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若壁待兄弟宽厚,除非犯了天大过失,他历来是极少逐人出会的,何况倪少游还是“北斗会”五当家,驱逐一名当家人出会,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一桩事情。
“北斗会”各位当家俱有不凡艺业,任何一人离开,都会对“北斗会”的整体格局造成极大的影响。娄宇光与燕青山遇害之后,韩若壁除了厚葬死者及优待亲眷之外,最迫切的工作便是再为“北斗会”寻回两位当家人。结果拉新人入伙的事情还没着落,这边他就又要逐一位当家出会。接二连三地失去当家人,“北斗会”岂不实力大损?
因此,听完倪少游的话,傅义满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结果,他只以为协助贩运苗女的事情闹发了,顶多会使得倪少游被责打一顿,以示会规森严,也给苦主一个交待。岂料惩处得如此之重。
大当家这是吃了蒙心药了?怎么能在这节骨眼儿上逐走小五?
傅义满思考片刻,沉着道:“小五,你先等着,三哥再去求一求大当家,事情未必没有转机。你违反会规的事情,说大也不大,又不是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你顶多不就帮把手的事儿?再说了,那些姑娘都已被救下来,罪过不还没能酿成嘛!”
思来想去,傅义满都觉得大当家只是有碍于会规,不得不板起脸来处罚倪少游,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正盼着能有人给他搭个台阶下。
倪少游目中似也闪起一簇希望的火光,但他微一犹豫,嗫嚅道:“不必了,三哥不必为我的事情多费心力,这事……这事确实再无转圜的余地。”
回头望了望那条小船,倪少游流露出无限的眷恋。
他何尝不想留下,但大当家既已见到小葛(玉髓的本姓),又怎么能容自己再留在身边?其实,倪少游不是没想过,可以主动提出远离总舵,到一个偏僻的联络点,继续为“北斗会”、为大当家做点事。但倪少游尚未来得及开口,韩若壁便直接堵住了这条路。
或许,韩若壁也并非表现出来的那般无情,对于小五,他确是发自真心地喜爱,不过若这种喜爱变了味儿,成为诱导兄弟堕落的因子,韩若壁会毫不犹豫地斩断联系。
离了“北斗会”,倪少游才能真正成长,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不是一个连感情都不敢正视的废物!
“北斗会”不是托儿所,韩若壁也不是育婴师,他没那宠孩子的能耐,倪少游必须走。
“你打算去哪儿?”苗玉杰生硬地问道。
他的声音也跟他的人一样,硬梆梆的像木头。
倪少游正在气头上,不愿意同这罪魁祸首说话。
傅义满也关切地追问道:“小五你好歹得留个地方,忙完手头的要紧事,三哥去瞧瞧你。”
倪少游摇头道:“事情来得突然,我一时之间哪里想得到今后的打算?大约是在江湖飘荡,走一步算一步。”
大当家连遣散费都给他准备好了,“北斗会”已容不得倪少游再作片刻停留。而沅陵这是非伤心地,倪少游也不愿意多留,对那小倌的一点顾怜全来自于对大当家的痴恋,现在被正主儿下了逐客令,倪少游再也没法自欺欺人,那小倌也就变得索然无味。
不如早些离去。
傅义满唏嘘不已,多年的兄弟感情,说不伤感那是假的,虽说江湖人无处去不得,但天下之大,千山万水之隔,岂能说见就见?一别成永远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拍了拍倪少游的肩,傅义满示意他多加保重,转过头,傅义满背对着两位小兄弟,抹了抹眼,摆着手离开。他还是识趣一些,将空间留给二个小的,年轻人跟他这老大哥哪有什么好诉说的?
