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花娇妍万年盛,今朝贪恋看不足。”另有两首,不知出自何人:
“味为君皇折此花,紫云犹逊冕饰明。”
“深苑移植紫藤花,香飘九重不寻常。”后一首,恐为那生气的按察大纳言所咏。诸多诗歌,高雅之作不多,故毋须—一表述。
暮色渐深,管弦乐声更增妙趣,薰大将放声高歌催马乐《安名尊》,音韵悠长,格外美妙。按察大纳言亦尽展昔年歌喉,神气百般地与薰大将合唱。夕雾大臣尚未成年的七女公子,亦上台吹笙助兴,皇上特赐她御衣一袭。夕雾左大臣忙下阶拜舞谢恩。直至天色微明。皇上方乘兴归驾,犒赏物品,品种繁多,公卿及亲王等由是上颁赐;殿上人及乐人则由二公主赏赐。
是夜二公主迁至三条院,皇上身边众侍从皆前来护送。二公主乘坐有庇的辇车行进在前,后面跟着三辆无庇丝饰车,二十六辆摈榔毛车,二辆竹舆车,随从侍女三十人,女童仆役八人。薰大将亦亲率十二辆车来迎。其仪式盛大华美,无与伦比。犒赏公卿及殿上人的物品,皆精美无比。
迁居之后,薰大将方于私宅中细观那二公子容貌。见他仪姿绝世,身材纤巧。甚觉自己命运不错,心中颇感舒畅,欲借之将那已故的宇治大公子忘记。然而终是枉然。她想:“说相思之苦,恐今生今世再无可慰藉了。须来世成佛后,弄清此段痛苦因缘为何所报,方可忘怀吧。”于是专注于宇治山庄改造佛寺之事。
贺茂祭二十几日后一天,薰大将到了宇治。她察看了佛寺的施工进程,作了应有指示,思忖倘若不去探望那老僧,恐对他不起,便往他居处行入;行个多久,忽见一辆素朴的车,由众多东国武士护卫着,后跟着一些仆从,正从字治桥驶来,颇具威势。薰大将看了想道:“恐是乡下来的吧。”便走进新建的山庄。令人惊诧的是那辆车也向山庄驶来。众人不由议论纷纷,薰大将制止了他们,派人去询问:‘车中为何人?”一位浓重方言回音的女子答道:“前常陆守大人家浮舟公子,赴寺庙上香归来,错过宿头,到此借宿一宵,愿能讨个方便。”薰大将听了,忽想起往日二公子与牟君的话。心想:“这不是那酷肖大公子的人吗?”忙喝随从人等退避一侧,又遣人去说道:“请你们公子进来吧。北面已有客人借宿,南面尚且空着。”薰大将及随从人等衣着极为简便,并不显得堂皇,但从神色举止看出绝非寻常人家,退避一旁以示谦让。那车驶入哪内,停于走廊西端。由于为新建山庄,设备甚不完备。薰大将进入室内,脱去罩袍以免发出声响,仅穿便抱及裙子,从南北两室间隔着的纸门上由缝隙往外偷窥。
车中人并末即刻下车,先派人向老僧牟君探问:“听说有位贵人住于此地,不知为谁?”适才薰大将闻知是此人后,便预先告诫众人:“决不可告诉他我住于此地。”众侍女已会意,答道:“请公子放心下车吧,此处原有一客人,但未住于此。”同乘的一青年侍从先从车上下来,将车上帘子撩起。此人毫无乡人俗气。又一年纪稍长的侍从下车,对车中人道:“请快下车吧。”车中人答道:“此处似乎有人偷看我呢。”声音甚是微弱文雅。那年纪稍长的侍从,极老练地说道:“您总这般小心翼翼,此处关门闭户,哪有人看见呢?”车中人方挪动脚步,小心用扇子遮住脸,走下车来,此人身量苗条小巧,极富雅致。薰大将一见便忆起大公子来,心头不由扑扑乱跳。车子较高,两侍从很轻巧便跨了下来,可他却颇觉困难,往四下看了看,好久才下得车来。匆匆膝行至室内去了。他身着深红色褂子,外罩暗红面蓝里子的常礼服及浅绿色小礼服。室中立着一个四尺高的屏风阻隔着,但薰大将躲在高处,所以看得清清楚楚。这位浮舟公子疑心隔壁有人窥看,便将脸向着里边,斜倚在那里,二侍从毫无倦色,仍相互言谈:“公子今日实在累了!喧哗的渡船,二月水浅很平稳,如此涨水天渡河,实在危险呢!但较之我们东国,又算得了什么呢?”公子缄默无语,一味躺着。他那丰腴的手臂微露,甚是可爱。他哪里像身份低微的常陆守之子,倒如一显贵的千金。
