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瞬间愣在原地,任她将自己的手紧抓不放,贴在颊边,滚落冰凉的泪水。他伫立许久,辨出她口中喃喃唤着的并不是谁的姓名,然后看着她终于沉沉睡去,转身轻手轻脚地离开。
*
星原灯里睁开眼坐起身,晃了晃有点散黄的脑袋,神清气爽。她伸手抓过床头的手机扫了一眼——
“已经是周日了吗!?”
她睡足了二十四小时,饥肠辘辘的肚子适时地嚎叫了一声。扭动着睡僵的脖子,瞥见手机屏幕闪烁了两下。
是月岛萤发来的短信。
【本来想送你去社区诊所,但你太重了拖不走。根据你的症状配了药。不保证有效。不过,如果你吃死了的话,我们彼此都一了百了,这样也好。】
星原灯里完全无法体会少年这几句话后字斟句酌的忐忑,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其中的某一句上——
“我!太!重!了!”
“我?太?重?了?”
她“哗”地掀起被子跳下床,直奔浴室而去。
不一会儿,整个房间都回荡起她小兽般的吼叫:“明明还轻了一公斤!这是赤果果的污蔑!啊啊啊我要去找小鬼算账!”
像是回应她的“算账”一般,月岛萤的第二条短信发了过来。
【超市那边,我替你站了一天班。今天还要去,实在有点应付不来。】
“……”灯里抱着手机想象了一下被众多“小鬼”包围着的小鬼,勾起嘴角,情不自禁地傻笑出声。
……
下午,灯里去超市换了临时代班员的岗位,对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直奔学校参加排球队的训练去了。
一整个下午,灯里脑海都在回放着她刚到超市时看到的画面——
月岛萤一直维持着蹲身的姿态,将手里的棒棒糖按序发放给来试吃的小朋友,轻轻地递到一只只稚嫩的小手中。
暖煦的灯光罩在他金色的发顶,镜片后的目光费力地流露着亲切。嘴角也因为始终保持上扬而有些僵硬。平日里清清冷冷的少年散发着别样的温柔。
下班之后,灯里买了一瓶鱼子酱作为给邻居的谢礼。
领了日薪,感冒好起,心情愉悦,她几乎是一蹦三跳地从电车站奔回了家。
“啊咧?”她愣在家门前的过道上。
侧身对着她的男子正按动着她家的门铃。
她揉了揉眼睛:金发,眼镜,这不是小鬼吗?
她再次揉了揉眼睛:小鬼的身高怎么缩水了?
定睛看了又看,灯里觉得自己的病果然还没好利索,金发男子转过身,全然陌生的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你好,是星原小姐吗?我是川藤,半田清舟的经纪人。”
……
如果不是川藤的突然到访,“半田清舟”这个名字已经快在灯里蒙尘的记忆里羽化成灰。而他提起来,她才想起那只不知道被扔到了哪个蒙尘角落里的皮鞋。
于是川藤抱着一杯主人沏好的红茶,满脸黑线地看着她在家里翻箱倒柜,忍不住说道:“那个,要不改天等你找到了,我让清舟自己过来取?”
灯里头皮一麻,才不想和那个“差劲”的男人再有任何瓜葛,笑呵呵地敷衍道:“不用了不用了,我马上就找到了。”
十几分钟后,她终于一头一脸灰地抱着一只鞋盒从阳台过来。
“啊,总算找到了。”
“噢麻烦你了。”川藤接了过来。
灯里就着他的手掀开盒盖,欣慰地说道:“还好里头没有落灰。”
“咳咳!”两人都被盖子上的灰尘呛得咳了起来。
没有“妥善”保管他人的寄存物,灯里有点尴尬地转了话题,随口问道:“半田先生,还在岛上吗?”
“啊。之前回过几次东京,现在还在五岛。”
“喔……”灯里迟疑着跑去厨房为他续水。
川藤忙在外头说道:“我这就告辞了,多谢你了星原小姐。”
“欸?不坐一会儿了吗川藤先生?”
