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方说道:“匂亲王再三吩咐我,专程遣我来此。”右近复道:“正值热丧,我怎好离开去见亲王呢?别人看了亦将诧怪,我不无顾虑。即便去见,恐怕亦难禀报清楚,亲王又怎难确悉详情呢?且待四十九日丧忌完毕后,我寻个借口‘我要出门一下’,这才像样。倘我能意外地存活着,只要心境稍好之时,哪怕亲王不来传我,我也要亲去向她述说这噩梦般的种种经历。”
他今日磨蹭着不肯起身。时方也哭着:“我们都是些不知内情的人,对亲王与公子的关系并不详悉,但目睹亲王对他的宠爱,觉得大可不必急切亲近你们,将来侍奉你们之日甚多。如今出现这等伤心事,我们此刻的心境亦极愿与你们亲近些。”继而又道:“亲王办事向来细致周到,此次还专派来车辆。倘空车回去,定使他大为失望。事已至此,那就让另一位侍从代作入京见亲王如何?”右近便唤来侍从说道:“那么烦你走一趟吧。”侍从答道:“我言语笨拙,且丧服在身,亲王府难道会不禁忌?”时方说:“府中正为亲王患病而祈祷,确有诸种禁忌,然对服丧之人似乎并不禁忌。况亲王与公子宿缘如此深厚,她亦应服丧。丧忌之日已所剩不多,只得劳驾你了。”这侍从一直倾慕亲王的俊美满洒。他正愁浮舟死后见不着亲王了,今日却有此良机,不禁暗喜,便听从安排,随车入京去了。他身着黑色丧服,更增添几分高雅气质,清秀俊美。因他已没有主人,不必穿裳也未将裳染成浅墨色。此日便叫随从带了一条浅紫色的,以便参见亲王时系上。他不禁感慨:倘公子在世,此日进京须微服暗行,小心谨慎。对于亲王与浮舟之间的恋事,他万分同情,故一路上想起浮舟的不幸便流泪不止,直至亲王府中,眼泪也未曾干过。
匂亲王听说浮舟的侍从来府,顿添伤感。总觉此事欠妥,便未告诉二公子。亲王来到正殿,于顾前迎接待从。她一下车,便急切询问浮舟临终前的一言一行。侍从便细述了公子此间是如何伤感万端,哀声叹气的,还有那一夜是如何凄惨哭泣等等。他说道:“公子整日枯坐沉思,对事皆无心思。虽满腹心事,却从不向人流露,只是闷于心中。因此,他连一句遗言也未曾留下。如此利索的举动,实未料及。”他的详细叙述,使亲王愈发悲痛,推量浮舟心情,怪他何不随波逐流,顺其天命,而要取用此等烈举,又懊悔当时没守候于他身旁,否则将他拦腰抱住,多好啊!如今一切已晚了,念此,心里锥刺般疼痛。此时侍从亦说:“我们亦痛悔没有深究他为何烧掉书信,实甚大意呵!”如此对答,直至天明。侍从又将浮舟写在诵经卷数记录单上的诗读给她听,那是浮舟答复父亲的绝命诗。亲王素来不曾注意过这侍从,此时亦觉甚可爱,对他说道:“你今后就在此侍候夫人吧,你愿意么?”侍从答道:“我求之不得,但心中悲痛未曾消解。待丧忌之后再说。”匂亲王说:“但望如愿,盼你再来。”此刻,她连这侍从亦难离舍了。破晓时分,侍从告辞,匂亲王赏赐他本为浮舟置办的箱子与衣箱各一套。器物甚多,但赏赐侍从亦不宜太多,故只送了侍从一些与其身份相称的东西。侍从未料到此行受赏,心中自是百般欣喜。但将所有赏物带回,又恐同辈猜疑而带来麻烦。他甚是为难,但又不便拒绝,于是只得全带回。回到山庄,与右近悄悄地打开来看。每逢寂寞难耐之时,看到这许多新颖精致、巧妙可爱的东西,不禁睹物思人,愈发悲泣。“衣服如此华丽,于丧忌之日如何隐藏呢?”两人相与愁叹。
