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少游已学会了用刀,战争是最好的老师,战场上谁都会学得很快,前提是你还能活着。
那柄铁折扇却还留着,倪少游偶尔会拿它扇风遮阳,战场上,这样一件秀气的兵器,几乎不顶任何作用。
苗玉杰没去取那刀,却将铁扇抽在手中,反复摩挲,仔细把玩。良久后,说道:“你那套祖传的扇法还在练没?我瞧你这还是离开‘北斗会’的时候带着的那柄,怕是很久没用过了。”
倪少游总算找到了一套茶具,出门去洗净,又要了壶水,这会儿正似模似样地泡茶吃。
他闻言笑道:“难得你连这些都注意到了。该不会还惦记着要我替你耍回扇子舞?”
“恩!”苗玉杰凑拢过去,抢了头杯茶,一仰脖,喝了个底儿朝天,只从喉咙里闷出这一个字。
倪少游道:“那时候不过是句玩笑话。”
苗玉杰放下杯子,道:“你说的话,我从来不当玩笑看。”
倪少游笑了笑,没当真。
沉默了片刻,苗玉杰挠挠脖子,突然讨好地说道:“这茶还挺好喝的,叫啥名儿?”
倪少游道:“没名字,就普通的云雾茶,清明前后,满街都有叫卖的,我也就随手买了些。”
苗玉杰继续夸赞道:“那是你冲泡方法得当,泡茶的功夫好。”
倪少游忍住笑,道:“那第一道水是滤茶用的,没人爱喝。”
马屁拍上马蹄子,苗玉杰丝毫不感羞愧,只嘿嘿笑道:“你弄的东西,我都爱。你要不愿意喝,往后这头道茶水都留给我好了。”
倪少游耸耸肩,不置可否。
这种闲适时才能享受的玩意儿,倪少游也有许久没弄过了,倒不是缺少时间,而是没那个心情。原本,苗玉杰并不是合适的饮茶对象,可这会儿有他陪在身边,不那么寂寞,也变得诸事皆宜。
这回重逢,倪少游也明显感觉到了苗玉杰的变化,那个直杠杠的楞头货,变得圆滑了许多,尽管转弯抹角的语言并没有多讨巧,有这份心,也就够了。
倪少游烫了烫茶具,重新弄了一杯,抛个媚儿,俏眼迷离地道:“怎么,这两年过得很辛苦?想我想的?”
苗玉杰又是一口吞尽,爽快地承认道:“是挺想你的,有时候简直想要离开‘北斗会’算了,但又想着你总有一天会回家,到时候我若不在,你没了可以欺压之人,肯定挺失落的。”
倪少游一巴掌轻拍过去,打人的力道跟挠痒痒似的,反倒拍得苗玉杰又咧嘴笑了。倪少游却是苦了张脸,与之前形成鲜明对比。
他幽幽叹道:“我是想回去,可大当家已容不得我。”
倪少游提起旧事,难免惆怅,“北斗会”对于他而言,并不仅仅是与韩若壁的联系而已,他成长于此,无论离得多远,都仍然以“北斗会”中人自居。军中的生活会把他变成一个真正的、独挡一面的男人,但难道男人就不需要有个家?
自嘲地笑了笑,倪少游又道:“或许,等我建功立业之后,我会去恳请大当家再收我入会。”
苗玉杰嗤地一声,显是不以为然,道:“你想回去?何必那么麻烦,我有办法。”
倪少游心弦一动,急问道:“什么办法?”
苗玉杰一扬眉,道:“你没读过会规?能留在总舵之人,并不一定是会中兄弟。”
倪少游不愿听他卖关子,道:“还有什么人能留在总舵?”
苗玉杰一字一顿地道:“亲眷,会众的亲眷。”
接着,苗玉杰又耸一耸肩,道:“只是愿意将亲眷送到总舵来的兄弟并不多见,大多数兄弟,都宁愿忍受分离之苦,每年回去一两趟,将辛苦赚来的银钱带给父母妻子。”
亲眷?
倪少游越想越觉脸红,他从来没有正视过这个问题,他与苗玉杰的关系,竟然也可以这样诠释。真的要用这种理由回总舵?
