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情急,薛通也顾不得再计较是否安全无虞,两步抢上前,掐住倪少游手腕脉门,又摸上他心口,触手处一片冰凉。他这才发觉倪少游确实虚弱至极点,就快要油尽灯枯的光景。
这人怎能死在此时此地?
薛通心生懊恼,这些年来修身养性,却还是没能尽数消磨掉从前的暴戾脾性,一被旦激怒,便控制不住出手轻重。
想了想,薛通扶起倪少游倚墙坐直,一手仍是掐住他脉门处,另一手却搭在倪少游天灵盖上,自百汇穴向下,一股精纯真气贯注进倪少游体内。薛通这是想以此法替倪少游聚敛些真气,尝试着将其从鬼门关拉回。
这可真是桩赔本的买卖,人是他打伤的,到最后费力救人的也仍是他。
薛通未免觉得憋屈,但又无可奈何,谁教他想出这么个馊主意,而倪少游又是这馊主意当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呢?
这运功救人的事来不得半点偏差,薛通虽只是简单地灌注真气,仍容不得丝毫打扰。他手底下那些个镖师也极擅审时度势,明白这俘虏的一条小命实则关系到“飞虎镖局”往后命运。因此,这八人自发地结成阵形,将薛通及倪少游围在当中,为其护法。
半盏茶的功夫,薛通额上已渗出密密汗珠,倪少游的气息却仍是时有时无、时断时续,薛通暗想,这小子,瞧着也是条英雄好汉的模样,却怎的如此不禁打,这要再折腾下去,老子一身精力还不教你小子给吸干了?
薛通心中犹豫,已有了撤掌自保的打算。
就在他心神微分的片刻,一直闭目无语的倪少游却蓦地将眼睛睁开,那双眼眸精光闪闪,哪里像是命将休矣的垂死之人?
薛通还没来得及瞧清楚倪少游的变化,他的面前便倏忽出现一只手掌,掌如白玉,指若修竹,好看煞人。
那只手掌忽如扇面般张开,充满了诗情画意,却又潜藏着无穷杀机。扇开,扇抚,近乎完美的指掌,利落地拂向薛通戴着眼罩的左眼。
虽只一拂,足可切金断玉。
薛通大惊,但此时他两手不空,无法抵挡这一张一拂之力,而他手下八名镖师,此刻正一意戒备屋外,背对着疗伤救治的二人,哪里能觉察到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
这一拂来得突然,薛通只得将头往后一仰。虽勉强避过被拂中之厄,但那眼罩却不能幸免,被倪少游顺势切断,缓缓滑落下来。
倪少游的攻势还未止住,掌作扇拂,指却如五根尖刺,一拂之后便即旋腕。这才是他的杀招精髓。
倪少游素来留有文士的长指甲,平日里精心卷裹着,这时他轻轻一弹,中指长甲飞出,直射向薛通完好的那只眼目。
薛通大惊,危机之中突然灵光一闪,忙将长臂一伸。他这只手正扣往倪少游手腕脉门,薛通一扯动,倪少游整个人也被带得一斜,力道偏了些许,那尖利的指甲只弹中薛通眼角,划出一道伤口。
伤口虽浅,却险极危矣。
经此一番变故,薛通惊汗若雨,本就不多的一点豪气顿时消弥四散。
可惜了!
