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菊早材经寒霜,惟余香色留人间。”今上多次向她委婉示意。薰中纳言尽管是直承旨意,但因她历来性乖僻,所以并不立刻应允。心想:“我可不愿任人摆布!别人曾多次将一些可爱的男子说与我,我皆婉言谢绝。如今倘若当了驸马,岂不是做了和尚又还了俗。”这想法实在怪诞。她明知有钟情于二公主而求不得之人,心中却思:“若是皇后生的,那才好呢。”这想法有些僭越!
夕雾左大臣隐约闻悉此事。她愿意将六公子嫁与薰中纳言。她料想:“即便薰中纳言不愿即刻应允,但只要心意诚恳,她定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岂料突然节外生枝,生此意外,她心中颇为恼恨。随即转念一想:“匂亲兵部卿亲王对我儿子虽非真心实意,然而也时常寄些风情十足之信与他,从未间断。即便是她一时兴起,但也总算前世有缘,日子一长,定然不会不爱他的。若嫁与出身抵贱之人,尽管‘情深浓浓水难漏’,但毕竟无甚颜面,难遂我心。”继而又怨道:“如今世风日下,人情菲薄,儿子之事实在使人烦心。皇帝尚且要访求儿媳,更何况做臣下的!青春苦短,真让人为儿子担心呢。”此话对今上暗含讥讽。于是她就慎重托付弟弟明石皇后玉成六公子与匂亲王之事,多次向他要求,明石皇后颇感厌烦,对匂亲王道:“真让人伤心啊!左大臣多年来诚心招你入赘,你却推倭再三,实在无情之极。做皇女的,运势好坏皆由外威的威望势力而定。今上时常提及,欲让位于你姐姐。那时你便有机会当皇太子了。若为臣下,然正夫人既定,则不能分心再娶。 即便如此,如夕雾左大臣那样忠贞专一之人,也有两位夫侍,他们不也是相处得融融洽洽吗?何况是你!若能遂我宿愿而位及太子,则多娶几房夫侍,又有何妨?”这一席话不同平常,说得非常恳切细致,而且颇显豪壮。匂亲王心中早有此意,当然不会视此番说教为荒唐言论而拒之门外。她推虑:当了夕雾儿媳,幽居在他那循规蹈矩的宅院里,不能随心所欲去寻欢作乐,倒是件很痛苦的事。但又想到如此为难她,确实不该,心思便日渐松弛下来。但匂亲王本是好色轻狂之徒,对按察大纳言红梅家公子的恋情仍藕断丝连。每逢樱花缤纷时,尚常去信叙;但在他眼里,身边的每位公子无非如花般惹人喜爱。这一年便在不知不觉间流逝。
次年,二公主丧服期完。因此议婚之事提上了日程。有人向薰中纳言进言:“你怎能如此愚笨不开窍呢?今上甚中意于你,只要你略表心意,今上定会立刻将儿子嫁与你。”薰中纳言忖度:“过分冷落,充耳不闻,也太怠慢无礼了。”于是每有机会,即委婉表示愿结秦晋之好。今上哪能不睬!薰中纳言闻悉今上业已择定良辰吉日。她自己也默察出今上意图。但心中仍念念不忘早夭的宇治大公子,不胜悲伤。她想:“真不幸之极!如此情深之人,却为何却无缘结为夫妇?”追思往昔,更觉愁肠百结,悲从中来。她常常想:“即使是品貌平平之人,只要略似宇治大公子,我也会倾心于他。真想能得到昔日汉武帝那种返魂香,让我们再厮守一次该有多好啊!”她并不企盼与高贵的二公主的结婚佳期快快来到。
