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给我的护身符,对吧?”
月岛萤就哑了声,嘴角抽动了半天,最终对着换好机票的人小声说了一句:“别太担心了。”
怎么可能一点也不担心?纵使往事历历不堪回首,他依然是自己血浓于水的父亲。接到那通临终遗言一般的电话后,灯里未加犹豫,次日便搭上了回家的飞机。
此刻,灯里无意识地按动着手里的播放器,根本不知道耳机里传来的是怎样的旋律。比起周围刚从惊吓中缓过来的乘客,她的表情一直绷得紧紧的,手心透过贴在胸前的ipod触到自己不规则的心跳。她额头的发丝垂落在眉梢,睫毛轻轻地颤动着,侧脸对着邻座探询疑惑的目光。
半田清舟已经悄悄打量她很久了:漆黑的头发清亮的眼睛,微微嘟起的浅粉色嘴唇,耳机外罩边缘的皮肤上一颗褐色的小圆痣,秀气纤长的颈子……
他清了清喉咙,终于试探地开了口:“啊喏……”
星原灯里在耳机里摇滚的轰鸣声中闭上眼睛。
“啊喏——”半田提高了声调。
灯里合目仰在座椅上,切到下一首轻音乐,酝酿着睡意,准备在梦乡里抵达家乡……
“这位小姐!”半田伸手敲在她的耳机上。灯里蓦地睁开眼睛,对上邻座欣喜的表情。她摘下耳机左顾右盼,确定他是叫自己没错,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半田搔了搔后脑勺:“那个,虽然有些唐突,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灯里拧起眉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他扫视了个遍——年纪与她相仿,长得倒很是帅气,虽然头顶的那撮翘起的呆毛和脸上迷迷糊糊的表情减了气质分。
她蠕动着嘴唇,鼻孔里哼出一口长气,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用这么老套的搭讪方式?”她扶好座椅搭手,转身直面着他,原本架在耳后的耳机又滑落在耳朵上,里头爆裂出的激烈鼓点声中,她高声对邻座宣布道:“告诉你——我可是有男朋友的人了!”
突如其来的高声大语惹得机舱里的乘客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浑然不觉的灯里正甜蜜地回忆着萤送别她的情形,双手捧着耳机低头傻乐:“这副耳机就是他给我的护身符哦,嘿嘿嘿……”
半田清舟石化在对方自说自话的独角戏里。他觉得,此时如果追加诸如“我才不是想要搭讪你”、“我真的觉得好像见过你”、“你看起来很面熟”之类的解释,只会让她良好的自我感觉更加爆棚吧。为了避免越描越黑,他只好抽了抽嘴角,扭过脸去观赏过道上来回穿梭的靓丽乘务员。
*
星原灯里怀疑自己被变态痴汉盯上了。
下了飞机后的一路上,那个搭讪她的家伙就寸步不离地如影随形。她搭公交他也搭公交,她打出租他也打出租。她拐向了家乡熟悉的羊肠小道走了好远一段路,回过头后他依然跟在身后。
灯里终于开始有些担忧了,甩开步子飞速地往星原家别墅的方向跑去,一边快速地解锁手机键盘,准备随时拨打电话求救。
她气喘吁吁地在自家的欧式大铁门前俯下身,平复了一下心跳,抬手去按动红砖墙上的门铃。
另一只手先她一步按响了它。
半田清舟在这一刻终于回想起来:“噢原来是星原先生的千金,我在你父亲那里见过你的相簿——”他恍然大悟的笑容僵在嘴角,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地被塞回了喉咙里。
灯里挥动着手里的挎包,狠狠地往他脸上甩了过去——
“你这个——大变态!”
……
星原宅的会客室中。
中岛太太歉然地为半田被挎包的金属链砸肿的额角擦药:“不好意思啊老师,二小姐太久没有回来了,搞不清楚状况。”
半田被药水刺激得龇牙咧嘴地抽着气,讪讪道:“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不怪。”
中岛太太转脸做和事老:“二小姐啊,既然知道了老师不是坏人,就道个歉吧?”
