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僵持等若一场豪赌,薛通赌的是来人无法坐视倪少游被杀,苗玉杰赌的则是薛通绝不敢杀害“北斗会”当家。而失败之人,赔上的将是命,无论是自己的或是旁人的。
二人无须交谈,彼此的意思都很明白,他们只需交锋!
倪少游的面色已涨作紫红,鼻中甚至已隐有血线流出,这是将死之态。
此时,屋上传出细微的一声,仿佛是屋瓦被踏破的声响,但在四周毕剥不断的木料燃烧声音中,这种声响实在如同沙漠中的砂砾般微不足道。
薛通并不以耳力着称,他听不到。
所以,他并不能感觉到藏身暗夜的那人有着一颗比烈焰还炙热的心,他错过了一次稍纵即逝的机会。
薛通松开了手。并不轻柔,那是一种无奈的暴烈。
带着甘甜气息的空气瞬间急涌入倪少游的胸腔,在此之前,他从未有一次觉得人活着是这么的美好,奢侈。
他舍不得死,死过一次的人反而更加恋生。哪怕活着可能狼狈、可能屈辱,但那仍是活着的、可能感知,而不是沉寂、无识。
薛通斜眼瞧着倪少游,这人若狂的欣喜令他觉得很刺眼,他擒回倪少游,绝不是为了看到这张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态。
薛通的这只手虽已松开,另一只手却又紧了紧,力道不算太重,但那地方却比脖颈更加脆弱、敏感,因此,薛通的任何一点细微的刺激,都会在倪少游身上收到强烈的反馈信号。
倪少游低低地j□j了一声。
不同于濒死的绝望,这是一种痛楚、耻辱与快活交织着的多重刺激,不仅在倪少游身上很快地显现效果,薛通也在某种程度上受到蛊惑。
当然,这也与今夜他屡屡受挫有关,他所受的挫折失败感,只有在瞧见倪少游的软弱、不堪时才能得到弥补。
一个念头涌了上来。
薛通双眸中邪恶的光芒交错不定,他下手略重,带着惩罚的意味,却又恰到好处地捏在敏感之处。这种时候,薛通才发现,对于这种事情,男人是无师自通的,这是天生的本能。
被他控住的倪少游,身体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扭动起来,或许他是想要挣扎着摆脱,但反而陷入一种更为尴尬的境地。屋内的气氛变得格外古怪,在场的虽都是男人,眼前情景,却比看见一屋子性感妖媚的女人,更教人心跳加速。
孙平的喉咙动了动,他似乎听到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他原本就好这一口,受到的刺激更为剧烈,虽只是瞧着,他的身体已不可遏制地燥热起来。
薛通斜睨了他一眼,了然道:“孙平,心动了?”
孙平不仅是心动,那子孙根处更是燥动,但他真的敢动么?
他当然不敢。
孙平连连摆手推拒着,脊梁挺得笔直,瞧上去就跟个最正直无私的大侠一样。尽管他心里想得要命,但脑子总算还够清醒,没有昏了头去。
薛通轻嗤一声,声音突然变得严厉,道:“你不敢,我敢!”
语音未毕,薛通长臂一扬,顺手拔出一柄长剑。
长剑出鞘,森冷,阴肃。
剑光寒。
人心更寒。
作者有话要说:
☆、章十五 烈焰,灰烬
苗玉杰的心跟着一紧,目光始终追随。
薛通掐上倪少游脖颈之时,他可以忍、可以耗,但若薛通果真要倪少游的命,他还能忍,还能耗?
倪少游那就是他的命,若是命没了,他还耗个什么劲儿?
在薛通羞辱倪少游的时候,苗玉杰几乎已经克制不住,他的劲力贯注到两腿之间,随时都可以踏破屋瓦冲下去,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知道,时机还不到。
冒然闯入与事无补,不仅会送了自己的小命,也会让倪老五性命不保。薛通可不知道来人是谁,他若误以为是大当家而痛下杀手,便绝不会留下倪少游的命——倪少游虽不是什么绝顶高手,却也强胜那些二三流的角色,绝对是个祸患。
那是场奇异的煎熬,蠢蠢欲动的欲望,忡乱如麻的忧心,缜密谨细的思虑,千方百计的寻隙。
苗玉杰的人虽未动,心却已动了,他的呼吸随着倪少游的每一次细微颤动而起伏,天知道,这对他是怎样一种诱惑,又是怎样一种煎熬,教他几乎不能思考。
薛通的剑出,鬼使神差地,苗玉杰竟然有些盼望看到长剑在倪少游身上施虐的场景,剑尖璀璨若花的血光时常带给人蛊惑,苗玉杰自己便是用剑之人,他无法抗拒地感受着这种美。
瞬息之后,他才反应过来,那是剑!