若是这一手弹指飞甲正中目标,薛通非再瞎一目不可。
只耽搁这片刻功夫,薛通及时撤回内功,腾出手来,不再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
薛通捉住了倪少游的手,用力一掀,长甲立断,连着血肉被剥了下来。
十指连心,倪少游疼得“嘶”地一声吸气。
与此同时,薛通从不离身的黑色眼罩完全掉落下来,露出内里乾坤。
倪少游瞧得一惊。
江湖中人都只知薛通那只左眼是三十多年前与人交手受伤致残,但没人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也不清楚废掉薛通一只眼睛的是哪路豪杰。薛通平日里都戴着那只黑色眼罩,从未在人前取下,因此,也就无人知晓那眼罩之下是何情况。
江湖中人也并不关心这个,他们只需知道薛通左眼瞎了,这便足够。
倪少游处心积虑再施偷袭,虽未重创敌人,阴错阳差地,却撩破了薛通的这一秘密。
薛通的那只左眼,带有明显烙痕,皮肉、眼球均模糊作一团,紧紧地粘在一起,结成一团深褐色的伤疤。这已经是处陈年旧伤,伤口或许已不会再痛,但作为一记刻痕,却永远消除不掉,所以薛通只有把它遮起来,永远地藏在黑色之中。
那伤疤是见不得人的,伤处深深地烙有两个字——锦桐。
虽经岁月冲刷,这两个字从未淡去。
作者有话要说:
☆、章十一 你狠,我毒
锦桐,是一个人的名字。
别看薛通现在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对喜好狎//妓者极度鄙视,三十年前,他自己也是这类人群中的一员。锦桐便是江南一名妓子。
那时候,薛通走南闯北,到的地方也多,意外结识锦桐,很是迷恋了一阵,甚至动过替她赎身的念头。但这种基于欲//望而产生的情愫,来得快,去得更快,薛通随镖队离开之后,很快便将锦桐抛诸脑后,甚至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么个人。
直到有一天,锦桐找上门来,还用那样的方式报复了薛通。从此之后,薛通的左眼再也瞧不见别的东西,那只眼中只余下“锦桐”二字。
这究竟算是一种报复?抑或是痴迷后生出的癫狂?
薛通杀了那妓子。
一只眼,两个字,一条卿卿性命。
这段感情由初遇时的美好、热恋中的缱绻,最终发展为入骨的仇恨。
薛通由此开始憎恨一切青楼相关的物事,也憎恨与青楼相关的人。他的镖局里不允许有人嫖//妓宿//娼,在薛通的心目中,妓子无情,她们的话,一句也听不得。
往事如湮,薛通已好久没记起这桩旧事,倪少游却突然揭破了他的遮掩,令他再次感受到当年的耻辱。
“你这是找死!”薛通老羞成怒道。他早已撤回内劲,调匀真气,看上去更加威风凛凛。
此时,薛通一掌提起,悬于倪少游天灵盖上,他只要微一吐劲,就可将倪少游力毙掌下。
但事到临头,薛通仍是难下决断,倪少游对他的冒犯足以当死,可若就这样死了,薛通的计划又将全盘落空。分明是一只烹煮已熟的鸡鸭,竟让薛通生出无从下嘴的感觉。
倪少游如何瞧不出薛通的犹豫,他眉眼一挑,冷笑道:“有种你便杀了我,薛通,今日我若不死,他日必百倍奉还。”
薛通缓缓放下手掌,目中流露出一种古怪且邪恶的眼神,若有所指道:“你是吃准了我不敢杀你?”
倪少游昂然道:“莫非你敢杀我?我知道薛总镖头一向没种,难道这次竟会例外?”
因去男风院厮混而不慎落到这群人手中,还成为对方手中的要胁筹码,倪少游深觉愧对“北斗会”,愧对大当家,若能激得薛通杀了自个儿,那反倒是桩好事。
薛通却狞笑道:“死?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我知道五当家的不怕死,可天下之大,死算得什么,总有能教你害怕的事物。”
倪少游胆子不算小,也并不觉得天下有什么物什会教他害怕的。但薛通却说得笃定,凶狠的话语,配合着他那只丑陋的伤眼、以及淫//邪的目光,倪少游不自禁地觉得头皮发麻,暗忖这薛通莫非已被自己气疯了?
薛通没疯,他只是被倪少游激出了性格中偏狭、残忍的一面。换句话说,这正是他的本性,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已懂得如何用最恶毒的法子击溃对手。
“孙平,你过来。”薛通唤道。
一名背对着朝外的镖师回转过身,疑惑地瞧了瞧总镖头,仍是凑拢了过来。
薛通目光稍敛,道:“孙平,这人是你在‘南威轩’绑回来的?”
孙平略微佝偻着身体,显得比薛通矮了一头,闻言忙道:“是的,是属下绑来的。”
他以为薛通是要给他论功行赏,忙不迭地应下。
薛通微微一笑,又道:“孙平,我记得这‘南威轩’可是家男风馆吧,你去那里做什么?”
