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得你的朋友,你的朋友却不一定记得你呢。他呀,已投靠血傀师了,引你来的气息,是他布下的,也是他让我引你过去,合力擒你。”
她说的笃定,几乎叫人相信。
谁知绮罗生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叹了一口气,“请姑娘说实话,我已很没有耐心。”
女子忍不住道,“你不相信我?”
绮罗生道,“我只是相信我的朋友。”
女子仔细看看他的脸上,居然没有一丝犹疑。心知此计不成,也不再纠缠,索性道,“你朋友的下落,我倒是可以跟你说,不过,”她目光流转,“落在你的手上,我到底有些不甘心。你要先跟我说,我是何处露了破绽?”
绮罗生迟疑了一刻,终于道,“你掩饰的其实很好。。。步伐、体态都是毫无武功的样子,口音也与奇花八部周围的口音一模一样,甚至连手,也有村女的茧子。”
女子道,“哼。”
绮罗生缓缓道,“只是律己秋律己甚严,绝不会宿在一个单身女子住处。加上我昔日听闻过,血傀师身边有一个善于伪装易容的织梦姬,便不难得知了。”
织梦姬沉默了一会,道,“你实在很相信你的朋友。”忽然她一笑,“那我要说实话了,你可要听好。你的朋友武道七修中的五个,都已经被人杀死了。但杀他们的人,我说了,你却又不信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绮罗生神情还是沉了下来,透露出一丝克制不住的悲痛。他一字一句,“是何人所杀?”
织梦姬道,“你如果非要知道,那我只好告诉你。”她故意顿了一顿,“恶骨,是恶骨,你的救命恩人。”
绮罗生脸色微变,持扇的手居然有一瞬间的不稳,“一派胡言!”
织梦姬却不着恼,似笑非笑的看着绮罗生,缓缓道,“你嘴上这样说,其实你的心里已经信了是不是?”
她跟血傀师恁久,一向很懂得把握人心的弱点,看见绮罗生的脸色,心知已经说中,当下抓住机会,继续道,“她救了你的命,你的朋友却将她打下悬崖,她本性极恶,受了这样的委屈,焉有不去报复之理?再说,她既然能杀一留衣,还怕杀几个律己秋吗?
“你自然会想,我怎么知道她救了你的命?杀了一留衣?
“——自然是她告诉我的。她本来就是血傀师的徒弟,想要报复之下,自然跟我一样投靠了血傀师,”
她越说绮罗生脸色越是难看,她却越要说下去,“她早已经委身于策梦侯,否则奇花八部怎可能帮助血傀师散布情蛮花?你知道,男人的弱点总是女人。。。何况是策梦侯这样的男人。。。”
“住口!”
“啊!”
他一向是个很疏淡的人,也从不会有失控的时刻,但此时他手上的扇子却突然闪现杀气,一时刺伤了织梦姬的脖颈,流出一丝鲜血。绮罗生脸色已经难看至极。他知道这个女人最善谎言,可是话语却在脑中一遍遍的回荡。
他也禁不住问自己——他究竟是信了还是不信?
织梦姬瞧着他的脸色,微微往后倾了一下脖子,穴道已经慢慢解开,“啊。。。我可怕死的很。。。”说到后头,忽然她嘴巴一张,一只毒针顿时从她的口中迸射出来,绮罗生扇子顿时一格挡,织梦姬已经跃身逃脱了他的扇下,顿时一声口哨,周围现出许多人影,同时四周诡异的光芒闪起,原来早在此地布下极厉害的阵法,织梦姬逃脱之后立刻发动,顿时向着绮罗生攻击而来。
绮罗生化光成刀,几下格挡,掀起滔天气势。却发觉这阵法竟与寻常大相迥异,一招一式竟似是克制他武道刀修的力量,真气一出,便被克制消弭,此消彼长,连番战斗之下,他已经渐渐不支。
血傀师从暗处走了出来,静静观视,虽然没有说话,织梦姬却感觉到他得意的心情。
有心在血傀师面前邀功,织梦姬对着阵法中的绮罗生冷笑道,“你明知道我的身份却还敢跟来,如此托大,怎么能不中计?”