“哈!”灯里抱臂站在门边,终于记起了“半田清舟”这个名字和与之相关的“皮鞋事件”,忍不住迸出一声嗤笑,“半田先生,去年四月的荣华赏上,您的鞋子可是打中了我的脑袋呢!是不是应该先向我道歉啊?”
“灯里。”抄手盘腿坐在暖桌前的星原哲夫出声喝止了女儿,“不可以对阿清无理。”
他一开腔,灯里积攒了满腹的怨气一下子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哈啊?阿清?我还正想问呢!所谓的——未婚夫是怎么回事?!”
——“灯里,爸爸想再见你一面,你回来一趟吧。”
听到父亲这句话的星原灯里心急火燎地回到了阔别六年多的家乡,把目的地一致的半田清舟当成了心怀不轨的跟踪者,在自家的大门外揍翻在地。闻声而动的女仆中岛太太和管家本多先生赶忙奔出大宅,制止了一场悲剧的发生,将自家二小姐与岛民们一致称呼“老师”的年轻书法家领进了家门。
星原灯里再一次见到了父亲。没有想象中震撼的久别重逢——诸如抱头痛哭泪流满面互诉衷肠——他穿着深蓝色的便服和服,抄手站在会客室正中,望了眼额角肿起的半田清舟,转头一脸平静地对女儿说道:“喏,来认识一下你的未婚夫,半田清。”
一瞬间灯里觉得整个脑袋都噼里啪啦炸着火花,各种细碎的轰鸣声在里头搅动啊搅动,飞机上听过的旋律入耳的歌声统统交织在一起。父亲又说了什么已经完全顾及不上,她张了张嘴试图反抗,最终只面无表情地抬脚往房间外头走去。
“你要去哪儿?”哲夫皱着眉在她身后问道。
她猛地转过身,大吼出声:“打来一通电话好像要宣布临终遗言一样。我以为你生病了,出事了,推掉了所有的工作买了最早的班次飞回来,结果就这样,就这样……”
她怒气冲冲地指着跪坐在榻榻米上接受中岛太太敷药的半田:“突然告诉我‘有个不错的男人,你回来结婚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好意思打扰了!”川藤一脚迈入房间,准备向传说中的“天才设计师”星原哲夫请教书道展大厅的装潢设计方案。他抬起头,感受到满屋子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半田清舟送上~原名半田清,雅号清舟。书法家。
强烈安利动漫《元气囝仔》!
这绝对不是三角恋~下章就揭开“抽风”的婚约真相,把灯里送回东京_(:з」∠)_
☆、SP02。家
今日的星原家注定波涛汹涌。
几分钟后,主客各归各位。灯里别过脸坐在父亲旁边,半田隔着暖桌坐在她对面,川藤在一旁小心地察言观色。
中岛太太挪动着小碎步奉上茶水,灯里接过来,道了声谢。之前她被突如其来的讯息震惊到无法整理情绪,也没有了叙旧的兴致,此时望过去,才发现中岛太太的鬓角已经掺杂了点点银丝,不由得鼻子一酸。
所谓“婚约”的来龙去脉并没有想象中复杂——临时扎根在小岛上的书道家半田清舟无意间闯入了岛民眼中的“怪人”星原哲夫的家里,两人意外地十分投契,很快互相引为忘年知己,隔三差五的闲聊扯淡过程中,哲夫发现半田竟然是自己故交好友的儿子——曾与自己订下过儿女“婚约”的故交。
半田清舟解释道:“我父亲三十多年前也来过岛上,当时就和木户乡长还有星原先生很投契。星原先生与他又都是东京人,非常聊得来。好像是这样。”
星原哲夫点头默认。
灯里听了半天发现完全没到重点,刚要打断二人兴致勃勃的抚今追昔,本多管家便拿着主人吩咐的东西拉门进来了。
“哦,来了。”星原哲夫起身接过本多手中的盒子,眉头舒展开来。他打开铁盒,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里头一折泛黄的和纸。
“婚约,这就是了。”
“欸欸欸?”川藤显得比灯里和半田更加激动,“是手写的?是半田清明先生手写的?”