傅义满还想去寻大当家说说情,怎么能就为这点儿事,当真把老五给赶出去?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离着倪少游三步远,苗玉杰死盯着这人,两腮的肌肉不断颤抖,他想要伸手去摸一摸五哥,身体却跟僵住似的,动弹不得。
苗玉杰这样的性格,本就不是肯服软认栽的,他并没有如倪少游所说,在韩若壁面前道出那小倌儿的秘密,这桩事是倪少游的死穴,他知道碰不得。苗玉杰去打小报告,只是想提醒韩若壁注意倪少游异常的花费,截住他的银钱来源,让他没法子去包养那小倌儿,倡人薄情寡义,不过是些“钱树子”,一旦没了金银,自然会另谋他途,不愿意再跟着一个江湖汉子颠沛流离地过活。到时候,他柔情安抚一番,五哥说不定便能迷途知返。
谁料想,事情进行得如此不顺利,倪少游连那小倌儿都没能安顿好,竟被大当家瞧了去。辰州并非“北斗会”势力范围,韩若壁刚到此地便能得知那倌儿的藏身之处,怎么想都大不寻常。
韩若壁这样的豪杰,纵然比不上那些儒生恪守道德、礼教,却也光明磊落,他一向行事坦荡,断然不会特意去观瞧兄弟的内眷——即使这内眷是男子。是什么原因,使得韩若壁破例,那座吊脚楼哪里值得韩若壁专程跑一趟?
种种疑问,盘绕在苗玉杰脑海中,虽说他性格偏狭、容易得罪人,但也没与谁结仇到陷害的地步。而倪少游在会里比他人缘好上百倍,一直都是个讨巧、圆滑的多面派,更不会与人主动结仇。
若果真隐藏着一个居心叵测的对头,倪少游不如暂且离开为妙。只是他独自飘泊江湖,所遇的危机怕也不少。
苗玉杰清楚,这时候自己再说些什么都没用,倪少游已经恨上了他,连带的,也不接受他说的任何话,包括他的善意。
倪少游紧咬着牙,也不发一言,他在等苗玉杰开口,他想听听这混帐东西还想如何狡辩。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苗玉杰开口。
这就是了,他哪里还有脸开口?
倪少游吁了口气,他方才也在担心,如果苗玉杰开口要他留下来,或者说要同他一起走,那该怎么办?抛下“北斗会”六当家的身份不管不顾,这种事情苗玉杰绝对干得出来,并不是他对兄弟们共同的“家”缺乏爱,而是他那样的人,若想得到一样东西,铁了心、软磨硬泡、不择手段,也一定要弄到手。他在倪少游身上花费的时光何止十年?
这么久的时光,他也该厌倦了。
倪少游苦笑着挥了挥手,道:“永不再会。”
是时候为这段孽缘划上句号。
那一天,韩若壁找到了黄芩,被揍伤。二个两地分隔多日的有情人,总算又惨惨淡淡地聚在一处。
同一天,苗玉杰找到了倪少游,被抛弃。二个磕磕绊绊相守不易的好兄弟,终于是各走各路撕破脸皮。
韩若壁伤得很重,几乎连命都送掉了,对于这情况,“北斗会”的兄弟却极少有人知道,连傅义满都只以为韩若壁上金碧山庄、上雪峰山是为考察这两地是否适合设立总舵。
唯一知道整件事的,是沐青平。
作者有话要说:
☆、章五十三 商场,战场
倪少游掮着他的小包袱,这只包袱与昨日比起来,小了不少,也轻了许多,韩若壁给他分的银票和屋契,倪少游全都留给小葛了,只取了几件随身物品。因为见不得光的私欲而将这小倌儿卷入,倪少游觉得很是对不住。二人也相处了许多时日,总归有些感情。倪少游担心自己有一天会沉溺在这种感情中拔不出身,那才真正是对大当家的亵渎。
小葛不是大当家,他也绝不会变成大当家。
无人之时,倪少游偶尔也会想到苗玉杰,这是与大当家完全不相似的另一个男人,根本不符合倪少游的审美观,也不可能被当作大当家的替代品,但二人之间却曾经有着最亲密的关系。无论这段关系是因为什么原因开始的,它一旦出现,便会在人的心上刻下痕迹。倪少游并不是个绝对洒脱的人,他做不到大当家那样的片叶不沾身,即使苗玉杰转过头去卖了他,他也不能抹杀这种关系。
