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武士就好比是最忠贞的狛犬,一生不侍二主。
那时小中分还不知道什么叫“医生不是二猪”,只会仰起头呆呆问:“‘脖圈’是什么?”
父亲揉揉小中分的头发,笑着回答:“是会赌上一切守护宝贵东西的高贵生物。”
这么说着的时候,父亲的眼睛就会望向供奉起来的武士刀,御架上面满是灰尘。而小中分就会立马把父亲深奥难懂的话抛掉,撅着屁股倒爬出父亲的怀抱,屁颠屁颠跑去玩。
直到后来他遇到一头脑洞比黑洞还要风骚狂野的奇葩,在夜黑风高的夜晚抬着银头发的同门偷溜去墓地。
第一次使坏,也是第一次被马尾同门眼中亮闪闪的光芒折服。
他才知道人的眼睛真能比天上的繁星更璀璨,仿佛人间绝景。
小中分满头热血,顿悟了父亲的那句“医生不是二猪”,从此在假发身边鞍前马后。一人闯祸,一人跟随。
也不知道小中分到底从哪里看出假发是值得跟从的对象,从私塾一直追随到攘夷战场,只为一同看那峰顶的绝色。
如果说小中分善良温驯是本性,那么他的执着和坚持就是他一生的追求。两者似乎并不矛盾,但设身处地想想,其实实在是要人命。
你说你一个老好人吧,偏偏就要手执刀剑沙场醉卧,你说你决意已决吧,偏偏还是那么温吞脉脉。你说你是不是欠得慌?
不得不说,狛犬就是这么矛盾的生物。坚持自己最初的东西,即使化石也在所不惜。
天不知何时开始暗沉下来,想必不多时就会有阵大雨。
那时,不管多么浓厚残酷与血腥,都会被洗刷干净,一渣一屑都不会留下。
就是这么现实的世界。
大雨以后就会重新干净的世界。
天人的残军还在不停地逃跑,谁也不会注意战场的一隅正寂静无声。
飞船脱离了辰马的控制立刻起飞跑得没了影。
四周的敌人也基本被斩杀一空,没死的也不再纠缠,四散逃命去了。
从尸堆上滚下来,摇摇晃晃的人形爬了一会,慢慢伸手去抱一个人。
血已经流得很慢了。并不是血止住,而是心脏已经没法汞出更多的血液。四肢慢慢发冷,用不了多久就会降到和四周一样的温度。
银时捧着小中分,像捧着一手碎掉的玻璃。
“冷……”小中分勉强说。
“撑着一点,我带你回营地,很快就会有火烤。”银时伸手就想剥自已的衣服,又怕碰痛小中分,急得汗流满面。
“小……太郎呢……”
“他只是晕了过去,别担心,他的脑袋不会再坏了。”
“是……么……太好……太好了……”小中分扯了扯嘴角,每一次牵动都会带出血沫,毫无疑问,是肺叶被切开了。
银时垂眼看着伤口。
刀口边的肉翻卷起来,深而长,几乎划开了半边身体。
银时的眼眶顿时红了,他喉头翻滚,说不出话来。
“……其实……我知道……”小中分皱着眉头,忍受每呼吸一口就撕裂般的痛苦,嘴角却向上弯起,“池峒大人,说的……对……”
“没有,他错了。”
“可是,我……还是……想……一起……不管……哪里……”他的胸膛起伏了两下,慢慢低了下去。
“我知道。”
“有点暗……”小中分轻轻地说。
“没事,我们这就回营地,找医疗班,让他们治好你的伤,那个女猩猩虽然性格不怎么样,医术还是过得去的。伤好了我就把假发捆起来送给你,逼他给你跪下来磕头。然后我们就一起去救老师,一起回到私塾,一起去钓鱼爬树,一起去……一起……”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好紧紧抱住怀里的人,痛得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扯出来。
辰马背着假发,默默地站在旁边。
他没有上前安慰的资格,有资格的人头上满是血污,还是没能苏醒。
……
……
前方传来胜利的喜讯,伤员们发出响亮的欢呼。
阿园坐在里屋,隔开了吵闹的人群,端正地坐着,手里捧着厚厚一本大砖块书看着眼前的……鬼。
“突然间就变成实体了?”