绮罗生却并不理会,仍旧举刀抵挡,但这阵法却似乎越来越强,绮罗生心中隐隐不安。
血傀师却忽然出口,“你能引他来,不是因为他托大,而是他太心软。”血傀师的笑沉喑而又难闻,却偏偏总是萦绕不停,“他顾忌那些村民。。。所以跟随你出来才动手。。。也是因为他心太软,才会给人机会在他身上种下情蛮花毒。。。讲道义的人啊,真是可笑。。。注定要失败在道义上。。。”
织梦姬忽然沉默,低声应是。
血傀师道,“你看这阵法能否擒下他?”
织梦姬看向阵法中,迟疑道,“这阵法虽能困住他,但一时半会恐怕无法将他擒住。。。”她又觑了觑血傀师,“但以主人之尊定然不屑入阵。。。”
血傀师却笑了,“不,他还是要毁在心软上。”
他话音未落,在阵法中抵挡拼杀的绮罗生,忽觉身后一阵凌厉杀气,从背后袭身而来,铺天盖地的,是搏命的决绝招式。
绮罗生一时警觉,刹那回身,手上冷刀如风,身后敌人用的招式,决绝无比,不是伤人,就是自伤。绮罗生刀握在手上,他的刀一向很快,也一向很果决,只要一出手,便能伤敌自救。
但是他回头的刹那,却再也无法出手。
仿佛慢镜头一样,缓慢的推近,黄昏时分的薄雾,淡淡遮罩着对面人的面庞。熟悉里满是震惊,冻结整个思维的反射。
电光火石之间,竟然没有思索,积蓄的真气刹那收回,顿时回头的真气冲击五脏。
散发着凌厉鬼光的手重重击在他的胸前,决绝的毫不留情。
绮罗生一时被击落在地,五脏重伤,口中鲜血如涌。他却好像没有感受到自己的伤势,紧紧盯着面前伤人的人,神色复杂而难以捉摸。
那人也同样紧紧的盯着他,眼中却是滔天的恨意。
绮罗生一阵猛咳,一口鲜血浇注在地,刀立在地上,竭力撑住身躯,额上涔涔是汗,眼光还是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终于带着嘶哑开口,“恶骨。。。”他说出这句话,仿佛艰难无比。
恶骨身躯一震,却双目猩红的盯着他,右手鬼光大炽,似乎昭示着主人激烈的心绪。
她几乎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为什么你刚才不出刀?”她恨恨道,“是因为我救过你的命吗?你不是早就认定我杀了一留衣,我救了你,又杀了你的朋友,我们两不相欠!现在我还要杀你!收起你那些虚伪的道义,简直让我恶心透了!”
仿佛他的留情对她来说简直是莫大的侮辱,忽然她举起右手,狠狠往自己左肩一击,顿时半插入肩,鲜血直流,对自己也几乎毫不留情,她恨恨的看着绮罗生,“我不欠你的!”
绮罗生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如同盘蜒的毒蛇,噬咬着人心。他终于不能再看,闭上了眼睛,“你若要我的命,尽可拿去。但助纣为虐。。。你的心当真毫无愧悔?”
“愧悔?”她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大笑起来,“绮罗生!你问问自己,什么时候对我真有过一丝信任?我从来就没有第二条路,收起你那些虚伪的道义,那些恶心的怜悯!恶骨从来都不需要!我不需要!我就是要作恶,我恨不得杀了你!”
鬼手一起,又是击在他身上,带起的气波隆隆作响,更掺杂着无限恨意。绮罗生被带的往后拄刀飞拖,伤势更重,嘴角血色如注。
她的声音字字敲击在耳,却震动心墙。绮罗生面色苍白,眼睛紧紧的闭着,身躯几乎是在不住的颤抖。
他不禁扪心自问,她说的难道不对?
为什么第一个瞬间,他就已经相信了她杀死了一留衣?
为什么方才织梦姬能从他手下逃脱,难道不是因为他先相信了织梦姬的话?
——他们之间,难道从来没有过信任?!
种种思绪一时涌上脑海,他攥刀的手几乎要攥出血来。
血傀师在旁看戏半晌,忽然开口,“徒儿。。。”他嘎嘎笑起来,“我们偶尔也讲一回道义,你杀他可不是什么作恶。。。”
恶骨却闭了眼睛,颤抖,大喊,“闭嘴!你闭嘴!”