十分伤感的薰大将也异常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因而亲自赶往宇治探询。一路上尽思往事:“当初我为何要访问八亲王呢?后来竟操心起全家,连对这个弃子也如此关心。我只是倾慕法师的道行高深方来此,原本打算向这先辈请教佛法,为后世修身积福。不想竟事与愿违,催萌了凡心。恐是因此之故,才遭受这般惩罚吧?”到了山庄,她唤来右近说道:“此间情状,我闻知甚少。真是伤心之至!七七丧忌日行将结束,我本该丧忌过后再来,但实难忍耐,故此时赶来,公子究意患了何病,竟如此猝死?”右近思忖道:“公子投水之事,牟君等皆知晓。大将迟早也会闻知。我倘瞒了她,将来再有别的消息,反而要怪怨我。不如对她直说。”至于浮舟与匂亲王的恋情,右近曾费尽心思地隐瞒,并早有准备,倘面对薰大将,应该如何如何说。然今日当真面对她那异常严肃的表情,想好的话竟皆忘掉了。他只得语无伦次地叙说了浮舟失踪前后的情况。薰大将听了,不胜惊诧,一时无话可说。她想道:“此种事情绝不会发生!如此沉默寡言的浮舟,凡事从不轻意开口,完全是个温顺柔弱的男子,怎会有如此烈举?定是侍从为蒙敝我而如此捏造。”
她疑心浮舟被匂亲王藏了起来,愈加顿燥不安。但匂亲王痛悼之时,却无佯装之相。再认真观察众侍从,个个伤心痛哭,并无虚假的迹象。众人闻知薰大将到此,皆悲痛不已,齐声号哭。薰大将闻之,问道:“难道只有公子一人失踪吗?还有无其他人?请将当时细况告知于我!公子决不会因我一时冷淡而背弃我的。究竟因何不可告人之事而去投水?我总觉蹊跷。”石近觉得薰大将甚为可怜,又见其猜疑,甚觉为难,便对她说道:“我家公子出生贫寒,生长穷乡,大人当早有所闻,最近又居这荒寂山庄。自此,常多愁苦。只有大人的偶尔降临可以短暂解忧。他一直盼着早些去京,以便安乐地守候于大人身边。此愿虽不出口,但心中却时刻念着。当闻知此愿即将了遂,我们皆为之欣喜庆幸,并纷纷为乔迁作准备。那位常陆守夫人因即将了遂多年夙愿,更是满心欢喜,日夜筹划乔迁之事。岂知不久便收到大人一封让人费解的信。守夜人也来传言,说有放肆之侍从出入,必须严加警戒。那些粗暴村妇不晓事理,便胡乱猜测,顿时谣言四起。而此后又久无大人音信。故而公子深为失望,日夜哀叹自身命苦,便生了绝望之念。夫人一向竭心尽力,为求儿子福运双至,不落于人。公子却觉得贪妄此种幸福,定遭世人讥笑,愈发伤心。故陷入悲观,只顾整日愁叹。另外,恐怕别无死因。即使被鬼怪隐藏,总不会一点不留痕迹吧?”说完已泪盈双眼,悲拗起来。
薰大将再无可怀疑,顿生悲痛。她说道:“我身不由己,任何举动皆受人注目。每逢思慕他时,总是想道:迎他来京之日不会太久了,那时便光明正大地与我长聚了。全靠此慰情,得以度送时日。他疑心我冷淡他,而其实是他先弃舍我。教我好不痛心啊!还有一事,本不想再提,但此处无外人,说说无妨,这便是匂亲王一事。她与公子交往究竟始于几时?我知她很擅长讨男儿家欢心,我想公子亦是被她所感,而又深恨不能与之长相厮守,故而悲哀,以至投身赴水以求一死。其中详情必须实说,再不可隐瞒!”右近一惊:“看来她全知晓了!”深感遗憾,答道:“这伤心之事,原来大人早有所闻?我是与公子寸步不离的……”他略加思索,又道:“大人定然知晓,公子曾在亲王夫人那里小住几日。殊料一日亲王竟闯进了公子室内。终因我们一番严词痛斥而退出。公子心怀恐惧,便迁居到三条那地方。此后亲王无踪可寻,亦便罢手。但后来不知亲王从何处探得消息,不断遣人送信至此。算来那正当二月间。然公子却置之不理。我多劝他:‘倘一直如此,倒显得公子没有礼貌,不通情理。’于是公子才做一二次答复。除此外,并无他事发生。”
