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抬起头,甜甜道谢:“谢谢大姐姐。”茶色的短发和眼睛令灯里有片刻的晃神,很快便报以温和的微笑。
佐野智子几步跑来拉过女孩,僵着笑脸哄她:“小桃今天表现真棒,待会儿佐野老师给你买栗子蛋糕吃好不好?”她俯身在小桃的耳边低声说道:“刚才过马路时候的事,不可以告诉园长哦。”
然后,佐野看也没看灯里一眼,牵着小桃带领孩子们往另一边的电车站走去。
“奈留现在……应该比小桃还要大了吧。”灯里捋了捋被斜飞的雨点打湿的刘海,抬脚继续迈步前行。
——突然,好想家。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高跟鞋溅起的水花很快便黏住了牛仔裤腿,鼻腔里又涩又酸涨得头脑发痛。
连日来天空都是沉沉的铅灰色,压得灯里喘不过气,不敢胡吃海喝增加体重也不能空腹喝酒,只想埋在小公寓里睡到地老天荒。可是日子还是要过,课要上,兼职要做,工作要找。
“铁人”灯里觉得自己因为这阴郁潮湿的梅雨天快要生锈了,曾经令她干劲满满的日常变得机械而重复,如今每一个忙碌的动作都散发着咯吱咯吱的腐朽僵硬与不情不愿。
排球社一举进入关东区四强的消息也没能让她高兴起来。
不过,想到曾经与月岛明光约定——每年都要向他汇报稻森排球社的战果,灯里还是挑了一个有闲的晚上,拨通了对方的号码。然而,月岛明光温和清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的瞬间,灯里的眼泪就止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
“月岛学长……”哽咽着唤了一声。
唯一明白她热切的梦想的人,唯一知悉她雪藏的过往的人,在听到他声音的这一刻,灯里满腹的委屈都翻涌上来,想要一一倾吐——
只是想,哪怕换了一个地方,也努力去做自己热爱的事。虽然不过是一个幼稚园老师的岗位而已。
永远记得爬山的时候,智子用力拉着体力不支的我往前走。她连夜帮我洗出SF协会的宣传照片。她说小灯的话一定能胜任会长的工作。她还鼓励我早点寄出幼稚园的岗位申请。然后她说你真让人反感。
是啊,只是一个实习岗位而已,为什么要把人心那么赤|裸裸地剖开给我看,让我明白掩藏在笑容、友情、合作后的真相。
灯里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一直期待着日出的考核电话,她不会错过另几家幼稚园的招聘。智子的恶意带来的后果,远比她计划中的还要严重。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刚要开口,就听到电话那头一声清婉甜糯的呼唤:“明光?”
仿佛六月的雷声轰鸣,碾过她乱如麻的心浑如水的脑。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挂断了电话。
她抱膝倚在床边,任回拨过来的电话铃声响彻整个房间,埋下脸,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
接到哥哥的电话,月岛萤很有些莫名其妙。那头,顾不上询问弟弟近况的人劈头盖脸地开口就问:“星原她,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月岛萤看着此刻灯火通明的体育馆里挥洒汗水备战的队友们,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哦……”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意识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和声解释道,“刚才她打电话过来,什么都没说就挂了。再回过去的时候,没有人接。我感觉……她好像在哭。”
“……”月岛萤眉头愈拧愈紧,压抑住心头异样的烦躁与不安。
第二天,请假从仙台过来的哥哥令他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沉默着目送哥哥和星原灯里一起出门,凝眉透过公寓玻璃窗看见楼下哥哥的手维持着虚揽着她的姿态,一时心烦意乱。
他们之间于他而言是神秘的、大人的世界,是他无法也不能涉足的禁区。
晚上在家里一起吃火锅的时候,月岛萤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星原灯里,连日低潮的她终于恢复了几分笑色,嘻嘻哈哈地与月岛明光玩笑打闹,抬眼低眉间尽是孩子气的依恋。
——这个女孩,大概是真的喜欢着自己的哥哥。
哥哥温柔爽朗,善解人意,关键时候又相当可靠,被女孩子喜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那又怎么样?他有个交往多年的女朋友,年初两人已经订了婚。
月岛萤的心脏骤然收紧,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缓缓渗透四肢百骸。
他不想也不愿自己的猜测成真,看到哥哥变成差劲的男人。
或者,也不希望灯里陷入一场无望无果的不伦之恋。
*
这一晚,星原灯里总算睡了一个踏踏实实的好觉。第二天自然醒之后,她想到忘记向月岛明光道谢,于是迅速洗漱穿戴完毕,跑去邻家敲了敲门。
打开门后,月岛萤斜倚在门边,面无表情地说道:“找我哥哥的话,他已经走了。”
一下子就被猜到来访目的,心有不甘的人强辩道:“才才才不是来找月岛学长的呢。”
“紧张得话都说不清楚了啊。”灯里失常的表现令萤更加确定了心里的猜测,也因此分外忐忑难安。
在女孩背转身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哥哥?”