倪少游想了想,仍是摇头,道:“会规是死的,只要大当家不同意,说什么都是多余。”
苗玉杰所说的,根本是条死路,走不通的死路。
作者有话要说:
☆、章五十七 重逢,陌路
苗玉杰只在余姚与倪少游小聚几日,很快便告辞离开,此番他是身负任务而来,事情没了结之前,实在没有太多私人时间挥霍。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苗玉杰对某些人、某些事不再表现得那么的执着和迫不及待,表面看来,甚至有种漫不经心的洒脱。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因为“疏”而“离”,反因为过密、过紧,没了安全的空间,彼此间变得剑拔弩张。
苗玉杰是吃了苦头,学了乖,这才能讨得便宜。
不等他问,倪少游已主动将王守仁大军驻扎地大致说与苗玉杰知晓。这支军队并不难找,江西匪患初平,仍有许多扫尾工作要做,既需安抚招安者,还得以武力震慑野心家,毫不轻松。倪少游估计,他在余姚也停留不了几日,很快,便要随王大人返回江西。
或许是天机早露,印证数月后发生的大事,人们可以总结出,这年里有着许多的不同寻常。年初猝然降下的一场大雪冻死不少禽畜,到了六月天,又是暑热难当,八方的热风罩得这天地跟个大蒸笼没两样,阵阵蝉鸣更闹得人焦躁不安。
这是个极易生事的时节,人的脾性也跟火炮似的,一靠近酷热火炉,就等着被爆!
这一日,倪少游、钱老大等人随王守仁清点库房物品才毕,离临时驻扎的营帐尚远,便听到军士们聚赌的木棚内传来一阵争吵声,似乎有人在嚷着“假银”什么的。王守仁眉头一皱,他自己不方便出面料理这些琐事,向倪、钱使个眼色,示意这二人速去一探究竟。
倪少游心里有谱儿,王大人并不禁止军士在军中赌博,这毕竟是群杂牌军,有不少人都是从土匪堆中招安而来,指望他们纪律严明?现如今,连朝廷的正规军都是一盘散沙,哪里管得了他们!
王大人的意思是,不要闹得太过分便好。
倪少游多少也算个小头目,钱老大又管着帐房事务,在普通军士中有着较高的威望,就着事理说教一番,也不会伤了彼此的和气。否则,若是王守仁自己出马,不将聚赌、设赌、参赌者狠狠处置一番,各挨个几十板子,倒显不出军规森严。
一掀帘子,倪少游才算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迎头一闷棍,打得人蒙头蒙脑!
韩若壁也在木棚之内!
大当家好赌,也擅赌,这样的场合遇见他,实在不算奇怪。
倪少游只是没想到,这辈子竟然还能有重见大当家的机会。
“大当家……”
无意识的,那个曾念过千百遍的称呼漏出口,倪少游立时醒悟,大当家从来不喜欢暴露行藏,他是神秘、不可测的。若是在外人面前叫破韩若壁的身份,定会惹他不喜。
想到这点,倪少游立即闭上嘴,饶是如此,他的异常反应也已经惹来钱老大侧目。钱老大何等精明的人物,虽没听得分明,也立即知晓对方身份非同寻常,再稍作推测,几乎已可确定,在赌场内与人争执的俊美青年,正是“北斗会”大当家,神秘的“天魁”。
三两下将纠纷处理妥当,军士们没有理由再拦阻韩若壁,只得放他扬长离去。
倪少游目送韩若壁身影渐行渐远,心中百感齐集。他终究还是放不下的,未见到真人之前,倪少游又怎知道自己执拗得一如既往?那份强压下的情愫非但未减轻分毫,反而越来越沉重,压得他举步维艰。
难道真要等着累下军功再去见他?
那又有什么用!