夕雾左大臣正忙于准备六公子与匂亲王之婚事。日子定于八月内。二条院的二公子闻之,哀叹道:“果如我所料!怎么会平安无事呢?我早已知晓:如我这般卑微之人,难免遭遇不幸,惹人讥笑。早闻此人草率轻薄,不值依托。但稍经接触后,倒也看不出她有何好乐无情之举,更何况曾对我誓言在先。今后她若有新欢而突然疏远于我,叫我如何忍受得了这口闷气呢?即使不愿和我一刀两断,但痛苦之事必定不少。此生命苦,恐怕不得不回山中了。”他觉得被人抛弃,回去遭人耻笑有失体面,比终身不嫁老死山中更没面子。先前不顾母亲临终遗嘱而率自离开山庄自食恶果,今日始觉羞愧难当!他想:“已故哥哥随意不拘,仿佛无甚主见,但她心底意志坚如磐石,真了不起!难怪薰中纳言至今对他念念不忘,整日哀伤叹惋。倘若哥哥未死而与之结为连理,是否也会遭此不幸呢?奈何他思虑甚远,决不受她诱惑,甚至宁愿削发为僧,研习佛事,也不愿嫁与非他所爱之人。若他尚健在,定为高僧无疑。如今想起,哥哥是多么坚决啊!倘若母亲与哥哥黄泉有知,定会责我太不慎重。”既悲又愧。然而事已如此,抱怨也无益,只得含泪忍之,假装不知六公子之事,匂亲王近来对二公子柔情蜜意更胜平常,无论朝起夜寝,皆缠绵悱恻与她交谈。又与她相约: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技。
时至五月,二公子觉身体不适,竟生起病来,其实并无异常病痛,只是饮食减少,精神不振,终日卧床不起。匂亲王尚不曾见过此状,故不知究竟,以为是炎夏酷热之故,但心中甚为纳闷。有时也随便问道:“你到底怎么了?你这病状仿若已有身孕呢。”二公子羞耻难言,只是佯作没事,也无侍从多嘴从旁透露,故匂亲王无法确定他是否业已怀孕。八月里,二公子从别处得知匂亲王与六公子的婚期。匂亲王本想告知二公子,只因怕说出来自讨没趣,又对他不起,所以一直不曾告诉他。故此刻二公子甚恼她蒙已于鼓里。这结婚岂是能遮掩之事?世人皆知,唯独不告知他具体日期,叫他怎不生恨?自从二公子搬到二条院后,非特殊情况,匂亲王概不在外夜宿,更不用说其他各处了!如今,另有新欢而久不回来,叫二公子如何忍受孤枕难眠之苦呢?为此,她时常有意到宫中值班,欲使二公子习惯独宿。但二公子更觉得她虚伪无情,因此更加怨恨。
薰中纳言闻知此事,对二公子深表同情。她想:“匂亲王乃轻薄之徒,虚伪易变,今后势必喜新厌旧。左大臣家位尊权显,倘若不顾其结发之义,强行不准亲王时常回来,那从来不惯独宿的二公子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呢?他日后定会以泪洗面,长夜难堪,真可怜呢。唉,我这人何等无用啊?怎么当初拱手便将他让与匂亲王呢?我自从倾心于已故大公子后,超然脱俗而清雅高洁之心也已变得混饨不堪,只因为他失本性。我一味想到:若在他心许之前强要成事,则有违我当初神交本意,所以只一心盼他对我略生好感,襟怀大度地待我,然后再渐次深交。谁知他对我又恨又爱,犹豫不决,却以‘妹妹即是我身’为由,叫我移情于非我所望的二公子,以此自慰。我怨恨不已,惟思使其计谋难逞,便急忙将二公子拱手让与匂亲王。由于为情所困而迷失心志,竟引导匂亲王到宇治玉成了此事。如今反思:当初太没主见啊!此刻后悔也迟了!匂亲王若能稍许忆起当时之景,也许会怕我知道此事而有所顾虑,然而眼下绝不会言及当时情况了。可见沉溺于声色、意志不坚者,不仅使男子委屈,朋友也大受其累。她必然会做出轻佻之举。”她心中十分痛恨匂亲王。薰中纳言生性用情专一,故对别人的这种行为深恶痛绝。她又想:“自从那人辞世之后,皇上欲招我与公主成婚,我也不觉得有何欣喜。只愿娶得二公子,此情日增。只因他与死者有血缘关系而我不能忘却。这二人的手足之情特别浓厚。大公子临终托我:‘我所遗弟弟,望你能诚挚相待。九泉之下,我也会感激不尽的。’又道:‘我一生别无遗憾。只是你不曾听我安排娶得我弟,故对这世间尚难放心。’大公子若泉下有知今日之事,定恨我更甚。”自从放弃了那人,她准备夜孤枕独眠,常被细微风声惊醒。追思往昔,虚及二公子将来,只觉人生无常,实无情趣。