“……咦?”灯里蓦地转过身,瞳孔遽然放大,映入少年几乎逼视的双眼。
“你……哥哥?”她像是真的在费力思索着什么,“是说月岛学长?喜欢?是指那种喜欢?”
她突然捂脸惊叫一声:“我,我要想一想!”迅速逃回了自己的住处。
——这个女人,真的没问题吗?
月岛萤抽了抽嘴角。连自己的感情都弄不明白,到底是有多迟钝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1V1,不会神转不会暧昧不清。
※灯里口中的“奈留”是《元气囝仔》里的可爱女仔~茶发。
☆、EP06。如父如兄
少年问:你是不是喜欢我哥哥?
在月岛萤问出这句话前,星原灯里从来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月岛明光于她而言,是俯仰之间触手可及的存在,是回首之时守在原地的身影,是她需要帮助受到委屈第一个想起的对象,如呼吸吐纳般自然而然。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喜欢他。
高三毕业那年,灯里还未满十八岁,怀揣着满心伤痛和一身孤勇奔赴东京,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灯里一直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好。很快地便找到了一份大学附近的咖啡店服务生工作,很快地得到了领班的赏识,很快地加了工资,很快地从逼仄得透不过气的临时住所搬进了有阳台的电梯公寓。
和月岛明光相识在五月的一个周末。
活力四射的大学生们结伴走进Miss的时候,灯里正想方设法地哄店里那只大爷一样的猫咪从书架上下来。
“五郎,五郎?”少女弓着腰跪在地板上,清甜的呼唤拖着长长的鼻音有如猫叫。但五郎大爷就是非常淡定地夹在两本大书之间,舒展着四肢懒懒地看着她。
灯里无奈地支着手肘站起身,拍了拍膝盖。
抬起头的时候,午后的阳光斜照在面前男孩细细的金色发丝。他微眯着眼笑得温煦从容,白皙的手指举着笨重的相机,礼貌地请求道:“小姐,麻烦你,帮我们拍张集体照可以吗?”
灯里站直身体,发现男孩很高大,肩膀宽阔双腿修长,衣架一般将普通的海军蓝长袖T恤穿得很有范儿。她迟疑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卡座的方向,看到月岛明光的SF同好们正笑着对她招手。青春的脸庞上洋溢着的勃勃生气一下子感染了她。灿阳高照,卡座旁的落地窗外,梧桐的斑驳树影摇曳在他们之间。灯里举起相机,帮他们拍下了她“掌镜”的第一张合影。
灯里第二次见到月岛明光的时候,他是单独过来Miss、并直截了当地点名找她。彼时她正在糕点师龙崎的指导下学做人生的第一只蛋糕。满手面粉的她盯着月岛明光手上的相片,歉然道:“那个,月岛先生,我……”
“啊。”月岛明光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手,“不好意思,我把照片放在柜台上,你方便的话就收起来吧。”
一旁,小梓她们好奇地凑上前来,看到照片上五郎大爷于灿阳下躬身伸懒腰的身影。
月岛明光笑笑:“洗相片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意外的成员,觉得应该是你顺手拍下来的。”
确实是。那天灯里拍完照交还相机的时候刚好看到从书架上跳下来的五郎,它伸长了身子的慵懒姿态令她不假思索地按下了快门。
“你的相片拍得很棒。”月岛明光轻声赞许道,望向灯里的目光真诚恳切。他有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眸,琉璃一般清澈通透。
“是学过摄影吗?”
