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少游意味深长地一笑,道:“好在,以后使钱的时候不多,倒也不用担心不够花销。”
老狱卒圆睁双目,道:“这话怎说?”
倪少游哂然一笑,“谁听说过住大牢还要花银子的?这又不是客栈酒楼,白给钱请我我都不愿来的。”
一歪嘴,老狱卒狞笑道:“可惜了,来与不来,由不得你作主。官差老爷铁链一锁,不来也得来。”
倪少游摇头道:“不来,锁我也不来了。”
老狱卒还想着再嘲讽几句,倪少游突然一伸长臂,掣电般地将老狱卒挟至肋下,他一个旋身,遮住了牢房外面投望进来的视线。这时候,除了寥寥几名囚徒,便只有那唯一的狱卒,其他人早被他支开了,连个救护的人都没有。
倪少游乃是习武之人,两臂之力可撼石移树,被他这么一挟,老狱卒险些喘不过气来,挣扎了几下,越发勒得紧了,他双目白眼一翻,忽地就晕死过去。
随手将那瘫软作一团烂泥的老者扔至一旁,倪少游拉过玉髓,柔声细语地道:“这就跟我出去,我保你平安。”
玉髓有些惊恐倪少游的暴力,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强势,比财主老爷们指挥着护院、打手与人动武要威风得多,也更能给人安全感。
因为实力悬殊,他几乎是被倪少游拖着前行的,一扑一颠地,几乎将自身大半的重量都加在了这位“史公子”的身上。便是如此,倪少游的动作也没有分毫停滞,步履如飞地往外闯。
我们这趟真能逃得出去?从今往后,我真就要跟着这位来路不明的“史公子”?
玉髓的心情并不平静,忐忑中竟然也有一丝微小的期待,他可以跟一贫如洗的江公子私逃他乡,因为从对方的眼中他确实看到了迷恋和怜惜,但江公子并非良配,他甚至连照顾人的能力都没有,最终还是玉髓替他求医煎药。“史公子”的迷恋并不比当初的江公子少分毫,并且,他有钱、有貌、强势有力。不过,玉髓还有一个疑问,也可以说是一种难以说清道明的直觉,他与“史公子”之间还隔着有人。这并不重要,对于青楼楚馆间讨生活的人来说,这从来都不是问题。
二人逃在牢狱内阴晦的路上,前途未知。
刚卸下心头一桩大石,黄芩在州衙内寻了间偏屋打着盹儿,颇有种无事一身轻的味道。
林家灭门一案实已了结,虽然在案呈上它永远是桩悬而未决的疑案,但黄芩自己知道,他已经替林家那娃娃报了一箭之仇,奶娃儿可以安心投胎了。
不对,严格说起来,替那奶娃儿报仇的该是韩若壁才对,大运河上猎杀“青狼”十一人,其中就有那使箭杀害小奶娃儿的鼠辈,而自己却只解决了“秋毫针”一人。
韩若壁。
黄芩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字,说不上有多么激烈的爱憎,这是个特别的人,连追求人都不急不徐,一副游刃有余的从容模样。黄芩从不相信韩若壁说的任何一句话,但他也毫不怀疑韩若壁说话的真实性。
这听起来很矛盾么?
其实并不矛盾。
有一样东西,它就在那里摆着,十分美妙可口,但它未必是你的。
这种东西,叫作感情。
黄芩清楚那东西的美味,却不清楚那东西的归属,然后,他拒食了。任那人如何诱惑,我就是不下嘴,你能奈我何?
韩若壁想必是想吃到那样东西,他围着食盘团团转却无从下嘴,抓耳挠腮的模样简直可爱。
用手沾着一点茶水,黄芩随意地在桌面上划动着手指,不过片刻功夫,一副简略的人像图被他绘出。
高高瘦瘦的个儿,潇洒不羁的气度,一脸坏笑的那副痞态,不是韩大当家又是谁?