薰大将站得久了,不觉有些腰痛,但惟恐被人察觉,有失面子,只得动也不动地立着,忽听那侍从惊讶地说道:“啊呀!何处传来如此美妙的香气?我尚未闻过呢,怕那老僧在薰香吧,”那年老侍从随即附和道:“果然,此种香气真好闻呢!京里人毕竟时尚风雅。我们夫人算是调香名手了吧?但亦未调出过此等香料啊!那老僧生活虽较简朴,服饰倒挺讲究,尽管全是灰青色,但式样颇好看呢。”他如此盛赞牟君。此时那边廊下走进一童子,说道:“请吃些果点吧。”便接连送来几盘食物。侍从将果品送至公子身边,说道:“请公子吃点吧。”但他动也未动。二侍从便各自拿起栗子,喀喻喀蹦嚼起来。薰大将极不愿听此噪音,便欲离开,后退几步。又念及那人,于是又忙前去偷看。自明石皇后起,身份高贵,品性温良,姿色艳丽的男子薰大将见得甚多,然而很难牵动她的心思,众人皆认为她太过难以亲近。然而此次,此男子虽无可人之处,她却贪看得不忍离去,好奇怪的心理啊!
老僧牟君心想,得前去访访许大将,便欲走过去。薰大将众随从忙敏捷地掩饰道:“大人身体稍觉不适,此刻正在歇息呢!”性君想:“她往常不是曾说欲找寻此人吗?今日定是想乘此机会与他会晤,正在坐等日暮吧。”他哪知薰大将此时的行为呢?薰大将领地庄园中人,循例送了些盒装的食品来。性君亦得一份,便欲请东国来的客人共享,权作招待。遂作了番修饰,来到客人房中,那老侍从见他装束整洁干净,相貌亦端正清秀。不由得暗暗称赞。牟君说道:“我料公子昨日会到,盼了一夜不见踪影。为何今日才来呢?”那年老侍从答道:“我家公子因旅途劳累,昨日在木津歇息了一夜。今日清晨亦耽误了些时辰,所以来得晚了。”便催公子起身。公子艰难地坐起来,见立了个老僧,颇难为情,便将股转向一侧。薰大将这边正好瞧个正着。他眉目清秀,俊发飘洒,确实端庄典雅。已故大公子的容貌她虽不曾仔细端详,但一睹此人,竟觉格外肖似,忆及前尘,不禁淌下泪来,公子正与牟君答话,声音轻柔,极像匂亲王夫人。薰大将想道:“唉,如此可爱的人!世上竟有这等事,而我却一概不知,实在不该,如此酷肖大公子,即便地位低下,我亦会相思的,何况她虽不蒙八亲王认领,到底是她亲生儿子啊!”此一想,顿觉格外可亲可爱。又想:“倘我能即刻行至他身边,对他说声:‘原来你尚在人世啊!’有多好啊!玄宗皇帝当年要方上寻觅到蓬莱仙岛,仅取得了些药物回来。然而毕竟可慰其心。他虽非大公子本人,可如此肖似,亦可抚慰我心。”许是我与他宿缘深厚吧。老僧略微谈了些,便要告辞。他明知那两侍从闻到的衣香是薰大将在近处窥看留下的。但不好说明,便默默退下出去。
天色渐晚,薰大将方穿好衣服,离开洞隙。将牟君唤到那纸隔扇边,向他询问一些情况。她道:“我真有福份,不想在此见到那男子,托你的事呢!”他回道:“自大人嘱咐后,我便静观机会,却迟迟未得。公子将赴初徽进香,恰好路经此地,我方有机会见面。当时我便将大人的心意隐约告知了他父亲。他父亲道:‘让他代大公子,怕有些担当不起吧。’那时我亦闻知大人刚被招选为驸马,不便提及此事,故未及时转达于你。本月公子进香回来,归途中到此借宿,乃因念及旧情,否则未必肯前来。此次因他父亲有事未能同行,仅公子一人出门,所以我不便告诉他大人在此。”薰大将道:“我亦不愿让乡人见我此身打扮,故告诫随从千万不可胡言。但极难保众下人不泄漏出去。如今我该怎样才好?公子一人前来,倒容易应付。你可向他传言暗示:‘我二人不期而遇,定是前世宿缘。”’牟君笑道:“倒没听说,你这宿缘何时结成的呀?”继而又遭:“我这就给他传言去。”说着回去了,薰大将自吟道:
“好鸟脆鸣似旧识,遥途披荆寻故身。”牟君便到浮舟室中传言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东亭1
薰大将虽欲寻访常陆守养子,向他求爱,却又怕遭世人非议,说她过于轻率,有失稳重。故也不敢直接写信与浮舟,而是托了老僧牟君,屡次向浮舟的父亲中将君转达她的爱慕之心。而这父亲呢,却认为薰大将终不会真心爱恋他儿子,只觉得承蒙这位贵人用心良苦的追求,很是荣幸罢了。他暗自思忖道:“此人乃当今红极一时的人物,我儿子若是攀附了她,那才好啊!”遂心下犹豫。
这常陆守身边的子女,多是已故前夫所生。后夫也生了位公子,两人很是疼爱。以下年幼的尚有五六个。常陆守对这些子女,个个悉心抚育,疼爱异常,却独对后夫带来这个浮舟不甚关心,视同外人。为此,夫人常为此而怨恨常陆守无情。他日夜不宁地为儿子婚事操劳,希望他得嫁人家,荣华富贵,从此扬眉吐气。加之浮舟天生丽质,聪慧无比,其他兄弟断不能及,作父亲的又怎甘心将他与别的儿子等同看待?是故父亲很可怜他,屡屡为他抱屈。
闻知常陆守有许多儿子,当地贵女纷纷来信求婚。前夫人所生的二三位公子,皆已挑选如意,并完成婚嫁了。中将君眼下关心的,便是为自己带来的这个儿子择一佳媳。他对浮舟朝夕照料,疼爱备至。常陆守乃公卿之家出身,众亲属皆身份高贵。因此其家财甚为丰厚,生活极其奢华。宇舍辉煌,衣食华贵。唯独在风雅方面不尽人意。她性情异常粗暴,颇有田舍野妇习气。恐因自小埋没于那远离京都的东国之故,惯说土语,发音也极含混。对于有权势的豪门大户,她颇生畏怯,常是敬而远之。万事皆如意,只是少了些雅趣,不请琴笛之道而专擅弓箭。虽为寻常地方官人家,但因财力雄厚,所以集聚了当地所有优秀的年轻男子来当侍从。他们一个个装饰华丽。平日里,他们或是合唱几支简易的曲子,或是讲些事故,或是整夜不眠地着守庚申,做些简单粗俗的游戏。
倾慕浮舟的富家子弟们,闻得他家繁华之状,相与议论:“此男子想必十分美貌,惹人喜爱吧。”她们将他描绘成一个美人,梦寐以求。其中有个叫左近少将的,年仅二十二三,性情温和,才学之丰富,有口皆碑。但也许她装束打扮太过素朴的原因吧,几个与她交往的男子皆相继疏远。如今她极为诚挚地来向浮舟求婚。浮舟的父亲想道:“此人当为众多求婚者中最合意的了,见识丰富,品行高洁,又性情温和。光景比她更好的高贵小姐虽多,但对于一地方官的儿子,即便是美貌无比,恐怕也不会来求婚的。”浮舟之父对左近少将极是看重。凡她寄来的情书,都交与浮舟,并伺机劝他写些富有情味的回信。这父亲便自作主张选定了浮舟的妻子。 他想:“常陆守不关心我这儿子,我却要极力提拔他。凭他的美貌,日后决不会受人怠慢的。”他与左近少将商定,于今年八月中完婚。便忙着准备妆查。连细微琐屑的玩具,也都极尽精致。泥金画,螺钢嵌,凡精美玲拢之物,他皆收藏起来,留与浮舟;却将些粗劣物品交与常陆守,对她道:“这可是精致物品。”常陆守不辨优劣,只要是男子用物,她皆购来,只管往亲生儿子房里堆放,多得连行走都不便了。又从宫中内教访聘了老师来教儿子学习琴与琵琶。每教会一曲,她不论站坐,皆向教师膜拜,又命人取出很多礼品来大肆犒赏教师。礼物之多,皆快把教师湮没了。有时教习绚丽的大曲,于暮色幽暗之时,师生合奏。常陆守听了,感动得直掉眼泪,又胡乱地评赏一番。浮舟的父亲稍有些鉴赏能力,看到这种形状,觉得粗俗不堪,并不附和着赞赏。妻子总是怨恨他道:“你藐视我的儿子!”