孙平一怔,无言以对。
“飞虎镖局”中是派了人盯梢不假,但那只是镖局内普通的跑腿、望风者,而不是孙平这样身怀武艺的一流镖师。
倪少游何等样人?若是派遣身怀武艺者跟踪,反而极容易被对方觉察异样,唯有那些市井底层的流氓、无赖,这种小人物,反而才容易近身,即使被抓包,也不会疑心是对头所派。每日长沙街头,这样尾随豪客、伺机扒窃的青皮混混何止数十人?
孙平撞上倪少游,纯粹是因为他乃是嗜好男风之辈,这与其他兄弟的情况大不相同,不能同样寻个有夫家的小娘子相好,正经人家的男子,也绝没可能与人行此苟合之事。
孙平逼得无法,只得偷偷摸摸地溜去“南威轩”过把瘾。他也曾宽慰自己,不妨事,总镖头厌恶的是青楼妓//女,又不是男风院里的小相公,不一样的。
这时候被薛通点破,孙平才知,总镖头事事洞察,自己那小伎俩,早被看穿。
薛通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孙平,你胆敢无视我下的禁令,这本该是要重罚的。不过,瞧在你为镖局效力多年的份儿上,我可以不计较。”
孙平不傻,明白薛通说这话必有下文,只是点头哈腰地应着,听候吩咐,却不多说。
薛通果然接着道:“你来瞧,这位倪五当家的,与那男风院的小倌儿相比,可有不及?”
孙平犹豫了一下,才道:“五当家的生得极好,就是放在男风院里,那也是不可多得的好相貌。只是,五当家的一看便是惯于发号施令者,久历江湖,煞气也重,男风院里的小倌可比不了。”
他这一番说辞,算是将两面都讨好了一下,薛通想借他之口羞辱倪少游,孙平心知肚明,但眼见着“飞虎镖局”已是日薄西山,孙平哪里愿意狠狠开罪“北斗会”的人?这位五当家必定是要活着放回去的,若他回到“北斗会”,想起自己这么个小人物也曾羞辱过他,施以报复,那可如何承受?
孙平心思细密,不似镖局里一些粗鲁汉子,图一时痛快,口舌招尤。
薛通“嗤”地笑了一声,有些不屑孙平的小聪明,道:“瞧瞧,连孙平这样的‘行家’,对五当家的评价也不低呢!倪少游,你不是喜欢男人么,也无须逛窑子那么麻烦,今儿老哥哥就给你保个大媒,教你跟孙平成了一对,你看可好?”
此言一出,倪少游还没怎的,孙平差点没给吓得趴下了,心说总镖头喂,没有这般乱点鸳鸳谱的啊,你当只要是两个男的就能凑作一堆么?对着五当家这种傲进骨子里的人,孙平只是小人物,怎敢染指?
薛通却哪里管得孙平的想法如何,他拿眼斜睨着倪少游,试图从这人脸上瞧到惊惶、畏惧甚至崩溃的表情。但很遗憾,薛通想要看到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倪少游面色越来越差,眼睛中的神气却是半点不失,薛通咄咄逼人的态度也不能压倒他的神气。
瞥了孙平一眼,又上下打量着薛通,倪少游笑得十分动人,道:“薛总镖头,我瞧你身健腰壮,韧性十足,虽是年纪大了些,倒也另有一番滋味。孙平,不若我也给你保个大媒,教你娶了总镖头做夫人,从今往后,只要将夫人给伺候好了,便能吃香的喝辣的,你说可好?”
孙平这一听,直接就给跪了,两位爷爷唷!不带这样儿耍人的!再者说了,总镖头那模样、那身段儿能看吗?能吗?这大媒做得,也忒没责任心!
作者有话要说:
☆、章十二 挑灯,看枪
薛通怒极反笑,招呼左右道:“来两个人,将这小相公给摁住了。”
两名镖师将刀剑往腰带里一插,走过来一人一边,架住臂膀,倪少游顿时被摁得死死的。其实,哪里用得他们费这大劲,倪少游之前挨的那一掌还没缓过劲来,想要跟人动手已是不成的。
倪少游输人不输阵,仍旧笑道:“两位,可得小心着些,一不留神重手弄死了我,总镖头非得割了你们脑袋祭旗。”
薛通一怔,道:“祭什么旗?”