剑是能要人命的东西!
它既能要别人的命,当然也能要了倪少游的命。
本能的冲动,驱使着苗玉杰,他必须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长剑在空中带出一片寒芒,薛通不是使剑之人,但用剑杀人,这种事情并不难办。
孙平往后退了两步,微微佝偻着身子,显得有些瑟缩。他有预感,即将发生一些可怕的事情,如若弄得不好,自己的小命也可能送掉。
屋瓦并没有破,一丁点儿损坏都没有,就在苗玉杰将要忍受不住的时候,那场大火终于蔓延到这间屋子,火舌从窗户卷入,挟着浓烟,翻滚若一条狂暴的妖龙。
一团奇诡的火球从妖龙的腹中喷出,如龙吐珠。
“飞虎镖局”一名镖师正立在窗边,他目不错睛地关注着薛通施虐,对温度的骤然升高事先竟没有任何觉察,待到火势逼近,那已经来不及了。
“龙珠”包裹着的炙热的火焰中,似乎被加入了一些特殊的助燃之物,令得本就难以控制的火势更加肆虐,那镖师猝不及防之下,被火苗舔个正着。
一时之间,凄厉的哀号声充斥着这座孤寂的庄园,不同于被一击毙命的其他镖局中人,这将是一种最为疼痛却极其缓慢的死法。渐渐的,那镖师已不再号叫,他的嗓子已嘶哑得再不能发出声音,但身体遍地打滚,从屋子的这头滚到那头。
没有人敢靠近,更没有营救的企图,众人只能眼睁睁瞧着那具熟悉的身体在极短的时间内化作一堆焦炭。
谁又能料到这火焰有着如此奇高的温度,又有谁能料到瞬息间便有一人被它夺去性命?
屋内温度炙烤得人汗出如浆,心里却是冰凉一片,危机来临时,人的本能反应往往不是急窜逃走,而是呆若木鸡。
薛通也在看,那镖师被火焰燎中的瞬间,他立刻改变长剑的方向,转而将剑架在倪少游脖子上。
倪少游被他粗暴地从地上拉起来,挡在身前。
但只过得片刻,薛通又觉得不安全,身前虽被遮掩住,那后背又将如何确保无虞?他恨不能把倪少游变作一床厚厚的毡毯,将自己严实地包裹起来,似乎这样才能安全。
薛通的后背朝着一堵墙,他总感觉,会有敌人从那堵墙后穿行而至,给予致命一击。
事实上,谁又有这等本事瞬间破墙并发动攻击?
“总镖头,快撤出去!”孙平已经溜到门边,探头探脑地看了一圈,又回头劝说薛通。
这时候火势更大,屋内一些木制家具已经开始燃烧,散发出一波又一波炙热的气浪。不少镖师被这热浪一冲,头脑发昏,已等不及薛通下令,便争先恐后地抢出。时近深夜,火光虽盛,院内总有隐藏的死角,偶尔一两处黑暗的角落,仿佛张着大嘴等待吞噬活人的巨兽。
薛通没有出去,那些镖师鱼贯而出时,他只是冷眼旁观,这些人难道已经忘记,院子里正有一个或是一群屠夫等待着,黑暗之中,他们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逃亡者。
孙平转了转眼珠,已经迈出半截的腿又收了回来。对他的这种小动作,薛通并没有注意到,此刻他自顾不暇,对“飞虎镖局”众镖师的去留都不再关心,他的命,绝不能靠这些人来保全;同样的,众镖师也绝不敢再将身家性命交到这位总镖头手上。
一片尘灰从屋顶掉落,只是一丁点儿,屋里屋外都燃得这般剧烈,有点微末灰烬那是再所难免之事。
这片灰烬落进了薛通的眼睛。
薛通微眨了一下眼,觉得有些刺痒,他想要用手揉一揉,但他一手举着长剑,另一手控住倪少游,哪里还有多余的一只手替他揉眼?