血傀师自然不可能闭嘴,他悠悠的说了下去,“雨钟三千楼的八百条人命...身为雨钟三千楼的后人,你难道不应该代你的亲人们讨还?”
话音入耳,绮罗生身躯大震,又是一口鲜血呕出,震惊的看向恶骨。恶骨却猛地转身过去,似是厌恶至极,再也不想见他一眼。
血傀师终于满意的看到绮罗生脸上从震惊,到痛苦几乎扭曲的神情——他一向以愚弄人性为乐,在他看来,愚蠢的道义,总是让人取笑的谈资。
他满意的吩咐织梦姬,“把绮罗生带回奇花八部。”
织梦姬回神过来,低着头,似乎很害怕,“是。”
☆、【拾贰】爱耶?
似乎是处在谷地的关系,奇花八部的地牢竟是格外的潮湿。角落里一盏半明的油灯,映照着墙壁上湿漉漉的青苔。
绮罗生坐在牢内,隔着窄小的天窗,望向牢外的夜空。他的衣衫有着血迹和尘土,被囚禁在这里,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本应该是很狼狈很窘迫。但是绮罗生总是不同的,他只是靠墙坐着,仰头看着窗外,即使在这样的境况下,他坐姿还是很挺拔,反而比平时多出几分落拓。
沉默着看窄小窗外的夜色,过了不知多久,他伸手进袖子中,仿佛是在摸索什么。
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糖人被他拿在了手中,低头仔细看了看,伸出另一只手,仿佛想去摸一摸,等到靠近了,却还是放下,只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忽然,地牢的门口传来响动,当啷啷的开锁声。绮罗生将手上的糖人搁回袖里,抬头望去。
阴沉潮湿的牢房里进来了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她的手上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酒壶,逸散的香气,隐隐约约可以闻得到是陈年的花雕。
绮罗生转回目光。
织梦姬走近,她莲步轻移,把手中的酒壶放在了陈旧的木桌上,一边看着绮罗生她看着绮罗生的眼神,就像猎人看着猎物。
绮罗生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酒壶,道,“想不到这里还有人请我喝酒。”
织梦姬娇声道,“这里是很危险的地方。”
绮罗生道,“是。”
织梦姬道,“落到血傀师手里,也许你已经凶多吉少。”
绮罗生道,“是。”
织梦姬又笑了起来,这一次,她笑的妩媚娇丽,眼含秋波,“既然如此,深夜难免寂寥,美人既然在怀,绮罗生不想做点什么吗?”口中兀自说着,她已款款的行至绮罗生身前,温软的女人身躯靠在了他身上,似乎在诉说着无言的邀请。
绮罗生从桌上拿起了酒壶,倒了一杯酒,饮了一口,“我只想喝酒。”他看着她的眼神清冷,平静,像是在叙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
织梦姬看着绮罗生,时间渐渐的流过去,慢慢的笑容收敛了起来。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气息,看着她的眼神跟看着酒的眼神一模一样——她一向很明白,当一个男人这样看着你的时候,再待下去只会自取其辱。
她有些恼怒的站了起来。冷冷的看着绮罗生,“在这里,有许多刑法,可以让你痛苦。”
“我已经很痛苦。”他声音缓钝,说这句话的时候,平静的像是在叙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织梦姬忽然有些语噎,善于辞令谎言的她,头一次觉得无话可说。
“哼。。。今天在阵法中,”她忽然开口,“我趁你心神不定之时偷袭你的时候,你本来有机会将我杀死,又为什么放我走了?”
绮罗生仔细看了看手中的酒杯,他说,“不必多死一个人。”
听起来貌似很没有道理,但是又好像很有道理。试问世间有几个人,能够真的在自己的危境放过暗算的敌人?
“血傀师听到,一定会嘲笑你傻,”织梦姬有些戏谑的笑,“他一向觉得你们的道义是傻子才做的事情。”
绮罗生叹了一口气,“有时候人做事情,并不是为了取得认同。好与坏,也只是一念之差。”他这一声叹息,不知道是在叹息着谁?