倪少游道:“当然是与我‘北斗会’开战的战旗。”
薛通憋着怒火道:“你就这么希望双方打起来?我‘飞虎镖局’讨不了好,你‘北斗会’难道就能捡多大便宜?混江湖不容易,何苦互相戕害?”
倪少游好笑道:“总镖头这是跟我说起理来了?你忘记我‘北斗会’是做什么的?我们可是‘黑吃黑’的老祖宗,可不就是专门戕害旁人的?便是‘吃’了你,那也只得活该受着!”
薛通怒道:“我正正经经做镖局生意,哪里是什么‘黑’?你‘北斗会’几次三番同我过不去,不过就是挟报私怨。我听说你们大当家亦颁下过‘道亦有道,劫亦有节’的规矩,难道劫掠镖局,这也是有道有节?”
倪少游“呵呵”一笑,撩起眼皮,慢条斯理地道:“你若不服,便找大当家理论去?可惜,你这辈子也休想见着他。”
连续被激怒,薛通面沉如水,目中更射出摄人的寒光,道:“那可未必,有你的命在手里捏着,我不相信他敢不来!”
据闻,“北斗会”众位当家情同兄弟(妹),曾立下同生共死的誓言,五当家被捉,其余几位当家定不会坐视。况且,薛通也并不要这些当家人的命,只是需要他们做出些利益上的让步。
对于办成这件事情,薛通有相当大的把握,但倪少游却屡屡激怒于他,并摆明了不合作的态度。
俗话说得好,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便是个普通大汉,被人激上两回也会生出恶意,何况薛通这样染血无数、杀人如割草的江湖镖客。他们这种人,一旦被激怒,所使的手段将残酷得令人发指。
薛通不想与“北斗会”硬拼,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果真怕了倪少游,更加不是拿他没有办法。
停顿片刻,薛通又邪笑道:“不过,在此之前,我倒要代他管教管教,也省得你这做弟弟的桀骜不驯,在尊长面前半点不通规矩。”
倪少游目光一凛,被压得低伏的头颅略微上扬,并不服软。
薛通随手拎起孙平,扔到倪少游跟前,刻意地放柔和了声音,听起来却更添几分阴诡之意。
他诱道:“孙平,看你的了。”
孙平哆哆嗦嗦地爬起身来,又往后挪了两步,唯恐沾染到倪少游身上。听着薛通的吩咐,孙平声音里已带了哭腔:“看……看我什么啊!”
薛通道:“你说呢?”
孙平头摆得跟拨浪鼓似的,嚷道:“我……我……总镖头,你饶了我吧!”
看来,他不是不明白,而是心里太过透亮,提前觉察到危机。
薛通轻蔑地一踢孙平,道:“就你这胆气儿,以后别提跟我混过!”
孙平这时候也不管薛通说些什么,只一味地点头磕头,头都在地上碰得肿了,任凭四周的大汉如何哄笑,他也不肯应下差事。
开玩笑,他要是睡了“北斗会”五当家,不用寻思别的,就自己找棵歪脖子树吊死吧!
那是他能得罪得起的人?把人绑个票,顶多也就是结了私怨,江湖人杀来砍去的,绑个把人那算什么?尤其他还是听命行事,怎么也怪罪不到他头上。
但要是把人给睡了,那结的可就是生死之仇。江湖规矩,淫j□j女者当诛,江湖好汉最鄙视的就是这种管不住自己裤带、胡乱撒种的人形渣子,这要真把个好汉爷给睡了,那不比淫j□j女还更严重?
何况,这好汉爷长得虽好,跟枚玉人儿似的,却活脱脱是个煞星!
薛通突然厉声道:“孙平,你以为我是跟你开玩笑闹耍识?你也别担心这事走漏风声,你想想看,‘北斗会’五当家那是多大的名头,你觉得他丢得起这人?他会将此事到处宣扬?”
孙平小眼睛一眨巴,心里直犯琢磨。
也是这么个道理,若是真有甚小道消息传出,这五当家的为证明自身清白,只怕反而要竭力保住自己一条小命。“北斗会”五当家刻意与一个小镖师为难,这难免就会有人想,啥原因才会导致这种状况发生?揣测得多了,那各色流言四起,岂不更加令人难堪?
只是——话虽这么说,毕竟还是担着风险的,谁能担保这位五当家的就当真抹不开面子、打碎门牙往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