因此,他只能忍着。
但刺痒这种感觉,便是越忍而越不能忍,他越想要淡忘,难受的感觉便越是挥之不去。
就一下,就揉一下便好。
薛通这样想着,心里更是动摇。他鼓起了两腮,虚着两眼,撇起嘴唇,微微吹着气,仿佛这样便能减缓一些痒通的症状。
只是这一分神的功夫,一抹淡青色霜华掠至,毫无征兆,薛通只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骤然降临,在这片热浪中形成了两个极端的世界。一方面,薛通觉得自己的皮肉都快要被烈焰烤出人油来;另一方面,他的心口却奇寒无比,仿佛被人将那颗心脏浸到千年寒冰之中。
薛通打了个摆子,紧握着的剑险些不稳。
接着,他才瞧见了来人庐山真面。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小卡,给点鼓劲好继续
☆、章十六 疤面,玉面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形有些癯瘦,眉锋如刀,嘴薄似削,真似个刻薄寡恩的相貌。严格说来,这人长得真不错,刀刻斧凿得十分利落,唯独煞气重了些,一板起脸来便跟讨债鬼似的,很难讨人喜欢。
薛通勉强紧了紧僵直的手指,将剑锋又推进几分,倪少游的脖颈被割得血珠直冒,衬着他那煞白的肤色,凶险十足。
倪少游被薛通掌力所伤,加之囚禁的几日,少有饭食供给,身体虚弱,圆滚滚的血珠子再这么汩汩一冒,他几乎便要晕厥。
咬了咬牙,倪少游勉力保持清醒,这种时候,他怎能不睁大眼睛瞧清楚?他家小六是否安好,可全都悬于一线间。
苗玉杰没有向倪少游多望一眼,甫一现身,他便出剑了,一剑直取中宫,剑气如凝霜雪,有若实质地幻化作一条白线,毫不犹豫地冲着倪少游眉心而去。
他这是救人不成反灭口?
薛通心里咯噔一下,“北斗会”这任当家竟是如此年轻,行事如此狠辣?
苗玉杰虽曾率众袭击过“飞虎镖局”数次,但薛通并未与之打过照面儿。这也难怪,薛总镖头这些年来养尊处优、坐镇长沙总局,长途跋涉押镖送货,这种事情他已经多年未做了。
苗玉杰毫不犹豫的一剑,刺得薛通有些慌了手脚,但他毕竟是老江湖,很快便镇定下来,已经想明白对方的用意。这位“北斗会”来人是在传达一种讯息,对倪少游的性命,他毫不在意。
薛通不傻,若来人果真不在意倪少游的命,他又何必前来?既然已来了,那就不能不说,二人间情谊深重,乃是过命的交情。
鼻中“嗤”地冷哼一声,薛通竟不去理会那一剑,反而执着地将头往里偏了偏,乌龟似地完全躲入到倪少游的脑后,来人这一剑再是凌厉,也丝毫没有伤害到薛通的机会。
苗玉杰薄唇一抿,目光变得更为冷肃,跟他的剑一样,仿佛能够冻得死人。
倪少游目中却似燃起一簇希望的火苗,跳动雀跃。
他等了许久,便是等的这样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将薛通一举击杀的机会。
倪少游猛地往后一仰头,坚硬的后脑壳正撞上薛通的前额、鼻梁,撞得他眼冒金星,昏昏噩噩。薛通净想着如何逃脱来人寒冰之剑的击杀,却遗忘了另一个防不胜防的劲敌,倪少游虽被他玩弄于指掌间,但他毕竟是“北斗会”五当家,“北斗会”的当家人难道真只是个等人营救的小娘儿不成?