“是啊。”星原哲夫的面上流露着几分慈和,“三十五年?还是三十六年了?那个时候清明的书法还很稚嫩呢。”
没有人比身为画商的川藤更明了书道大家半田清明作品的商业价值了。他两眼放光,摩拳擦掌,刚要接过那折所谓的“婚约”观摩欣赏,灯里就劈手抢了过来。
星原灯里毫不客气地大力摊开和纸——
“以后,让我儿子娶了你女儿吧——半田清明。”
“好啊——星原哲夫。”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后头是各自已经褪色的红手印。
“呀咧呀咧。”川藤扶正眼镜,仔仔细细地琢磨着上头的起笔落划,咂了咂嘴,“真不愧是半田清明先生的作品啊,真有风骨。”他迅速地在心里估算着这幅“作品”的价值,却不知对面的人已经火冒三丈嘴角狂抽。
星原灯里忍无可忍,二话不说,抓过桌上的“婚约”撕得七零八落。
“这!也!叫!婚!约!”
当年两个喝得醉醺醺的单身汉信手写下的胡言乱语也叫婚约?具有法律效应的“婚约”?
灯里仰头长啸一声:“你是逗我呢还是逗我呢还是逗我呢!?”她一把拉过榻榻米上的挎包,提起旅行袋,起身夺门而出。
房间里顿时陷入死寂。
几秒钟后,“咚”地一下,川藤的额头抢在了暖桌上。
“你没事吧川藤?”半田探身关切地问道。
——半田清明三十多年前的墨宝啊啊啊啊!
眼看着快要到手的高价“商品”飞了,心痛欲裂的川藤有苦难言,捂着胸口别过脸:“我没事……就是心脏有点不舒服……”他有气无力地举起手指了指门外,“快去追星原小姐啊半田……”
*
灯里闷着头一口气往公车站发足狂奔。半田清舟断续的呼唤由远渐近:“灯里小姐——灯里小姐——灯里——”
灯里在原地站定,回过身眯着眼扫视着他,眸子里寒光冷冽。半田抽着嘴角一个急刹车,停在距她半步之遥。
“喂。”灯里冷冷地开口道,“谁允许你叫我的名字了?月岛学长都没有直呼过我的名字欸你算老几呀!”
她对这个男人“差劲”的印象根深蒂固,说起话来相当不客气。
“噢噢。”半田摆了摆手,“你别误会,我没有套近乎的意思。可能是顺着星原先生叫惯了。还有还有,婚约什么的……”
灯里咬牙切齿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说过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比你高比你帅比你温柔比你可爱!”赌气般的话语从胸腔中释放出的这一刻,灯里突然好想哭。
——好想,好想萤啊。
虽然只分开了一天而已,以后一天也不想再和他分开。
她站在小岛冬日温煦的阳光下,身旁的柏树上挂着之前新年灯会未取下的灯笼,随风在她头顶上轻轻地晃动。这阔别已久的家乡此刻没有带给她丝毫的温情与悸动,她只是想,快快地回到他的身边。
“这么多年我漂泊在外孤苦无依的时候他不闻不问,好不容易我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他却突然跳出来横加干涉!有这样的父亲吗!你认为我会理会那所谓的‘我和你的婚约’吗?”