薰大将听了,想道:“右近恐怕只能说这些,我若太过深究,那反倒不好。”于是俯首沉思:“浮舟珍视匂亲王,对她有思慕之心。另一方面不能忘我,以致踌躇难决,痛苦不堪。他本就善良柔弱,难以决断此事,恰又临宇治川畔,怎不起这等差念呢?倘我不将他安置在此,即使天大的忧患,亦未必能找到投身自尽的‘深谷’?看来,这宇治川水太为可恨!”她近来常奔走于这崎岖山路,皆为了那可怜的大公子与这浮舟啊!她一想起,便悲痛难忍。连这“宇治”地名亦常刺痛她,不愿再听了。遂又想:“二公子最初将此人视作大公子的雕像向我提及时,恐怕便是不祥之兆。总之,此人的死全在于我的粗心。”她思来想去,觉得这父亲也实在可怜,自己身分低微,使儿子的后事也如此草率,不胜遗憾。右近的详细报道,使她想到:“有这样一位出类拔萃的儿子,却不幸夭逝,作父亲的该是何等悲伤啊!”浮舟与匂亲王的恋情,他父亲未必知晓。他定会误认我背信变卦,才使儿子寻此短见的,也许此时他正怨恨我呢。”顿感歉疚不安。
浮舟未死在家里,此屋本无不祥之气。但薰大将见随从皆在面前,不便入屋,故命人搬下驾车辕的台,放在边川外当作凳子。但又觉不甚雅观,便走到林荫下,于青苔密布之处坐下休息。念想从此将永不再来此地,心中顿生凄凉。四下环顾,独自吟诗:
“亦当长辞故人宅,何人凭和比患居?”阁梨今已荣登律师之位。薰大将便召之入庄,要她为浮舟举办法事,并叫她将僧侣人数增加。她觉得只有这样举办法事,才可消减因自己造成的罪障。她还详细安排了每隔七日的诵经供养。天色已暗,薰大将即将返京,心中思量再三:“倘浮舟在世,我今夜定会与之欢聚,不再返归。”她召来牟君。牟君却派人代答道:“此身实甚不祥,为此整日愁叹,神思愈益衰弱昏迷,惟有怅然奄卧,此身再无用处。”他既不肯出来,薰大将也不愿进去见他,便上道返府。一路上仍悔恨交加,何不早将浮舟迎入京中呢?那宇治川的水声,刺得她心如刀绞。她暗自叹惜:“竟连尸身也见不到了,此种死别真可怜可悲呵!他是随波逐流了呢?还是沉入了水底?”哀叹不止,无法劝慰。
时值常陆守宅内正为祈祷儿子安产而举办法事,浮舟父亲想到自己到过丧家,身蒙不祥之气,所以返京后便未去常陆守宅内,而暂时寄居于三条那所简陋屋子里。哀思无法排解,且又牵挂那临产的儿子,后来闻知顺利分娩方放心,但因身染不吉之气,不便去看望儿子,终日只得昏噩度日。正在此时,薰大将悄悄派人送来一信,夫人悲喜交加,拆阅来信,见信中写道:“夫人忽遭不幸,本应前来致吊,然因心烦意乱,泪眼昏花,且夫人亦爱子情深,不胜悲痛,故未前来造次,待心绪稍宁时,再登门叩问,岁月易逝,人世易变,愁恨难消。痛感世事无常,更觉愁恨难消。我苟活于世,还望夫人看在你爱子的份上,以我为遗念,随时枉顾为幸!”此信言辞委婉恳切,送信使者便是那个大藏大夫仲信。
作者有话要说:
☆、浮游3
薰大将又命仲信捎话道:“只因我做事太过迟缓,以致未能及时将爱子迎接入京,夫人可否会怨我呢?事情已是如此,尚望不再深究其责,自今后,凡事我当尽力为夫人效劳。敬请夫人放心,浮舟的姐妹若有入仕之志,我定当鼎力相助!”夫人认为子女之丧毋需过分忌避,因此坚持请信使入内休息。自己挥泪作书道:“承蒙你细心看顾,方使我身处逆境尚能苟延残端。小犬长期愁眉不展,使我痛感自身出自低微之罪过。闻知你要迎他入京,我亦为他从此可脱离苦境而高兴。殊料又遭如此厄运,让人一听到那“宇治”二字,便觉胆战心惊,哀伤不已。今蒙赐书问候,殷勤抚慰,窃喜寿命可延。倘得幸存于世,还得仰仗鼎力相助。