玄关处的人已经俯身换好鞋。
灯里目送着客人推门出去,回身迈进客厅。
“对了。”川藤突然探头进来,补充了一句,“那个,半田让我带话给你——‘星原先生说,如果太累,就回家吧。’”
房门发出“喀哒”关闭的声响,灯里整个人凝固在客厅的吊灯之下,久久无法挪动脚步。
她抬起僵直的手臂,试图抹干眼角滑出的温热液体,然而,颤抖着的手无论如何都接不住越涌越凶的眼泪。
她软软地跪坐在地板上,哭得声嘶力竭,像要把离家六年多积攒的眼泪全部流干。
……
月岛萤来还鱼子酱的时候,灯里已经洗漱完毕,没有正脸对他以免被发现自己哭肿的眼睛。
“昨天谢谢你了。”她背着身说道,异样的声线很好地遮掩在“感冒初愈”的理由背后,于是邻居也没有多加追问。
只是月岛萤实在不想放过报当年“尼酱呓语事件”一箭之仇的机会,拉长了嘲讽腔开口道:“唔,不客气。不过我在想啊,你小时候生病的时候是不是常常黏着自己的姐姐?如果昨天你那个样子被她看到,她一定很头疼。”
“……”灯里沉默许久,转过身直视着他,肿胀的双眼被少年顶上的吊灯刺得微微眯起。
月岛萤呆立在客厅里。
迄今为止,他在星原灯里那张表情肌丰富的脸上见过许多种情绪流转,却是唯一的一次,怔然看着她漂亮的眼睛里闪过大片的空白和阴翳,宣告着心底莫可名状的悲伤。
星原灯里凄然一笑:“不会的。她不会。”
“她死了。因为我的关系,死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SP,灯里黑历史。高虐(或许只是我觉得… …)预警。
☆、SP00。明美
姐姐失足坠海那一天,是星原灯里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那个日期仿佛一道尖锐的分隔线,将她的人生锯齿累累地切割成两半。在那之前,她是一个普通的无忧无虑的小岛萝莉,成天笑哈哈地混在玩伴中间,上学放学,爬高下低,潜水登山。被长自己七岁的姐姐明美小心呵护着。
如果硬要说那时的灯里与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的父亲星原哲夫不太喜欢她。
星原哲夫是东京人,建筑设计师,数年前孑然一身来到五岛列岛,过往成谜。灯里稍大一点后,明白了无非是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不为同行所容、在恶性竞争中落败,失魂落魄地来到远离伤心地的岛上独自舔舐伤口。
然后他遇到了灯里她们的母亲——温柔能干、热情如火的小岛姑娘幸村桔梗。幸村家开办着乡里唯一一家幼稚园,见证了很多乡民的童年。年轻的建筑设计师留在了岛上,花费了几年的时间建造了一座带幼稚园的花园别墅,邀请他心爱的姑娘成为它的女主人。一年后大女儿明美出世。
就是这么一个俗套而又顺理成章的爱情故事。岁月本该朝着细水长流的静好状态潺潺推移,七年后灯里的出生却给原本幸福的家庭蒙上了阴影。
她的出生是个意外。在明美之后,星原夫妇多年没有再诞育子女,医生说桔梗可能无法再孕。因此,当小小的生命再次于母体内繁衍生息后,夫妇二人都兴奋不已。然而,医生对着来做孕检的年轻妇人残忍地宣布:为了母亲的健康着想,你们最好放弃这个孩子。
夫妇二人彻夜难眠,辗转反侧。最终促使桔梗下定决心的,是当时六岁的明美。她伸着嫩笋般的手指轻戳母亲的腹部,咯咯笑道:“我要有弟弟妹妹了呀——在家里也有人陪了,真好……”