“是的。”百生老老实实地跪坐在对面。
“变成实体前发生过什么你能回想的起来么?”
“……”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什么意思?”
“我想起了我的名字,可是这算是重要的事情么?”
阿园用手抵着下巴,想了想,提笔记下:“算。”
“但是这段时间又开始慢慢透明起来了是么?”阿园指了指百生的腿。
上次晋助看见的时候,变得微微透明的还只有脚,现在已经向上蔓延了。
百生点点头。
阿园点头,开始哗哗地翻看那本砖块一样的书本,眼神炯炯。
百生有些怯怯,小心翼翼地问:“像我这样的……也能医治吗?”
阿园抬起埋进书本里的脸,摘掉看书时戴着的眼睛,眼神清澈。
“当然不能。”
“……”
“可你现在的身体是实体。”
“……?”
“所以姑且可以一试。”
“呃?”
“反正也没有先例,反正你也不能再死一次了。”
“什……”
“能吗?”
“当然不……”
“那就可以了。”阿园打断他的话,面孔冷静,声音沉着,仿佛是主治大夫端坐诊室告诉病人家属一切还来得及……
“可是我已经不算是人了。”百生有点黑线。
“我知道,我并不抱希望。特别是在听了坂本的话之后。”阿园施施然站起来,抱着书向门口走去。
“但是总要尝试一下。不尝试的话,就真的什么都做不到了。”
“对了你怕疼么?”她突然问。
“啊?”百生有点愣,还是诚实的摇摇头。
“哦,我最近在尝试配一些新的药,坂本说你可以帮我试试。”
怪不得他建议我来找你!怪不得我还在想怎么会有这样神奇的医生!怪不得你一脸坦然胸有成竹!百生泪流满面。
小白鼠啊我!
阿圆妹子走出里门,来到外间。
实在是太热闹了。
所有的人都在欢呼,都在叫喊。
好不容易出了一口恶气,首领怎么都该开个庆功会与民同乐什么的。
想到大鱼大肉和久违的酒水,大老爷们儿纷纷表示活着真美好。
可是有人很煞风景。
来人一脚踹开营门,泠然的绿眸子环视四周,嘴唇抿得很紧。
看了一会,显然没有找到想找的人,他“啧”了一声,摔门而去。
医疗班里寂静了一会,窃窃私语起来。
“是那个高杉晋助?”
“就是他,组建了鬼兵队的小子……”
“狂的要死……”
阿园撇开眼睛,走出门去。
然后直直撞上了一堵血墙。
浓烈的腥臭扑鼻而来。
她捂着鼻子倒退一步,皱着眉瞪向面前的人。
“让开。”银时说。
她往旁边让了让。
背着小中分走进重伤隔离的房间,银时找来干净的被单铺在地上,把身上的人放在上面,慢慢抹掉小中分脸上的血污。
后面跟上的辰马气喘吁吁,费力地把假发也背了进来。
“阿圆小姐,请进来看看他。”
阿圆站在门口,却一时之间有些踟蹰。
她慢慢走到假发身边察看了一会,拿出药膏和绷带。
擦干净小中分的脸,银时直直看了他一会,倏地站起身走出门去。
腥臭的味道在屋子里慢慢飘散。
阿圆手一抖,咬了咬嘴唇,轻轻地问:“那个人死了,是么?”