或许,在某些人的心中,倪少游就是个美丽的草包,但实则,他只是稍微有点缺乏判断力的草包,且这仅限于对待大当家相关的事务上。
如何击杀薛通,这是几日来倪少游思考得最多的问题。一个人,若是对某一件事情想得久了,他便会变成这方面的专家。
现在,倪少游已经是击杀薛通的专家。
以后脑撞击薛通,几乎是同一时刻,倪少游出手夺剑。他的身体远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虚弱,连受几击,体力所剩下无几,且又饱受折辱,倪少游意志确实有所消沉,但当他察觉出前来营救的是苗玉杰之后,所有的消沉与屈辱都化为虚无。
苗玉杰不是韩若壁,倪少游深恐在韩若壁面前露怯,却并不介意被苗玉杰瞧见狼狈不堪,二人兄弟作了多年,彼此有些什么糗事都一清二楚,互相之间何曾有过戒备?有的只是分享、依偎。
薛通的剑,仍在薛通的手中,但薛通的右手却被倪少游控住,巧妙地一个旋转,倪少游像条滑鱼似地从薛通的禁锢中脱身而出,那柄架在他脖颈上的长剑,却蓦地掉转,向薛通斩去。
以彼之剑,攻彼之身。
薛通促不及防,想要震开倪少游也已不及,他若是抽身后撤,那手与身连,俱进俱退,又如何能够避让得开?
昏昏沉沉之间,薛通总算还保留几分智慧,他忙不迭地撤开了紧攥着人质的左手,一掌击在剑面上。
剑锋之间扬起一片血花,喷溅在倪少游的身上,如同增添了点点美艳的红色刺绣,但浓烈的血腥气却令人欲呕。
薛通的反应不算慢,却仍然不够快。
倪少游的剑倏忽如幻,奈何力道不够。不过,即便只剩下三分力气,也已足够倪少游用利剑割破薛通的咽喉。那剑斩至一半便卡在喉骨当中,殊不知,这更是种残酷的煎熬,薛通刚想开口说话,无数血沫儿便从口里喷出,彻底将他的话语堵在喉间。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他的目中充满了不可置信。分明事事稳妥、步步为营,谁知晓,最后竟在这最稳妥的做法上送了性命。
踉跄两步,倪少游急跃向苗玉杰处,身未至,一双坚定有力的手臂已揽了过来,将他拥抱入怀。倪少游腿下一软,就此力竭。
苗玉杰对他微微一笑,乌黑如漆的一双眼眸炯炯有神,冷肃之中透出男儿的温情来。天知道,几日来他高高悬起的一颗心,在这一刻才终于又溜回胸腔里,不再堵得他难受。
此时的苗小六是如此可靠,倪少游突然觉得,有这样一个拥有宽厚胸膛、坚实臂膀的小老弟,实在很不错。至少,虚弱的时候也是可以用来靠一靠的。
同样回报一个亲近的微笑,倪少游刚想表扬小六两句,却见苗玉杰脸色倏变,竟似见到什么极其可怕的事物。
倪少游动了动,想要回头去瞧,却被苗玉杰粗暴地往怀中一按,接着,苗玉杰足尖一点,急速往右侧斜掠而去。倪少游但觉眼前一片昏黑,除了苗玉杰那身一年穿到头的黑衣,他再也瞧不见任何东西,因此,他也瞧不见薛通手中那柄长剑正以极速向二人斩来。
薛通不擅使剑,但这一记急斩却是他以自身真元激发而出,突破了招式的局限,速度之快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而那剑上更是威力非凡,几可裂石开山。
倪少游正背对着薛通,对身后的变故反应不及,极可能会被这暴起的一剑斩中。薛通咽喉遭割,虽是难逃一死,但濒死一搏,他同样身具击杀倪少游的能耐。
不能同生,求个共死也是不亏。
薛通溅满血污的脸上露出狰狞笑容,对自己的功力,他有把握,这一剑,已足以带走一条命,黄泉路上他不会孤独。
长剑破血肉、劈人骨,薛通能够感觉得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他更感觉到长剑另一端的生命亦在流逝。
剑斩的不是倪少游,而是苗玉杰。只不过薛通并不知道,这并非他以为的“北斗会”大当家,而是“开阳”苗玉杰,“北斗会”里排行第六、地位不低却绝对称不上举足轻重的小老弟。
正因为薛通不知道这些真相,所以他很满意,虽然丢了性命,但可以换取“北半会”大当家的一条命,那也值得。没有“北斗会”的打压,“飞虎镖局”或许还能够继续繁盛下去。
为这家镖局付出太多,到最后,连薛通自己也分不清,他竭力维护的,究竟是“飞虎镖局”本身还是他自己?或者两者皆有?
不过,他已经不用再考虑这些,人到了另一个世界,前尘皆是一笔勾销。
耗尽最后一口真元,长剑脱手,薛通直直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