牢里陷入了一阵沉默。
织梦姬忽然开了口。
“这里阵法满布,血傀师手下众多,你要逃出去,难如登天。血傀师留你性命,必有打算,你好自为之。
她忽然顿了一顿,一踌躇,终于又冷冷道。
“武道七修。。。不是恶骨杀的。
“一留衣,也不是恶骨杀的。”
她没有像前番一样说更多话去解释,但已经足够。
绮罗生阖上了眼睛。他眼睛明明是阖着的,甚至面上也没有什么神情,却无端让人感受到他身上透露出痛苦的漩涡。
他向织梦姬点头说,“多谢。”
这样的消息似乎终于让他透出不同于疏冷平静的、痛苦的神情,对向来喜欢征服男人的织梦姬来说,本该很高兴,但此刻她脑中却忽然浮现了那时候在叫唤渊薮下,躺在冰冷土地上的,闭着眼睛的恶骨。
织梦姬又道,“还有,”她一哼笑,“我进来的时候,在不远处看见过恶骨。”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确。
绮罗生道,“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难道不想见她?”织梦姬说完最后一句话,居然走到木桌旁,俯下身,吹熄了昏暗的油灯。
黑暗里过了不久,牢房的门口居然“咣”的一声,似乎是含着怒气的推门。
一声女人的笑,屋子里的灯火又亮了起来。
任何一个女人,即使再恨他,都不可能忍受自己心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牢里还是只剩下两个人。站在门口的是恶骨,眼中还是恨,却掺杂着一丝绯红的怒气。绮罗生仍旧坐在牢里。
灯火亮起的一刻,两人都是一怔。绮罗生微微惊呼出声,“恶骨?”
恶骨下意识的一回头,却不甘心示弱,反而走到他面前。
“我既然恨不得杀了你,当然来看你是不是死了!”
话语掷地有声,不知道是说给绮罗生,还是说给自己听。
看到桌上的酒壶,恶骨一扬手,就将它打了个粉碎。酒水洒落在地上,酒气霎时逸散整个牢房。
崩裂的碎片划破了她的手掌,有一滴滴的血滴落下来。
绮罗生一丝动容,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又能说什么?
偶然的恻隐之心,竟纠缠出这么多的因果。两人之间竟横亘着雨钟三千楼的血仇,难道命运的横流,当真已不可转圜?
万语千言化到嘴边,他却只沉沉的说得出一句,“你该当恨我。”
——你该当恨我。
这一句话似乎极吃力,心绪澎湃之下,身上的伤势一时牵动,他弯腰剧烈的咳嗽起来,牵动下,一件物事从他袖子里滑落出来。
映着牢房里昏暗的灯火,滚落在地,沾上了点点灰土。
那是一个糖人。
糖人的耳朵尖尖长长,眼睛大的出奇,脸又胖大臃肿。
不知道是谁?做的这样粗糙?本来是很好笑的模样,此刻却透着淡淡的讽刺。
恶骨盯着那个糖人,片刻之间眼睛涌红,仿佛被勾起什么痛苦的思绪,想要抹灭什么似的,回神过来,便亟不可待伸手出去,就要将那个粗糙的糖人打碎。
然而到半空之中,却被人握住。
绮罗生见她要将糖人打坏,竟一下伸手拦住了她。握住她的手,冰凉,颤抖,还有未干的血渍,直直的戳进他的心里。
“放开!”恶骨用力甩开他的手,动作太过使力,今日里所受的肩上的伤口一时迸裂,鲜血涌出,她却浑不在意,仍旧剧烈的甩开他,伤口越挣越开,血色渐渐洇湿开来,“我们这样的贱命,你们从不在意!”她几乎喊了出来,“留着它只会让我恶心!”
话语如针,针针入耳。
绮罗生脸色煞白,身躯一瞬僵硬。
“说中了吗!”恶骨用力的推着他僵硬的手臂,越来越多的血色晕染在她肩头的衣衫上,“我恨你!我最恨的就是你!”
情景如刀,刀刀在眼。
一股痛惜之情夹杂着无名之火竟从他心里烧起来,愈烧愈旺,眼中疼惜、痛苦、怒气诸般,一时燃烧翻涌。
“恶骨!”怒痛交心,他厉声一喝,一时竟不顾伤,紧按住她手,猛然一拉她在怀。
她心绪激荡的红着眼睛,拉扯间扬起的衣袖下,都是斑斑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