桔梗倒回眼眶中的泪水,轻轻拥住由于父母工作忙碌而时时感到寂寞的女儿。
灯里从出生到上学前的大部分光阴都和姐姐明美一起度过。
桔梗生产之后,开始了长期缠绵病榻的生活。哲夫带着妻子跑遍了长崎所有的医院,还去了好几趟东京。他推掉了几桩大的设计私活,关掉了家里的幼稚园,只求妻子能够恢复健康重现活力。
然而,没人敌得过命运的翻云覆雨手。灯里五岁的时候,母亲桔梗过世。葬礼上,彼时十二岁的明美紧紧抓着灯里的手,一直高高昂着娟秀的脸庞,不让泪水在妹妹眼前滑落。那个时候的灯里,对死亡的概念还很模糊,当无意听到某亲戚说“要不是因为那孩子,桔梗也不会这么年轻就去了”,她也只是懵懵懂懂地抬头看着顷刻间怒形于色的姐姐。当明美委婉地将说这句话的阿姨“请”出家门的时候,她在长廊上傻傻站着,疑惑一向温柔亲切的姐姐为何如此生气。
明美踉跄着脚步回到屋里,紧紧地抱住妹妹,轻声说道:“没有错,谁都没有错。活在这世上的人,都是好孩子。”灯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觉得姐姐说的话真是深奥,真不愧是她的姐姐说出的话。
她的姐姐——星原明美,高高在上完美无缺,是大家公认的五岛之花。课业优异,弹得一手好钢琴,从小学到高中,都就读于长崎县内最好的学校。岛民们纷纷赞叹着,说她一定是乡里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姑娘。
而藏匿在姐姐光芒之后的灯里,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自己非常平凡的事实。她只想做一只小鸭子,哪怕用力仰起头才能看到澄空中掠过的美丽天鹅。姐姐说等她大学毕业要回到岛上,把之前荒废了的幼稚园重新开办起来。灯里想那好啊,自己读完高中就去给开幼稚园的姐姐帮忙吧。姐姐说我报考了东京教育学科最好的稻森大学,学业繁忙打工任务重,以后只能暑假回家了。灯里想那好啊,我就把想对姐姐说的话统统写在日记本里,等姐姐回家后给她看好了。
姐姐在她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永远地留在了家乡。
那是事后灯里每一次想起都会痛得锥心刺骨的一天。下午三点钟,灿阳高照,从午睡醒来的十二岁女孩左顾右盼,穿上嫩黄色的背心裙,偷偷打开了家里的大铁门。她刚迈出一步,细弱的手臂就被姐姐攥住。从琴房里出来的明美皱眉问道:“爸爸不是说今天要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吗?”
“可是,我和玲奈约好了……”爸爸的命令也抵挡不住孩子玩心的诱惑。
“不行!”明美叉腰训斥道,“今天会有台风的!”
灯里望了一眼碧蓝的天空,怎么看都不像台风将要来袭的样子。她嘟起嘴反驳道:“天气预报没把五岛列在台风范围里!”
明美无奈地摇了摇头,猛地将自己的鞋子踢了出去。粉色的拖鞋不偏不倚地砸在了院子里的棕榈树干上。
“你看,鞋子告诉你,今天有雨哦!”
“……姐姐骗人!鞋子怎么可能预报天气!”不依不饶的女孩扭动着身子,一定要让姐姐放她出去与玲奈一起捡蝉蜕。 明美被软磨硬泡得毫无办法,蹲身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那……一会儿就回来?说好了哦!”
“谢谢姐姐!回头见!”