那左近少将等不及八月佳期,便央人来催促:“既然亲事已定,何不早日完婚?”浮舟的父亲觉得:要他单独提前筹备,尚有困难,而且他还不知对方心意究竟如何?因此,当媒人来到时,他对她道:“我对这儿子的婚事尚有忧虑。先前蒙你作伐,我也曾多方思虑。少将职高位显,既蒙他青睐,自当遵命,是以订了婚约。但浮舟早年丧母,靠我抚育成人。我素来担心教养不严,日后被人耻笑。其他儿子皆有母亲教养,一切由她作主,不须我费心。只是这浮舟,若我突遭无常,他恐就无依无靠,不堪设想。素闻少将通情达理,是故尽抛前虑,将儿子许配与他,但深恐他日忽有意外,对方突然变心,让我们遭人讥嘲,那时岂不可悲?”
这媒人到了左近少将处,将常陆守夫人的话如实转达。少将变了脸色,对她说道:“我可不曾知道他不是常陆守的亲生儿子呢!虽同为他家的人,但外人若闻知他乃前妻所生,势必轻看了他。我于他家行走,面上也不好受。你没有打听清楚,岂可向我谎报?”媒人受了委屈,答道:“我原本不知他家情况,只因我弟弟在他家供职,稍知内情,我才向他们传达您的意思。我只知浮舟公子是他家众多儿子中最受宠爱的,便以为他是常陆守的亲生儿子。谁料他家会养着别人的儿子呢?且我又不便过问。我只听说:浮舟品貌兼优,他父亲极尽宠爱,尽心教养,惟愿他日后嫁个德才兼备的好妻子。那时您来问我:‘谁可以替我向常陆守家提亲?’我自思与他家尚有些关系,便答应替您作媒。您说我谎报,岂不冤枉。”此人性情悍直,又能言善辩,竟说了这一番话来。左近少将也不相让,说道:“你以为作了地方官的儿媳是很有面子的事么?不过是近来这种事多了,常人并不计较,只须公公婆婆另眼相待便可。然而即便将前妻所生之子视同亲生,外人亦当以为我只是贪他财产。源少纳言和赞歧守神采飞扬地出入他家,独我一点也得不到常陆守的眷顾,实在大伤体面。”媒人到底鄙俗诌媚之徒,深恐这门亲事不成,自己在两方皆没趣,便放低声调对少将言道:“倘你真欲娶常陆守的儿子,这位夫人另生得一小儿,虽然年纪尚轻,我倒可为你撮合。这位小姐人称‘公主’,深得常陆守疼爱呢。”左近少将说道:“呀!回掉了当初追求的从而要求另换一个,这恐不甚妥当吧!不过,我向他家求婚,原是为了这位常陆守之声望,希望得到她的扶持。我之目的,并非仅在于一个美貌男子。倘只求品貌出众,其实易如反掌。家境清贫而酷好风雅之人,最终总是穷窘落魂,为世人所不齿。我只求一生富足安闲,受点讥评也无关紧要。你不妨去试试吧,若是常陆守许可这门亲事,倒也未尝不可。
这媒人的弟弟于常陆守家西所,即浮舟房中供职,先前少将给浮舟的情书,皆由他传送。其实媒人又何曾见过常陆守。这日她冒然闯到常陆守府上,求下人通报说有要事相商。常陆守闻报,淡然道:“我好像听人说起过此人,她来过不止一次。可今日我并未唤她,却不知有何事?”媒人忙央人代答:“我是受左近少将之托而来。”于是常陆守同意见她。她便对常陆守一一道来:“前不久,少将致信夫人,求娶浮舟公子,蒙夫人允诺,约定本月内完婚。可正当佳期已定,大礼将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