陈家洛看他神色不定，早有防备，一伸手又抓住他刀刃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