“没有呢。”灯里洗净双手回到柜台前,有一答一。
“构图和角度都很不错。也许是天赋吧。”
“谢谢夸奖。”虽然语气平缓刻板,但灯里心里很高兴——被不熟悉的异性这样直接地赞扬。
“我想,你一定很喜欢猫吧?”月岛明光再次看了一眼玻璃台上的相片。
年轻人完全无视周围打探的目光与切切的议论,絮絮不止地说着。灯里满头黑线,怯生生地望了眼身后虎视眈眈的店长,又不好拂了他的热情,硬着头皮答道:“嗯,很喜欢。”
“哈。”月岛明光笑起来,“我的家乡有个小岛,别人都叫它猫岛,上头有……”
“啊!田代岛!”灯里惊叫一声。
“啊是啊,你也知道吗?”
灯里忽闪着大眼睛,把店长的盯视忘到了九霄云外,激动得声音都颤了:“一直,超想去看的!”顿了一下,又笑着说道,“我家乡的岛上也有很多野猫呢。”
“田代岛的话,可能有点远,但东京就有个好地方呢!”月岛明光说完,冲着好奇望过来的少女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灯里第一次去到西日暮里三丁目的夕阳斜坡。不远处的银座商业街笼在一片彤霞晚照中,成群的猫咪在坡道上打滚嬉戏,见到有人上前,毫无怯意地凑过来蹭着灯里的脚踝。灯里俯下身递过手里的猫食,好几只温软的舌头在她掌心轻轻地舔舐,又痒又窝心,令她情不自禁咯咯笑出了声。转过身的时候,月岛明光正凝神浏览着单反相机里她拍的照片,浑身彤霞遍染,扬起的嘴角挂着的笑,是烫金色的。
……
就这样慢慢熟悉起来。在每个稻森大学SF来Miss聚会的下午,在间或一起去夕阳坡道喂猫拍照的傍晚,在偶尔他单独来看书喝咖啡的周末……
第二年樱花飘飞的四月,参加完开学典礼的月岛明光对她说:“星原的话,为什么不考虑继续念书呢?”
“继续念书?”
星原灯里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但开学后第一个周末,月岛明光便带着高考的复习材料过来了。对灯里而言,念书的时代似乎已经很遥远。当月岛明光指尖下的音标数字次第落入眼中,她才想起曾经的自己也是传说中的学霸。
后来,在夕阳坡道散步拍照变成了在稻森大学图书馆相对而坐,她默念应考英语,他查找论文资料。理科是她的弱项,月岛明光是理所当然的免费补习老师。他的温声鼓励耐心讲解如今灯里回想起依然言犹在耳。
暑假,灯里租住的电梯公寓多了一个合租者——稻森大学一年级的内山由衣,也是月岛明光的SF同好。又过了几天,久无人住的隔壁也搬来了新的邻居。
月岛明光说:“这是我家亲戚的房子,他们常年在国外,闲置不住,我就搬来了。”
灯里觉得,人和人的相遇真的很奇妙。
在她心里,月岛明光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存在。
他在暑假也不怎么回宫城的家乡,灯里问起来的时候,说是忙着毕设和实习。但灯里想,应该也和他口中的“弟弟”有关吧。
灯里很早就听月岛明光说起自己的弟弟,那个叫“萤”的男孩子简直是稻森SF协会吉祥物一样的存在,所有人都盼望着能亲眼看一看那个月岛明光口中三句不离的正太弟弟。他却在私底下对灯里说起过与弟弟之间的厚重心墙。
效力大学排球社的月岛明光是优秀的首发球员。然而,这却是他经过了高中三年的迷惘沉沦才奋起努力最终浴火重生的结果。