黄芩随手一抹,又将图像毁去。某人的肖像可胡乱画不得,价值五百两的大好头颅,须得好生保住。
微微扬起的嘴角,显示着黄捕头这会儿心情大好。那人虽离了高邮,却又似并没走远,只要有惦记着他的人在,他总归会再次出现。
格子窗被轻轻敲了三下,窗外一道人影飘过,黄芩正待追出,却有一道白光破窗而入,“夺”地一声,那白光钉入了木桌,原来是一枚制式普通的匕首。
匕首上钉着一张纸笺,寄简留书的老把戏了,黄芩并不陌生。
拔出匕首,展开纸笺细瞧,那上面写着两行字。
樊良湖畔,悠悠水床。赏月故人,高邮牢房。
字不算漂亮,意思却十分明白。
黄芩将纸揉成团塞入怀中,推门而出,他要去牢里瞧一瞧,究竟有哪位故人困陷于斯。
作者有话要说:
☆、章四十五 秘密,隐衷
黄芩刚踏出房门,心念微转,却又掏出那纸团儿来,再瞧了一遍。
韩若壁的字他见过,且印象深刻。在“迎来送往”共宿的某一夜里,韩若壁曾用“醉死牛”将黄芩灌醉,欲行不轨,次日清晨,黄芩醒来之时,便见到一份肆意跋扈的留书。
韩若壁的字与他的人很像,骨肉饱满,张扬得漂亮,而这张纸笺上的字形却干瘪得没有任何可取之处,那绝不是韩秀才的真迹。
黄芩眼中浮现出一丝玩味,韩若壁一向故弄玄虚,捉弄黄捕头这么有趣的事情,他怎舍得假手于人?黄芩也绝不相信韩若壁果真会被捉拿到高邮大牢之内,若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黄芩第一反应定然是这厮正在算盘着某条利用官府的诡计。
当然,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黄芩还不会认为韩若壁能够绝对地逃脱律法制裁,但这里是高邮,若是擒获了“北斗会”大当家,而他这做总捕的居然毫不知情,那才真是咄咄怪事!
如果不是韩若壁,那还有谁?谁会知道樊良湖边的事情?这人又想做些什么?
略作思索,黄芩改变主意,他不往牢里去了,反而一转身,出了府衙,往街面上最热闹的地方钻去。
前段时日,宁王一众爪牙在高邮闹腾得厉害,许多百姓怕惹上麻烦,索性减少出门次数,在家安份守己地待着,等这帮人搜罗着财宝一走,出门的人多了,高邮城里反而比往些时候要显得繁华。
人一多,就难免发生拥挤、冲撞,苗玉杰远远地缀着那捕头,却被几个逛街市的闲汉左推右搡,险些跌个跤。待他稳住身形,抬头再一瞧,目标人物早不见踪影。
竟是把人跟丢了!
苗玉杰正气恼间,忽被人从背后将脖颈、腰眼两处要害一抓,连人带衣服地提了起来,再扔将出去。那过程就如兔遇猛虎,苗玉杰毫无反抗之力。
自打成年之后,苗玉杰便没有享受过如此待遇,眨个眼儿的功夫,整个人如腾云驾雾似的,轻飘飘、晕乎乎地飞过街面,“扑通”一声,仆跌在一条灰土满地的小巷子里。摔得倒不疼,因为他半边身子还是麻软的,也没个甚痛觉。
出手的人动作太快,苗玉杰来不及反应,便被拿住要穴,成了任人宰割的局面。
乖乖的,这人搞不好比大当家还厉害!
高邮这种小地方,竟然卧虎藏龙,有此等高手隐逸!
动手的是何人?
苗玉杰猛地翻身扭头,五步开外,站得笔直如松、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可不正是高邮总捕?
苗玉杰以肘支撑在地面,一挑眉,他脸上那条疤痕跟着扭了扭,仿佛十分诧异。
六当家亲自追踪一个人,竟然也轻易地被发现、破解并扔出(像破麻袋一样地扔出),这多少有些扫了他的面子,他必须得矜持一下,不能老实承认自己的身份。
四目相对,冰渣与火花齐飞。
黄芩只说了一句:“你倒胆儿大,事先没问过你大哥?”
苗玉杰眨眨眼睛,显得无辜而纯良,道:“捕头老爷说些什么?小人不太明白。”
黄芩微微一笑,指一指脸上,缓声道:“老六,你露馅了。”
那道大疤痕,是苗玉杰藏也藏不住的破绽,“北斗会”其他人都可以乔装改扮,连娄二哥都可以用宽松的穿戴遮住那条断臂,老六怕只有换张面皮才能躲得过去了。
脸面上的东西,太打眼!