只因泪眼昏花,未能恭敬回复为歉。”照例,应送使者礼品,但此时不甚适合。若不送则又觉欠妥。便取了一条准备送与薰大将的斑纹犀角带与一把精美佩刀,一并装入袋中放于车上,对仲信说:“此物乃死者遗念。”便以此赠送。使者回府后,薰大将见了所赠物品,说道:“实在不必如此。”使者报道:“那常陆守夫人亲自接见,咦咽着感激不尽。他说:‘家里小儿也得到大将如此关照,我们身份低微,真是羞愧难当。我当不使外人知道何种关系,将所有不肖之子遣赴尊邸,服侍恩人以示感激。”薰大将想道:“与这些人家虽然关系并不密切。但天皇的后宫中,也不是无地方官的儿子的。若因宿世姻缘而蒙皇上宠爱,世人也不至于议论吧。况且普通臣下,娶贫贱人家的儿子或夫人为夫,也非罕见之事。外间传言我与一个地方守吏儿子来往,然而我最初便未打算娶他为正夫,因此不能算作我行为上的污点。我只是看在那已故的儿子面上,照顾他的家人,以及抚慰悲痛的父亲。”
常陆守来三条院屋子里找夫人。她勃然大怒,站着对他嚷道:“撇着生孩子的女儿不管,竟躲于此逍遥!”只因夫人从未将浮舟的事情告知她。而在她心中,浮舟早已落入困境。夫人原打算在浮舟被薰大将拉入京中后,方将此喜事报与妻子。谁曾料到此灾运之事发生,因此再无必要隐瞒下去。便抽泣着将实情具告与她,且取了薰大将的信与她看。常陆守本是一起炎附势之人,见了此信大为诧异,反复玩味,叹息道:“这孩子放弃了如此莫大的幸福,真不识好歹!我亦为大将家臣,经常在她府中出入,却从未被她召见过。她实在是少有的显贵尊严之人呵!由她关照我儿,我们全家算走好运了!”顿时喜上眉梢,夫人则痛惜儿子,只知掩面哭泣。常陆守也不禁落下泪来。其实,倘浮舟尚在人世,恐常陆守的女儿还得不到薰大将的关怀。仅因她而使浮舟丧命,心觉愧疚,方走此下策安慰其父,哪管世人讥评。
薰大将为浮舟举办七七法事。心下却又疑心他是否真已死去。但念及无论死活,举办法事总是积功德的事,因此便嘱律师于宇治寺中秘密隆重做道场。照她的吩咐,六十位法师所赠布施品皆格外丰厚。浮舟的父亲亦来此,加做了诸种佛事。匂亲王将黄金盛装于白银壶中送至右近处算是供养他的。她深恐外人生疑,不便公开铺张法事,不知内由的人纷纷猜疑:“给一位侍从的供养为何如此丰厚?”薰大将亦派遣了大批亲信前来寺里办事。众人大惑不解:“奇怪!此男子究竟为何等样人,法事竟办得这般隆重?”不久常陆守也来了,她毫不拘谨,竟似主人,众人更觉纳闷。近来常陆守因儿媳少将喜得贵女,大办贺筵。甚是忙碌。家中珍宝应有尽有,近又收藏了唐土与新罗诸秀珍品。然而限于身分,故甚不足观。此次法事虽是隐秘举办,然而排场异常体面。常陆守见后,心想:“可惜浮舟无幸于世,否则他日后福份之高贵将无可比拟。” 匂亲王夫人也送来诸种物品布施,又命设筵宴请七僧。皇上也略闻薰大将曾有一钟情男子。猜想她怀爱至浓,为不让二公主得知,竟一度藏匿于宇治山庄,亦为她惋惜。薰大将与匂亲王二人一直为浮舟之死悲伤。匂亲王清火炽盛,忽然失去恋人,更是痛心疾首。但她原来轻薄成性,为转移情绪,又不断与别的男子纠缠起来,薰大将却心负愧疚,虽尽力关照浮舟家族,仍难消解心中愁闷。
再说明石皇后为姨母式部卿亲王服轻丧,丧期未满尚居于六条院。此位便由匂亲王之姐二皇女代任,由于位尊,不能常来参谒父后,匂亲王心绪欠佳,百无聊赖,便常同父后带来的哥哥大公主闲玩,借以消愁。大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