倪少游求的已非那人倾心眷恋,只寄望着他能再如从前那般与自己毫无芥蒂地笑谈畅饮,而非如今的形同陌路。
韩若壁在当地停留了几日,他与人约在宫亭庙见面,而他约见的人,竟然正是王守仁。
当然,事前他并不知晓见的是谁,否则早就逃得无影无踪。自从父亲被贬谪之后,对朝廷向来没有好感的韩若壁,被连哄连骗地卷进这些破事儿,简直倒霉透了。
具体事情是在军营里谈的,王守仁比承信大师还更对得起“老狐狸”这一称号,韩若壁明知道对方在算计自己,却仍然心甘情愿地踏入圈套。因为王守仁也好、承信大师也好,他们都太懂得琢磨人心,洒下香饵来,专等金鳖钓。
韩若壁这条大傻鳖,被财宝的饵一钓一个准,唯一不同的是,他是条能力够强、胃口够大的金鳖,足以吞下巨饵。
一番讨价还价,韩若壁替自己争取到足够的利益,“三杀”蓄积多年的财宝,应当可以适度抚慰他那颗惨遭利用的心灵。至于说被他顺手拉下水、借王守仁之力从高邮“借调”的总捕黄芩,算是个意外收获,大当家极力促成之下,终于也有官匪通力合作的一天。
韩若壁慢悠悠地从营帐里踱出来,他有预感,还有人等着见呢!
果不其然,倪少游守在大帐外的小树林边,手里举着一根松木枝的火把,正伸长脖颈向这边张望。看到韩若壁从营帐里出来,他身形往前一动,走出两步,却又突然站定,想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过来。
韩若壁嘴角一弯,笑了。
都过去这么久,老五还是这副德性,在自己面前,永远是扭扭捏捏的小媳妇样儿。但韩若壁知道,换作第二个人,倪少游不会是这种态度,至少在那个小葛面前,倪少游要英武、果断许多。
既然遇上了,那就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
韩若壁三两步走过去,和颜悦色道:“等着送我?”
倪少游舌头打结似的,磕巴着说道:“天……天黑……”
换了只手执拿着火把,倪少游又靠近两步,终于鼓足勇气说全:“且让我替大当家照亮一程!”
韩若壁道:“兄弟一场,不枉你有这心。”
送了一程,再送一程,二人聊了些闲话,不知不觉间,倪少游已送出数里,身后的军营早被薄絮般的雾气遮得严严实实,零星的光点透出,还能指点些回去的方向。
韩若壁停下脚步,作个手势,道:“就送到这里吧,老五,你该回去了。”
倪少游突然觉得脑里一股热血上涌,憋着一口气,脱口而出道:“大当家,你真肯让我回去?”
韩若壁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倪少游会错了意,以为这个“回去”是指回“北斗会”。
拍了拍倪少游的肩头,韩若壁道:“别多想。”
倪少游顿时觉得像被一盆冰水迎面浇下,整颗心都是凉的,明知道自己干的事情犯了大当家忌讳,却还奢望着能将旧事抹去,当真得了大当家一点关心,就不知道分寸了?
韩若壁见他萎顿无神的凄凉模样,心中也有不忍,但倪少游这个状态是断然不能回“北斗会”的。兄弟就是兄弟,相好便是相好,韩若壁对这两样一向分得很清楚,从来也不会自欺欺人,两头都想沾着,那不是误人误己嘛!
挥一挥手,韩若壁头也不回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章五十八 混沌,馄饨
若是缘份到了,再远的距离也能相见。
大概,倪少游是将他与大当家的缘份线加粗加长,才能在短期内接二连三地见面。
又有句俗话说得好,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黄芩没拿倪少游当仇人,那只是一个曾被他单方面揍过的人贩子——而已。
连仇人都算不上,情敌当然就更沾不上边儿了。
韩大当家信誓旦旦地讲,我跟老五绝对没有任何不正当关系。
黄芩信了。
韩若壁这厮虽擅长说谎,但还从来不屑说这种没格调的谎话,更何况,他一向爱好炫耀风流史,老早将过往的韵事当香艳、猎奇的故事一样讲给老相好听了。
虽然知道二人没甚关系,但黄芩内心还是不爽,并且相当不介意将这种情绪表达在明面儿。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倪少游摆了个馄饨摊子做掩饰,实际却是替“北斗会”的联络人小艾来与韩若壁接头的。一个被逐出会的过期当家,怎么还来瞎搀和这些事情?
韩若壁很不满意地皱起了眉,老五太不识相了,这回可算替自己捅了个马蜂窝。
黄捕头不是曾自诩为扎人不死但会疼的马蜂么?看这架势,今儿晚上,黄大马蜂是准备蛰他个满头包!
噢!
韩若壁尴尬地捂住脸,搞不好现在就要亮刺蛰人!
黄捕头同倪老五卯上了!