欢呼雀跃的灯里还不知道,自己的那句“じゃね”成了她们彼此的永别。
星原明美在台风之夜冒雨出门寻找晚归的妹妹,被呼啸而来的海浪卷入了暗无天日的海底。
灯里再次见到姐姐,是在次日的傍晚。
乡民们自发组织的打捞队带回了姐姐。她双目紧闭躺在院子里,湿漉漉的黑色长发覆裹着年轻的毫无生气的身体,苍白的脸再也不会对妹妹展现温柔笑意。
刹那间灯里觉得姐姐好像一条美丽的人鱼。可是,人鱼是可以从海底游上岸的,姐姐没有那样的能力。
灯里只是发抖,恐惧得发抖,悲伤得发抖。世上疼爱她的人,又少了一个。
闻讯赶来的各家女眷中,有人压抑不住哭出了声。
夜幕初倾的时候,在外找寻一天未果的星原哲夫回到家中,看见满院的纷乱悲戚。曾经意气风发的男子一夕忽老,颤抖着手抚过大女儿冰冷的脸庞。然后,被悲痛压垮了的父亲转头注视着一旁瑟瑟发抖的小女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缓缓地、重重地挤出这样一句话——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从灯里曾经仰望着的父亲口中蹦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如一记重锤,敲在女孩子纯稚柔软的心。灯里瞬间堕入无边黑暗里。她浑身筛糠一样地抖着,傻傻看着原本寡言少语的父亲用力向她嘶吼咆哮,挥舞着拳头,宣泄着对她这个“不祥”存在的恨意,然后被其他人拉扯拦住。
星原哲夫颓然低下头。他的每一记向空气挥出的拳头都打在命运这座坚实厚重的墙上。大女儿是他自妻子过世后唯一的慰藉最大的骄傲,可是,他的小女儿何错之有?然而,他怔怔望着跪在地上哭成泪人口中不停地说着“姐姐对不起”、“爸爸对不起”的灯里,说不出道歉的话。
那一句悲痛至极时脱口而出的无心之言成了横亘在父女之间拔不去的刺。
那之后,星原灯里一头扎进了书山题海中。她蓄起长发,每日里对着镜子练习和姐姐一模一样的眼神笑容,报考姐姐上过的国中、高中,在心里埋下姐姐曾经的梦想。她觉得,把自己变成姐姐的模样,爸爸应该会开心一点、觉得安慰一点。姐姐过世后,他愈发地不苟言笑,与乡里的人渐渐疏远。可是,灯里很喜欢自己生活的小岛,喜欢每一张质朴无华热情开朗的面容,她不希望爸爸变成岛民们口中眼里的怪人。
不知不觉间,日复一日追赶着姐姐身影的小女孩长成了美丽的少女。她就读的女校里,常常会有邻校的男生跑来向她递情书。走在路上的时候也被其他学校的男孩子围追堵截。刚遭遇这种情况的灯里全然不知所措,倒是玲奈大大咧咧地建议她不如挑一个感觉最好的男生交往吧。
灯里对“男女交往”的概念伴着不堪的回忆。以为对方真的是挑了一个位置绝佳的旅馆带她看夕阳入海,被抱住压在床上的时候才知道他只是想和自己H。好在乡里聪明可靠的正太木户浩志一路尾随,叫来旅馆服务生及时解救了她。十五岁的少女抱着书包,不理会男生“喜欢你才想和你H”的信誓旦旦,夺门而逃。
晚上,灯里伏在家里女佣中岛太太的膝上哭诉许久,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却结结实实地挨了父亲一个耳光。
父亲怒斥道:“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不检点的女儿!”
被打懵了的灯里傻傻趴在地上。在她想象中,自己的父亲也一定会像玲奈的爸爸那样,挥着铁锹去追打欺负女儿的人。可是,事实证明她的想象多么荒唐可笑。
中岛太太急声为二小姐辩解着,知道自己误会了的星原哲夫依旧说不出道歉的话。
灯里觉得,一定是自己还不够好,爸爸才看不到她。她在心里默默祈愿,想着快一点长大,长成爸爸再也无法忽视的样子。
奖学金、荣誉证书、社团奖状,甚至参加县内各个比赛的获奖证书,渐渐地在房间里堆积如山。可是,她的父亲,依然对她吝啬哪怕一个柔软眼神一句温声鼓励。
那根刺,渐渐地长成参天大树,再也无法拔除。
矛盾终于爆发在灯里高三那年的暑假。从寄宿制的市区学校回到岛上,灯里和昔日小伙伴们约好一起去看烟花祭。中岛太太听说后忙不迭地在家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明美生前穿过的一件粉红底上缀雏菊的浴衣。
穿在灯里身上刚刚好。
中岛太太感慨道:“二小姐啊,也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了呢。”她唏嘘着抹了抹眼角的泪花,鼓励她穿给父亲看一看。
星原哲夫那双似凝又冻的眸子里终于有了几分难得的暖色,点头道:“挺好的。”
然而,他接下来的一句话令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