现在,他已经不怎么恨这位兄弟了。
想一想,本就是自己的不对,吃着锅里的望着盆里的,若是当初能够一心一意地同苗少游过日子,大约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自己也不会被大当家逐出“北斗会”。太过眷恋大当家,最后反而因为这种眷恋而失去靠近的资格。
想来是时运不济,这才遭了横祸。
这一日,倪少游独身一人行至江西境内,寻了个道路边的小傍店打尖。店家送上酒食,摆好了杯箸,倪少游还未动嘴吃喝,就听见另一桌起了争执。
正在大声喧嚷的,是一个中等身材、面相颇显老态的中年人,他眼皮浮肿,双眼布满血丝,瞧上去精神颓靡,似是近期遭遇了极大变故。与这中年人争执不下的却是一名商贾打扮的矮胖汉子,虽然穿了一身绸缎,却生得隆鼻大嘴,还蓄着一副浓密的胡须,显得他形貌粗鲁,十足一副暴发户模样。
倪少游听了一会儿,明白他们大约是在为一处房产起纠纷。那中年人出售手头一处小型庄园,因为卖得较急,那商贾便黑了心地压价,原本价值约五百两的田宅硬被他压成四百两,还诸般挑剔,要卖家再抹些零头、多送家具。
中年人几次被商贾言语所激,忿恚不过,猛拍桌子,直嚷嚷着不卖了。
那商贾一看做得过了火,赶紧将人拉住,软语劝慰两句,二人好一通扯皮,你言我语地来回数次,终于以四百五十两的价格将买卖敲定,由早等在一旁、略显焦燥的老秀才捉笔,立下市券。
眼见这趟买卖将要做成,商贾心中暗喜,面上却着意不露形色,从容有度地在市券下签字捺印。他在褡裢中掏摸几次,分别拿出一小叠银票、几锭大银,恋恋不舍、却又极小心地压在桌上,同时不住口地催促那中年人快些取出房屋地契,双方当面锣对面鼓地交割清楚。
那中年人却将右手箕张开,罩在立券的薄纸上,突然不言不语了。
商贾一愣,扯开嗓子喊道:“你做什么?莫不成是想反悔?”说着,他便去抢那张房屋契约,对待宝贝似的,生怕被中年人一双大掌给压坏了。
中年人瞧他一眼,平静地道:“还缺少一个保人。”
商贾皱起眉头,有些不满,道:“你可真是麻烦,先前却不说,如今都已经谈好了,我上哪里去给你寻个保人去?要不,吴秀才权且充当则个?”
等得有些打瞌睡的老秀才,心有灵犀、一激灵地醒了过来,连连摆手说:“不行的,我不行的。我……我就是赚个代笔的钱。”
商贾一翻白眼,他说的是句气话,当然知道对方不会愿意,退一步说,就是这老秀才敢给他做保,屋主卖家也不会同意的。一个穷酸秀才的保证,能顶屁作用!
中年人道:“我卖与你的庄园不是个小物件,慎重起见,自然要有保人。须知,那片庄子里尚有十数亩田地,每年得向官府缴纳大笔税金、承担派服的各种徭役,我将田地卖出,赋税徭役都理应与我再没关联。”
商贾陪着笑脸道:“这是自然,哪里能再由您替我的田宅交税服役的道理?”
中年人嘴角微微一扬,笑道:“可问题就在这里,官府的田册上,还挂着我的名儿,官老爷可不管那许多,一旦你欠交赋税或是逃避徭役,要索拿的可是我。还是有个保人较为稳妥,真要闹出事来,也能有个人证不是?”
商贾拍着胸脯,指天发誓,道:“你放心,我替您担了这些事情,那绝对没问题。虽说官家典册上写着你的大名,但住在宅子里的可是我,耕作收粮的也是我,怎可能再去找你?咱们的买卖都谈到这份儿上,连字据也立了,总不能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说,钱兄弟,钱大哥,我咬咬牙再加十两银子给你,就这么着吧!房契呢?”
说着,商贾伸出手去,讨要房契。
一把推开那只手,中年人淡淡说道:“若没有保人,谁敢将房契交予你?”
商贾讪讪地收回手去,使劲揪着自己的胡须,愁道:“我买了房产是要自己住的,一家老小都已带过来了,这庄子交割不了,我老婆娃娃上哪儿住去?一直待客栈里总不是个事儿!”