(吃馄饨不吐馄饨皮儿,不吃馄饨倒吐馄饨皮儿!饶口令啥意思只有俺知道,嘻嘻!)
对于这场战斗,韩若壁劝也不是,帮也更不是,老五虽不再是他“北斗会”中兄弟,但好歹也叫了他那么多年的大当家,做当家的,就算不帮忙,也断没有落井下石的道理。
更何况,以黄捕头那实力,无论动手还是动脚抑或是动口,都绝没有落了下风的可能。
只是吃几碗馄饨的功夫,韩若壁七窍玲珑的一颗小心肝儿,也跟锅里的馄饨似的,沉沉浮浮于沸汤滚油之中。
黄芩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馄饨,韩若壁一下接一下地敲着桌面,二者还颇为合拍,有着节奏、韵律之感。倪少游穿着一身粗布烂衫,眼睛瞪得蛤蟆眼儿大小,盛着满满的不可置信。
猫腻!这二人之间一定有猫腻!
倪少游不傻,连瞎子也能看出大当家与那人关系不同寻常,更何况倪少游这种时时刻刻关注着大当家事无巨细、点点滴滴的数据收集癖,更是在第一时间就发觉了异样。
充满着甜蜜、却刺得倪少游心如蜂窝的有情人之间的互动。男人间的一些小动作,原本是那么的不起眼,倪少游瞧着相当刺眼。
浑浑噩噩地送走大当家,还有那个一直跟着大当家、替大当家牵马拎包的可恨捕头,倪少游掩了房门,独个儿坐回桌边发着呆。
小艾身体抱恙,自然没那精神去看顾倪少游,自己病恹恹地先去睡了。韩若壁交待了小艾一些事情,他还需快些养好病,才好替大当家办完那些事情。
倪少游脑子里走马灯似地转着许多念头,有善的也有恶的,甚至他也充满了悲愤,为什么那捕头能占去大当家的目光,而自己在他身边伺候多年,却没能得到对等的眷顾?
大概,在大当家心目中,自己与其他兄弟也没什么两样,不过是他的下属,连知己都算不上。
事情还不算完!
捏紧了两只拳头,倪少游暗暗发誓,一定要让那捕头好看!
又气又怨,外加着急上火,倪少游浮想联翩大半夜,不知不觉间,脑壳鸡啄米似地点了几点,跟桌面来了个亲密接触,昏沉沉地睡去。“阿嚏阿嚏”两声,偶尔吸一吸鼻子,有些塞气,倪少游模糊地想,多半是让小艾给传染了,六月天得热伤风,还真是够呛的毛病!
即便知道自己着了凉,倪少游身子软绵绵的,拾不起力气,也懒得爬回床上去。
半夜里,他忽觉有人轻轻推动,倪少游勉强半睁开眼,恍惚间见着苗玉杰,嘴里嘟嚷了两句,重又耷拉下眼皮来。
苗小六嘛,不理他,老子今儿个心情不爽利!
接着,他身子轻飘飘地浮了起来,脚下踩空,脑袋晕得更厉害了。
趁他病,要他命!
老话说得真是在理,倪少游想,自己这一病了,连苗玉杰都敢欺负自己,果真是遭了劫难。
甜丝丝的劫难!
拂晓时分,倪少游从朦朦胧胧中醒来,他感觉到背心有一股热力在揉搓着,发了一身汗,身体轻爽许多,鼻子也没那么难受了。
倪少游一回头,绷得死紧的一张大疤脸,果然是苗玉杰。
“来了?比你自己预计的还早了几天。”
二人之间一直有讯息往来,所以倪少游才能轻松找到小艾,在他被逐出“北斗会”之后,会里的联络点大多都作了调整,韩若壁做事谨慎,可也架不住自己人(老六)胳膊肘往外拐。
倪少游挣了一下,从苗玉杰怀里挣脱出来,开始穿衣服。
六月的天,两个男人贴在一处,还是有些受不住。倪少游三两下将自己摆弄好,跳下床去,开始翻找吃食。昨日他伤心过头,连晚饭都给忘记了,不晓得扔在厨房的那一簸箕馄饨坏没坏掉。一想到大当家带来的捕头喜欢吃那玩意儿,倪少游便觉得分外扫兴,胃口也没了。
苗玉杰撑起身,靠在床头,没急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