薰君在极端无聊之时也偶与众侍从排演一段风流韵事,有时召他们侍于身侧,这些侍从中,不乏妩媚婀罗之人,但无一能使她动心,再有些身份并不低于宇治山庄两公子的,只因世易时移,家道中落,生活清苦无着,而不得不在这三条院官邸供职,但薰中纳言坚贞自律,从不染指他们。因她深恐自己一时不慎再坠情网,而导致自己出家之时六根未尽,牵连太多,难以修得正果。然而如今却为了宇治公子而痛苦不堪,她自认怪僻。某晚,因念及此事,通夜难眠。但见缕缕晓雾弥漫篱内,花卉争艳,丰姿绰约。朝颜盛开,更令人爽心说目。古歌云:“花艳天明时,零落疏忽间,欲明世态相,请君现朝颜。”此花极似无常人世,令人看了不免感慨万端。她昨夜不曾关紧窗子,卧床略躺天便亮了。故此花开时,她一眼即能望见,于是唤来侍臣,道:“今日我欲往北院,替我安排车子,不必太铺排。”侍臣回奏:“亲王昨日入宫值宿去了,恐不在二条院内。”中纳言道:“亲王虽不在家,但夫人抱病在身,前去探望也无不可。今日乃入宫之日,我定在日高之前赶回。”便打点行装。出门时,信步下阶,小立于花草中,虽非故作风流倜傥之姿态,却给人以玉树临风英峻高雅之感。随侍诸人不免相形见绌。她欲采朝颜花,便轻提锦袖,拉过花蔓。露珠纷纷摇曳而下。遂独吟道:
“晚露犹未消,朝颜已惨淡。瞬间昙花显,不足惹人怜。
何等无奈啊!”便随手摘了几朵。对女郎花则视而不见,径自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寄生2
晨熹渐晓,薰中纳言于晓雾,晨光穿梭之时来到二条院。室中皆为男子,仍沉醉于梦乡之中。她想:“此时敲门或高声咳嗽以醒众人,似有失礼节。今日来得过早了。”便召唤随从人于中门探望一下。随从回来禀道:“窗子业已拉开,里面似有响动。可能侍从们已在打扫准备了。”薰中纳言便下得车来,借着晨雾罩身,轻轻移步入内。众侍从以为是匂亲王夜访情人归来。待闻得那种夹着特殊香气的雾气飘进来时,才知是薰中纳言。几个妙龄侍从遂对她放肆评价起来:“这中纳言大人果然生得乖巧,只是过于正经,令人生畏。”但他们毫不惊慌,从容自内送出坐垫来,甚是礼貌周到。薰中纳言道:“我有幸坐于此,且承蒙被当作客人相待,不胜欣慰。但如此疏远我于阶外,我终觉郁抑,今后不敢再来造访了。”侍从问道:“然则大人意欲如何?请赐教。”薰中纳言道:“我本常客,当到北面幽静之处才好。但凭主人作主,不敢生怨。”说罢倚门而立。众侍从便齐劝二公子:“公子当出去亲身接待才是。”薰中纳言本非威武气昂之人,加之近来更添斯文。因此二公子觉得如今与她直接应对,已无多少羞涩之感,故也较自然随便了。薰中纳言见二公子神色有异,面带病容,便问:“近来贵体无恙吧?”二公子并不确切作答,只是神情比往常更显忧郁。薰中纳言很怜悯他,便像长姊般细致教导她诸多人情世故,并加以多方安慰。二公子的声音酷似其兄,使得薰中纳言甚为惊讶,几乎要以为他便是大公子,若非虑及外人非议,薰中纳言便要掀开帘子,走进去仔细看看他那忧郁容颜。她此时忽地悟到:真正无忧无虑者,这世上怕尚无吧!便对二公子道:“我本相信,我虽不能如别人那般尽享荣华,却尽可了无忧虑地度此一生。只因心遭魔祟,乃遭此恨事,再加之自己生性愚笨,终日苦恨追悔,心绪繁乱。真无聊啊!他人因升官发财而忧愁,理所当然;而我的忧伤比起他们来却是罪孽啊!”说着,将刚才所摘朝颜花置于扇上观赏。其花瓣色彩渐渐变红,更显艳丽。遂将花塞入帘内,赠二公子诗道:
“欲将君身比朝颜,但因与露宿缘深。”
这并非他故意作,只因那朝露倚花,并不滴落。二公子看了觉得情趣盎然。那花是带露而枯的。遂诗道:
“娇花凋谢露未尽,残露凄凉惹人悲。尚有何倚靠呢?”香舌吞吐,吟声轻微,断断续续。这情态也酷似大公子,越发使薰中纳言伤痛不已了。
她对二公子说道:“秋色凄凉,平添伤悲。我前日因排遣寂寞,曾去了宇治一趟。但见一派庭空篱倒,荒凉萧瑟之状。触景生情,悲伤难禁。忆着六条院先母亡故之后,无论其最后二三年间所居的峻峨院,抑或六条院,目之所及,无不感慨恋怀,或泪溅草木皆甚,或挥泪随风而逝。大凡在先母身边曾供过职的男子,无论高下,皆甚重情义。原来聚居在院内的诸人,渐次出家了,至于身份卑微的侍从,更是心境黯然,悲愤难抑。他们或远赴山乡,或当了田舍人,但访寻辗转不知所归者尤众。然而等到宅院尽皆荒芜、旧事淡忘之后,反又好了。夕雾左大臣迁入六条院,明石皇后所生众多皇女也来居住,恢复了昔日繁华。无论多沉痛的悲哀,岁月皆会自去洗涤销融它。可见悲哀原本也是有限度的,我虽追叙前事,但那时我年事尚幼,丧母之悲,竟未能深悉。惟近日诀别令兄之痛,令我如身陷梦魔,永无醒时。同是人生无常之悲,但此次悲伤令我蒙罪尤深,以致使我担心后世之事呢。”说罢泪不自抑,可见其深情款款。即使并不知悉大公子者,见此悲痛之状,也不免深为所动,何况二公子自有伤心失意之事,近日便比往常更加悲悼亡兄。今日闻得薰中纳言之言,伤心尤甚,只管默然流泪。隔着帘子,二人相对而泣。
后来二公子说道:“古人有‘尘世繁华多苦患……’之言。我身居山乡之时,并未特意区分尘世与山乡之别,空过了许多年华。如今虽常思重返山乡悠闲度日,但一直未偿意愿。牟君这位老僧倒深可羡慕呢!本月二十过后乃亡母三周年忌辰,我颇欲再回宇治去,听听那山乡庙宇的钟声。今欲恳请你悄悄带我去一趟,不知君意肯否?”薰中纳言答道:“你欲探视旧居,固是好意,然而山险路遥,跋涉艰辛,虽行动轻捷之女子,也倍觉艰难。是以我虽心中常常挂念,却终是难得一行。亲王忌辰,其一应佛事我已托阁梨办理。至于这山庄,我看仍将其赠与佛寺吧,省得每去了,勾起无穷感慨,徒增悲伤,且捐与寺院尚可抵罪积德。此仅为在下拙见,如公子另有高见,则身当谨遵奉行,请公子尽管吩咐。我所期望者,亦正是公子了无顾虑的吩咐而已。”她又讲了种种家常实际事务。二公子闻得蒙中纳言已承办了佛事,自思应当替亡母做些功德。他心下本欲藉此重返宇治,从而永闭深山,尽其一生,薰中纳言从他言词中窥得此意,便劝道:“公子当静下心来,切勿作此打算。”
旭日高升,诸侍从渐渐集拢来,薰中纳言深恐滞留太久,让人猜疑,便准备回去。她道:“无论到何处,我总坐在阶外,今日报不畅意。虽然,今后仍当再来拜访。”言毕起身告辞。她深知匂亲王性情,怕她日后知道了,怪她偏在主人出门或间来访,是何居心。就召了此处家臣长官右京大夫前来,对她说道:“我以为亲王昨夜回府来了,故此登门相访,岂知她并未归家,很是遗憾。此刻我将入宫,或可在宫中见到。”右京大夫答道:“可能今日便就要回来了。”薰中纳言道:“那么我傍晚再来吧。”说罢辞别而去。
薰中纳言每见了二公子模样,总要后悔当初未遂大公子意愿,娶了此人,其后悔之念日渐沉重。转念又想:“皆是我自作自受,又何可后悔呢?”自从大公子死后,她一直斋戒,日夜勤修佛法。父亲三公主年纪尚轻,性情风貌仍是乐观豁达。但他也注意到了女儿这般情状,很为她担心,对她说道:“我身世寿元多日了!我一直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