“那个……”半田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的人。想了又想,他开口道:“老实说,星原先生当时说这件事的时候我也很意外,可是打电话给我父亲的时候他说的确有过这回事……”觉察到两个凶狠的眼刀飞快地砍了过来,半田急忙摆了摆手,“那个那个,我也觉得那是算不上什么婚约的啦。我绝对不会破坏灯里……星原小姐你的幸福。”
迟疑了一会儿,他正色道:“我和星原先生认识得很偶然。熟悉了以后,他常常问我东京的事,说自己很多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我觉得……星原先生虽然看起来强悍又不苟言笑,还被别人称为‘怪人’,但他骨子里其实,非常的寂寞。这一次的所谓婚约……也许,也许只是他想让你回来的一个借口。那个,虽然由我说这样的话可能没有说服力,因为很多事我也是到了岛上才知道的。就好比以前我父亲从来不让我靠近猫咪虽然我一直特别喜欢猫。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为了让对猫过敏的我远离困扰。父母也许是在用我们所不理解的方式……爱护着我们。”
灯里深吸一口气,斜眼望向头顶晃动的灯笼,向晚的霞光轻柔地覆裹着她的侧脸。
“一个曾经对行动不便的老人家大打出手的人——我还不想和他谈人生啊!”
“……”半田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风中凌乱地看着灯里头也不回地往公交站走去。
*
灯里在五岛市区逗留了一晚,搭乘次日下午的航班从福冈转机回东京。
晚上七点半,飞机准点降落在羽田机场。
坐在出租车上的灯里时不时焦急地抬腕看表,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她好几眼,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姐,是与人有约吗?”
灯里咬了咬唇,转脸望向车窗外的苍茫夜色。
这里是冬夜里会刮起瑟瑟寒风的东京,不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从不下雪的小岛,没有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没有一起长大的玩伴,没有在她咳嗽时会急急地递来一碗枇杷膏的阿姨。
可是此刻,她觉得,这里有那么一点点像自己的家了。
出租车驶过灯里做兼职的超市路口,她突然大声喊停,付了车费后跳下车子一路狂奔。
月岛萤脱下厚重的玩偶头套,晃了晃硬邦邦的脖子。他又为灯里站了两天班,深深地体会出这份促销兼职的不易——
昨天是带着孩子们在超市的开架区里玩找食物的游戏,今天又扮作玩偶吉祥物与小孩子挨个合影,这样的活动对于月岛萤这种时刻想保持待机模式的节能派,简直是赶鸭子上架一样为难。
——那家伙,原来一直以来都这么辛苦啊。
月岛萤撇撇嘴,心头突然流转着复杂的情绪。他迈开站了一天有些僵直的腿,刚要往超市办公间走去,厚厚的玩偶服突然被扯住了。
星原灯里从身后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把脸紧紧贴在这只大笨熊毛绒绒的后背上,心里涌动着千言万语,最终只柔柔地化作一句话——
“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会有两三章的日常,都是能想到的两人交往中的恩爱梗。攒存稿,请三晚假,一月八号恢复更新(之后应该是蜜糖轰炸……吧)。
祝有期末考试的姑娘们顺利通过,门门优(づ ̄3 ̄)づ╭?~
☆、SP03。萤之光
与月岛萤交往两个多月后,星原灯里从公司辞职,趁着春假与萤一起去了他的宫城老家。
对于拜见父母这件事,灯里最初觉得非常忐忑,一来和萤交往时间太短,二来担心两人的年龄差会遭到对方家人的反对。
新干线上,月岛萤一直若无其事地托腮望着窗外变换的风景。星原灯里低头翻动着手里的杂志,口中小声地念念有词。直到她因紧张而颤抖的手把杂志书页拉得哗哗响,月岛萤终于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撇了撇嘴,懒懒地开口道:“我说你啊,瞎紧张个什么劲啊?”
“我……”灯里很想高声顶回去,但实在底气不足,嘟囔道,“就是会害怕啊。”
——害怕,害怕被反对,害怕和你分开。
月岛萤抱住手臂,歪头审视着她,鄙视地哼了一声:“我在你旁边,你怕什么啊?”
——有我在,你怕什么。
灯里攥着杂志的页脚愣住了。
萤复又转脸望向车窗。看到玻璃上映出灯里低垂的侧脸,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