黄芩看过宁王告示的,他已经认出“疤面煞星”。
苗玉杰一撇嘴,倒没有不服气,这道伤疤乃是大有来历,凝聚着一番情义,他一点都不嫌弃。
冲黄芩一挑大拇指,苗玉杰赞道:“不愧是高邮总捕,倒有几分模样,不似官府那些酒囊饭袋,蠢钝得无可救药。黄捕头,你是个人物!”
能将“北斗会”六当家一招擒下,江湖成名人物中,有此功力的,恐怕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黄芩这名儿,却分明不在这一掌之数中。如此一比较,黄芩其人倒越发显得神秘难测。
苗玉杰心中盘算着,自己主动来寻这捕头,究竟是对是错?
黄芩眉峰微耸,逼近了两步,厉声道:“他也不敢轻易来撩拨我,你敢?”
“北斗会”里尽是些亡命之徒,又有什么不敢的?
拍拍尘土,从地上爬了起来,苗玉杰破罐子破摔,索性嬉皮笑脸地道:“你果然与他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帮个忙呗!”
黄芩斜眼瞧着,故作糊涂道:“他?哪一个?”
苗玉杰一咧嘴,道:“你自然知道他是谁,我一张笺子不就将你招来了?”
听着这话,黄芩笑了。
他笑得高深莫测,笑得梨涡浅现,随口说道:“那可说不准,也许我是来捉你的。”
苗玉杰却笃定道:“你既然用了也许,那定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拿下你便知道了!”
黄芩长眉一轩,便要发作。
韩若壁算是他什么人?他又是什么身份?莫不成谁都能依着这层关系来拿捏他?
这样的事情,韩若壁尚且做不到,“北斗会”的阿猫阿狗则更加休想!
“别!”
苗玉杰瞅见黄芩便要动手,一缩脖儿,往后倒退三步,连连摆手道:“莫要与我动手,我手头掌握着你的秘密,若不想这秘密天下皆知,你最好对我客气些。”
黄芩一怔,倒是没料到“开阳”苗玉杰给他来这么一手。
秘密?
苗玉杰所指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黄芩不动声色地停下脚步,低声道:“你在要胁我?”
黄芩的秘密太多,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苗玉杰指的是哪一桩。若换作其他人,也许黄芩早用一枚青钱了结整桩事情,可这人毕竟未在高邮为恶,与黄芩高邮总捕的职责倒并不冲突。
当然,“这人是韩若壁的兄弟”这样的问题,黄芩是绝不会考虑的。
也许是因为自觉捏住黄芩的把炳,苗玉杰变得胆气十足起来,喋喋不休地说道:“你也知道保守住这秘密对自己很重要吧,这秘密一旦被捅破,你连捕快也做不成,更别说高邮总捕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黄捕头对牢中人网开一面,往后的路也走得更宽敞。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我那兄弟也从不在高邮惹事,何必关住他?若惹了大当家前来,你与他面上须都有些不好看了。”
黄芩气得眉眼都快竖起来,怒极反笑,道:“你会有什么证据?我不相信。”
苗玉杰“呵呵”一笑,道:“百密一疏,老虎也有打盹儿时,黄捕头想是过得惬意了些,以至于忽略了某些精细的东西。黄捕头,你可要我提一提那事?”
黄芩摆手制止道:“不管你有什么东西,我都不想瞧,你若想说便尽管去说,只是不必讲与我听。至于你那兄弟,说吧,是‘北斗会’哪一位当家的?若非在高邮有着作奸犯科的大事,我且作主替你放了出去。”
苗玉杰抿了下嘴,窃喜道:“‘北斗会’当家?黄捕头误会了,我说的兄弟,那是我相好多年的伴儿,可不是什么当家的。黄捕头若想立功讨赏,大可捉了我去,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北斗会’六当家呢!”
“没兴趣!”黄芩扭头转身,不想再耽搁功夫,高邮大牢里关住“北斗会”的人,那会是好事儿?分明是无穷无尽的麻烦,还是趁早将人扔出去为妙,迟恐生变。
苗玉杰见这人兴趣缺缺,对自己的要胁竟毫不放在心上,不由得在后面大喊道:“你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秘密?”