辰马抬头看她,然后点点头。
阿圆没再说话,转身去拿药箱。
辰马坐在地上匀了会气,拍拍腿站起来,扯扯嘴角,有些勉强。
“小中分……可以的话,换身衣服……别让他这么……”
他说到一半,拧了拧眉毛,扭头跨出门。
阿圆没吱声,垂头抱着手上的药箱,仿佛石化。
很久,她慢慢走到小中□□边蹲下。
女孩的手仔细拂过那道狭长的伤口,触目惊心。
“还要再来多少次……”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九、
辰马找到银时的时候,他正在一条原本清浅的河中。
说是原本,是因为此时的小河中血痕蜿蜒,早就看不清原本的面目。
天人的尸体,攘夷军的尸体,炮弹留下的凹痕,血水混合着流水。这样的景色仿佛没有尽头。
银时站在这样的河中。
辰马看着面前的人,不知该怎么开口。
“对不起。”他只能这么说。
要是飞船能够早一点降落,要是他直接冲上去帮忙,要是他早点发现土佐首领的意图……是不是会产生不一样的结果。
“去对假发说吧,那是他的跟班。”银时没有回头。
“对不起。”辰马仍旧这么说。
“……是我应该说对不起,是我失约了。”银时低低说。
声音很低,辰马并没听清,他只是看见那个血色的人影呜咽了一声,痛苦的弯下了腰。
“对不起……”辰马皱着眉头,再看不见傻乐呵的表情出现在那张年轻的脸上,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如实地阐述着飞船上发生的一切,以及土佐方的计划。
最后他停了下来。
眼前,滴着水的手青筋暴起,就掐在自己的脖子上。
血块浸了水,化成血丝蜿蜒留下,湿漉漉的脸上红光阴森。
“你,事前知道?”
辰马急促地咳嗽几声,喉咙咔咔作响。
“……没……没有……”
放开捂着脖子的辰马,血红的人大步离开。
“……不要冲动!”辰马嘶哑地喊,“那是一州的首领!你会死的!”
银时脚步不停,已经走出去了很远,“我不冲动。”
辰马头大如斗:“那个就叫冲动!至少要先等假发醒过来再说吧!”
脚步停下,银时抽出已经卷边的刀,扔掉了刀鞘:“你说话的时候他就在你身后不远处,他已经先往大帐方向去了。”
辰马瞪大了眼睛,感觉万事休矣。
……
……
“此次一共回收了十六车武器,包括三车重型枪炮和七车辅助……”
汇报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晋助和池峒并排立在首领后方,心不在焉。
说好在大队部汇合……那群傻帽难不成是迷路了吗?!就这么一点的路,四周也没有什么障碍物,他们会迷路吗?不不不,有假发那个蠢货说不定还真会迷路……可是小中分跟他们在一起……但是加上银时就难说了……难道真的会迷路?
捏捏手心,绿眼睛露出明显的烦躁。
要不,去营外找找?
正想着,门外喧闹起来。
大门猛地发出巨响,重重撞向两边的墙壁。
众人惊异的望去。
来人逆着光,手持长刀,放下踹门的脚跨进屋子,满身煞气。
假发?!晋助瞪眼。
假发大步上前,脚步带风,直取上位!
立刻有人上前拦他。
可是刀剑半出鞘,警告的话还含在喉头。眼前的人突然失了身形,鬼魅一般的闪了过去,刀背和刀柄掠出残影,凌厉的刀风夹杂滔天怒气,上前的人只觉眼前一黑,纷纷扑地失去了意识。
假发垂着头,一丝温热的液体从额角划过,艳丽到触目惊心。
他二话不说跨过失去意识的几人,左手在下一秒扣住带刀侧劈过来的手,反手下压,小腿上抬,以几乎狠戾的气势踹翻了后来挡上来的几人。
一时间他势如破竹,无人能挡!
“长州番桂小太郎!你的纪律在哪里!”
土佐番首领的左右侍卫高声呵斥,隐隐心惊。
假发没回答,绷带下棕色的眼睛血丝隐约,风倒灌进来吹起肩头的长发。
发丝如飘带飞舞。
而人如枪杆笔直。
长刀抬起,直指视线终点。
众人随着剑锋望去,土佐首领额上青筋跳动。
“你想做什么?你要造反吗!”
“哐!”
敞开的左边门板正中,一柄卷了刃的长刀被人钉在了上面。
门边突然倚了个人,他挥挥手站直了走进来。
原本倚着的位置赫然印上了一滩血色。
银时全身还在滴着血水,腥臭的味道让众人不约而同皱起了眉。
本尊却施施然走到假发身边,把拔出来的长刀往肩上一扛,与假发并肩而立。
银时扯扯嘴,面目狰狞。“砍人嘛……关造反什么事。”
说完,两人飞身上前,提刀下砍。
土佐护卫和池峒立刻拦下,不约而同觉得手臂一麻,手中的武器几乎离手。
池峒看了一眼毛利首领的眼色,转过来冲银时低声吼:“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不要胡闹!赶紧退下!”