中年人摇头,仍然坚持道:“非是我不信任你,实在事关重大。我还有个办法,我二人这就去官府请买官契,当着官爷的面,一一交割清楚……”
没等中年人把话说完,商贾就垮了一张脸,苦笑道:“若是去请官契,那就不只这个价儿了。”
大明律中有明文规定,买卖田宅之时交易双方必须请买官契,官府要据此向买方收取税金,这笔金额并不便宜,这商贾不过小户之家,能够凑齐这笔几百两的购房款已经不易,若再被敲掉一笔银钱,那无疑是要了他的命。
何况,那手续也非一日两日便能办齐,这商贾攒了些钱,寻思着买片田宅,也过过富家翁的生活,正迫不急待地想要融入到新生活当中,实在不耐烦等上许久。正如他所言,一家老小都已经迁来了,总不至于一直盘桓在客栈里。
中年人伸出一只手掌,道:“再加这个数。”
那小气商贾差点没跳起来,嚷道:“抢钱啊你!这个数!”
他用手掌比了比,嘟囔道:“再加这个数,比官家收的税金还高许多,你当我傻啊?”
中年人狡黠地笑道:“你不傻,你会答应的。”
商贾道:“除非我脑袋让门板给夹了。”
中年人道:“《大明律*户律*田宅门》中明文规定,‘凡典卖田宅不税契者,笞五十,仍追田宅价银一半入官。不过割者,一亩至五亩,笞四十,每五亩加一等,罪止杖一百,其田入官’,你且算算,自己够得上哪条?”
商贾瞠目结舌地望着中年人,嘴皮子分明在不停地颤动着,却发不出一个音儿来,他一直是个做生意的买卖人,从来也没种过田地,哪里知道这些名堂?其实,大明建国之初,确有严格的法度管控着土地买卖,但到了正德年间,许多法条已经形同虚设,为规避重税,民间多有私下交易者。一些底层官吏,收了钱,对这些事情便睁只眼闭只眼,只不要当场撞上便好。
这些事情,都是不能摆上台面来说的,却是民间约定俗成的做法,久而久之,也就被人遗忘了。陡然被中年人提及,把那商贾惊出一身冷汗。他硬着头皮道:“你若去告发,一样逃不掉。”
中年人将那张纸捏在手中,抖开,道:“看清楚了,你的大名、手印均在上面,我却何尝写下半个字?便是闹到官府那里,你也只落得无视法纪、巧取强夺的罪名,几十板子是逃不了的,不知阁下这一身膘能挨得住多少?”
商贾被他说得泄了气,软绵绵地道:“那就依你说的数,也省得大家伤了和气。”
那处庄园最终仍以五百两价格成交,倒是与中年人最初定下的价格不差毫厘,商贾费了半天的力气,竟然没讨到半点便宜。当然,相对于市价而言,五百两的付出仍然十分划算,想来那中年人早将各种因素考虑在内,定下合理价格,既不肯吃亏,却也不多占人便宜,若是经商,此人倒是个讲仁义的。
倪少游目睹二人交易的整个过程,对那中年人颇具好感,不由得微微颔首,寻思着若有可能,倒可结交一番。他如今无家可归,总要为自己找个落脚的地方。
中年人收了银钱、契约,与那商贾、秀才拱手作别后,不再理会商贾的大呼小叫,径直往倪少游这桌走过来,倪少游目现惊异之色,这人是懂得窥心还是怎的?自己还没凑过去,他却来主动结交。
作者有话要说:
☆、章五十四 弃匪,从戎
倪少游一抱拳,道:“尊驾如何称呼?”
那中年人笑了,堂而皇之地坐在倪少游对座,道:“不认得了?再想想。”
倪少游仔细打量着这人,觉得有些面熟,却总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盯着瞧了一会儿,他摆摆手道:“想是与尊驾有过一面之缘,但一时之间却想不出曾在哪里见过,有劳提个醒。”
中年人哈哈笑道:“倪五当家,两年不到,便认不出老钱了?即使忘记老钱,五当家也不该忘了娄、燕两位当家的血海深仇!”
“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