黄芩脚步毫不停留。
苗玉杰又喊道:“喂,别忘了,那人叫作史近天,我等着。”
两句话的功夫,黄芩已经彻底走得没影儿,也不知听没听清苗玉杰所说。他对捉拿“北斗会”当家本就没有半点兴趣,将苗玉杰诱出来,不过是好奇这人想做些什么,黄芩不希望高邮有他未掌控的危险潜藏。
“这可奇了,莫非这捕头真不怕被人知晓他与大当家的关系?连那张至关重要的水床也随意抛在湖边未加以收拾,他可真是无所畏惧。”
苗玉杰喃喃自语着,着实想不明白,吃官家饭的,竟也跟自己一样,敢大无畏地喜欢男人?
在樊良湖畔,苗玉杰捡回去的那张水床上,用漆笔写着这么几行字。
宝剑赠英雄红粉配佳人,余思虑良久,唯觉以上好佳床赠予同床之人,方是一桩绝妙无穷之事。佳床有主,旁人切莫夺人所好,贪图一时安逸。若有拾得此床者,务必送予高邮州黄芩总捕,当酬以重金。切记。
韩若壁招惹的女人不少,苗玉杰还是第一次发现他开始招惹男人,这么大大咧咧地将涂有“证词”的“证物”扔在湖边,真的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章四十六 顺藤,摸瓜
苗玉杰在高邮又等了几天,打探到确切消息,高邮大牢里逃了个人犯,那人犯的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牢头硬将人扣留着,这回却是留出麻烦来了。据说,那老家伙险些没被勒断了脖子,敢情那公子哥儿一般的人犯,还是个练家子。
同时,总舵也传来消息,说是大当家急召,料想会里将有大事,没准儿又是一桩大买卖。
苗玉杰寻思着倪少游应已脱险,心里虽埋怨这人走得太急,连声招呼也不打,但随即又惯性替人开脱,安慰自己说,老五定也是接了大当家急召,这才心急火燎地赶了回去。遇上大当家的事儿,他也就那个德性,苗玉杰早已习惯了。
等到苗玉杰赶回“北斗会”才知,这回却不是什么大买卖,韩若壁召回众位当家,是为了老二、老四以及宁王劫案中死去的其他兄弟们身后之事。死者已矣,再是风光大葬也无济于事,反倒是活人,需要为他们做的事情更多。韩若壁不同于其他黑道魁首,并不简单以银钱安抚,他做得更加体贴、细心。
接连几个月时间,“北斗会”几位当家都在忙着安顿家眷的事情,众兄弟天南地北的,一时竟无暇相聚。
苗玉杰自打高邮回来之后,便没能同倪少游好好说会儿话,那小子一接了大当家的吩咐,就一溜烟儿似的跑得没影踪,连衣角都没给那惦记他的兄弟沾上一下,哪里还有在高邮时与苗玉杰蜜里调油的亲热劲儿!
对五哥这种刚下热炕就不认人的行径,苗玉杰相当不满。但事务缠身,苗玉杰也只好由得对方将他撇下,二人相缠多年,也不争这一点零星时光,心里却暗下决心,等忙过这阵,非得将人摁回床上好生教训一番。
这天,苗玉杰终于风尘仆仆地打外地赶回,也幸亏他负责的那位兄弟家中人事简单,只有一个远房表舅,用不着安排太多事情。苗玉杰花了大半个月时间,才将事情处理妥当,灵机一动,也不急着回总舵复命,反而改道往辰州方向去了。
倪少游正在辰州。
虽是各自接了命令出门,但各家情况不同,需要做的事情也有多寡之分,倪少游接手的这位兄弟,想来比较麻烦,因此五当家才一直滞留辰州。苗玉杰其实就是来碰运气的,他发现自己运气还不赖。
跟当地的兄弟问了消息,苗玉杰得知倪少游最近出现是在沅陵县附近,这倒是奇了,那位死去的兄弟,老家并不在此,按理说,倪少游不该往这地方去的。
压下心头疑惑,苗玉杰在沅陵县城里寻了几日,一时竟未见到倪少游,正自焦躁,见河边聚了一大拨儿人群,好奇之下凑了拢去,恰好听闻一桩异事。城里“和尚庙”旁边的那座白塔,在前几日教炸雷给生生劈开了,一条巨缝几乎从塔顶贯穿至塔基,骇人听闻。这座塔屹立在那里已经有了好几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