“再也不想让弟弟看到我没用的样子。”彼时月岛明光坐在Miss靠里间的位子,橙红的玻璃盏温柔地舔舐着他凝重的面庞。
交班的间歇,灯里在他对面坐下,听着作为兄长的他诉说那段不堪的往昔。
“高中时,我在排球队不是正选,连候补都不是,国中时候的荣耀加身全然成了过眼烟云,只是徒然看着队友们一天天地成长,一次次地努力。”
“逃跑过,回来过,痛哭过,放弃过。为了让萤心中的幻想英雄屹立不倒,谎言叠加着谎言,借口堆砌着借口,千方百计地阻止弟弟去看我们学校的比赛。我是个多么差劲的哥哥。”
“我想,决赛那天发现我在拉拉队里的萤,一定失望透了。他以为的王牌哥哥,居然是这样。他一定觉得那么多日子里津津有味听着我的谎话的自己逊毙了。”
“他可能,再也不想和我说话了。就像现在,每次回到家他都躲在房间避而不见。”一缕忧色爬上月岛明光的眉间,与他一向爽朗的面容格格不入。
灯里情不自禁伸出手,用指尖慢慢地将他的眉毛捋平。
然后,她托起腮微微一笑:“我觉得,如果我是萤,比起看到哥哥的真实面,更让我难受的会是,哥哥因为顾及我的心情说了谎话。嗯,哥哥是为了我才说了谎。这才真的让我难过。”
橙红色的玻璃盏旁,她的眼中波光流转,想了又想,补充道:“他一定有很多想对你说的话,甚至想要表达的歉意,只是无从说起。”
月岛明光愣怔在座位上。
交接班了,灯里起身往柜台前走去,又回头莞尔一笑:“好想对那孩子说,趁着来得及的时候,快点和哥哥和好呀!”
……
星原灯里无暇追问月岛兄弟有没有和好如初。
她的十九岁的秋天里,住所外金黄色的银杏叶铺了满地,通往稻大校区的樱花大道行人寥落,图书馆静得不闻人声,手中卡通保温杯里装着邻居煮好的热可可,肘下压着的习题上荧光笔画出的重点清晰可辨……
入学考试结束后,她像放飞的鸟一样欢悦地奔出考场。雪霁,微风,蓝天,流云。她一眼就看到等在梧桐树下高大俊朗的青年,笑着迎了上去。
一丛斑驳的阳光在月岛明光灰色的大衣衣角上跳跃着,细细的金色头发妥帖地收进深蓝色围巾里。他和灯里并肩走了好一段路,然后,停下脚步,浅琥珀色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她。
他的眼睛琉璃一般清澈通透,直指人心,令她所有想要掩盖的自我藏匿的秘密无所遁形。
他开口问道:“星原你,是不是有个姐姐?”
*
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月岛明光身边就常常出现一个女孩的身影。他们正式确立恋爱关系,却是在他的毕业季。
他的毕业,灯里的入学。
由衣说,既然月岛学长有了女朋友,小灯还是保持距离吧。
灯里很茫然:即使有了女朋友,他还是我的月岛学长啊。
由衣抚额:你也不想被误会和月岛学长的关系吧。
灯里因为这句话思索了很久。她与月岛明光是很要好,月岛明光也对她很好很好。可是,他对每个人都很好。她不认为他们的友情过界到会被人误会的地步。
但是,她依然听从了由衣的建议。
大学一年级,她申请排球社经理,加入SF协会,泡图书馆,去夕阳坡道拍照。
哪里都是他,哪里都不再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