银时嗤笑一声,也低低回他:“这怎么能叫胡闹?我这一身,很多都是小中分的血啊。”
池峒一愣,被银时挥开。他脸色阴暗地收了刀,慢慢站回毛利首领身后。
土佐护卫没了池峒的帮忙顿感压力加重。银时顶替了假发的位置,挥刀之快让护卫应接不暇,连连后退,几乎跌倒。
假发抽身上前,抵上仓皇抽剑的土佐首领。
兵器碰撞,闪出刺目的火星。
假发不避不退,强势的压下土佐首领的攻击。
向来是攻守皆备的他,此时却抛了多年的套路。假发完全放弃了防备,凶狠地进攻,不顾身上被挑出来的皮肉伤,一昧要取眼前人的性命。
“混蛋!你看看清楚!我是土佐方首领!不要发疯到我身上来!”土佐首领失控地大声喊叫。
“锵!”两把武器抵在了一块,双方陷入僵局。
此时假发把脸凑了过去,直视眼前的惊恐的脸。
“我确实很想看看清楚……小中分……到底是死在了什么人的卑鄙之下!”
晋助倒退几步,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不可能……”
晋助喃喃。
手上的训练资料颓然落地,厚实的纸张写满了队员的分别训练计划。
即使天赋不足,可是单凭那股努力的劲头,小中分的实力根本不逊于其他人,加上他努力的方向机动力高,好好训练,未尝不能干出一番功绩来。
晋助一双拳头捏得死紧。身形摇晃,几乎站不住脚。
“……不可能!”他咬牙恨声。
“锵!”又是一声巨响,银时也一脚踹翻土佐护卫扑向了首领。
土佐那些人一看势头不对,也不管是文员还是武将,都纷纷抽出武器上前。
长州的人虽然没有加入打斗,可是也防备神色愈浓,武器拿在手里,不知要往谁身上招呼。
一时间场面混乱了起来。
混乱中,池峒护着毛利首领后退。首领面色冷峻,脸皮微微抽动。
“池峒,私愤以后再说,现在让他们停下。”
“……是。”池峒回答。
从怀里掏出磨刀的石头,抵着刀身划过。
刺耳的声音贯彻全场。
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捂住耳朵。只除了三个人。
“晋助!让他们停下!”池峒朝晋助喊。
绿眼睛冷然,晋助一手扶着墙壁站定,颤抖的嘴唇尽失血色。
“不可能。”他咬牙,握住刀柄的手背上指节苍白,“不抽刀……不抽刀已经是底线,我出手只会是进攻!”
周围的气氛又紧张起来。
银时掠到土佐首领左后方,抬脚踢中了面前人的膝盖,巨大的动能使得土佐首领不得已向前倾斜。
假发的刀已经在前方等着他了。刀刃上还残留着血迹,彰显着不久之前这把刀还在战场上收割生命。
土佐首领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到此为止。”
横刀插进三人之间,伟岸的身形硬生生分开打斗。
两人刀气正盛,即使是毛利首领,仍是不可避免地割伤了持刀的手。
土佐首领踉跄着退开几步。他明白刚刚自己的人头就悬在一线,此刻冷汗像小溪一样哗哗淌下,衬着他不停抖动的瞳孔,模样有些惊惶。
被挡的两人必然不肯罢手。银时提刀对上首领,假发则绕过两人一心要取土佐首领首级。
池峒低声对晋助说:“杀了土佐首领,他们也会死。”接着冲上去拦截假发。
晋助的拳头紧了又紧,手臂的青筋绷得笔直。
咬破嘴角,透过血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晋助缓步上前,一直走到和池峒缠斗的假发身边,伸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
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走进了两人的进攻范围。
假发急转身,肩上的手被猛然甩开。
晋助并不开口,幽绿的眼睛看着假发。
“现在还不是时候。”绿色的眼睛这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假发执拗地握着刀,倔强的棕眸望回去。
晋助的手再一次覆上假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