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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知自己考上艺术学院的那一天,我走了半小时的路到我将来的学校,去看看它的模样。
红砖的建筑物,揉合了古典风格的端庄和近代样式的明快轮廓。这是美术系的系馆。一转头看到另外一栋建筑物的帷幕外观,大量运用透明的建材,室外室内竟有融为一体的感受。
「那是建筑系的系馆喔。」一个男孩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把看得出神的我唤醒回来。
我瞥见他手里拿著入学考试成绩通知单,笑著跟他说:
「你也是新生吗?」
「没错,好不容易爬进来了。」
我打量他。红褐色的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很瘦,却很结实。灰色的眼睛清澄透明得像一泓泉水。他似乎是不知道该跟我说些什麼,楞楞地望著我几秒,有些窘的就跑掉了。
开学那一天我才知道他是我的同班同学,保罗米尔哈森。听到保罗这个名字,我总不自觉心脏会紧一下。也因为这个名字,我跑去跟他自我介绍,表示我的友善。
米尔哈森跟其他同学一样,知道我的得奖经历。不过,他是少数不会因此而用异样眼光看我的人。开学不过一个星期,我们已经变成朋友,上课时都会坐在一起。
奥丁艺术学院是个极富传统和知名度的学校。虽然,就资源上,她不能跟另一所只招收贵族学生的皇家艺术学院相比,但是就是因为她广开大门,欢迎各阶层有志艺术的青少年——实际上是以平民居多——前来就读,自由活泼的校风反而让很多学生得以适才适性的发挥。
米尔哈森自己谦称是爬进来的,实际上他也是个很有天份与实力的少年。出身自建筑师的家庭,米尔哈森选择读美术系,据他说那是「两相为难下的选择」。米尔哈森有一个很有名气的建筑师爸爸,一个姊姊非常优秀,也是建筑师,排行第二的他原本并不想跟他们走同样的路子。但是,耳濡目染下,很难不对相关的东西产生兴趣。他就是这样矛盾,却又不肯照著人家安排好的方式乖乖走。
一年级的日子也算是一种震撼教育。跟一般中学不同,这里的教育目标完全是为了养成专业艺术家而定下的,淘汰非常严格,往往一届里顺利毕业的不到一半。师长最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
「你们不会每个人都变成有名的大画家,十年都不一定出的了一个,但是,你们要坚持自己在这里所学到的专业,不管进了哪个行业,都要用艺术家的身份期许自己。」
严格的训练让我不能松懈的每天努力。我每天回家以後,就一头钻进书房做作业。用功的程度跟以前是不能比的。当然,我怕丢脸,我有我的矜持,顶著一个大奖的光环,本来就是个沉重的负担和压力。除了米尔哈森以外,我在学校绝口不提自己跟双年展的故事。
而每当用功到很晚,觉得疲倦的时候,我常常不自觉的就往落地窗旁的沙发那里坐。有时候,一早醒来,发现自己蜷缩在沙发上过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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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一个多月,我收到了从军部转寄过来的一封信,是奥贝斯坦先生写给我的亲笔函。
信写得很简单,只说他估计信到的时候,我应该顺利考上并且正在上课了,艺术学院的生活我应该会适应得不错。此外就是些身体健康,用功读书之类的话。他并没有提到可能何时会回来。
苍劲的笔迹划在天蓝色的信纸上,内容不多,但是却让我收到的时候著实心律不整了好一阵子。看了信的内容,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失望。我把信反覆读了又读,从信封里拿出来展开又折起来装回去,上学也带著它一起去学校。我还把信炫耀给米尔哈森看。
「这个人算是你爸爸的主人吧。」他看完以後,不置可否的把信还给我。我对他的反应有点失望。
「没错。但是他很照顾我。」我像是要维持什麼面子似的,加重了後面那句话。
「哦。内容没什麼嘛。」米尔哈森不痛不痒的回答。我觉得有种不被了解的失落感渐渐在心中发起了小芽。
「不过,他的字真是好看,真难得。」
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小正面意见,我也觉得十分重要的用力点头赞同。米尔哈森看著我的反应,露出神秘的笑容,把脸凑近我,小声的说:
「喂,你喜欢这家伙是吧?」
「有吗?」我的声调一下子拔高了,「我只是很尊敬他而已。」
「呵呵,我看不只吧。」米尔哈森调皮的笑起来。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却知道自己的脸正在发烧。
「不过我猜他应该对你也有好感喔。」
「真的吗?」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被套住了,後悔也来不及了。米尔哈森笑得更大声,说:「大老远的写一封亲笔信,真是令人感动啊。」
「可是喜欢一个人又没有什麼错,你在那里一个劲的否认什麼啊?不过你的品味真的不一样耶,居然喜欢一个大自己那麼多的人。」
看著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米尔哈森也不再揶揄我了。他换了话题,谈到下星期要交的作业,问我有什麼心得。我也立刻换了一张脸,不茍言笑的跟他讨论起来。
过了三个半月,正在我身心受到期末考试的强大压力时,又收到了第二封信。还是天蓝色的信封信纸,信里说,这几个月他不在,希望家里一切平安,又关心了一下雨果的状况。最後一段说,最近也许有机会可以调回来,目前正在等待新的人事命令中。
跟上次不一样。虽然收信人名字写的是我,却完全没有问候我的内容出现。我一面把信收回信封,一面觉得有种小小的、被忽视的悲哀。
於是我有两个星期都没有削苹果给雨果吃。爸爸发现的时候骂了我几句,我推说是考试太忙,忘记了。
考试结束的那一天,我又把信拿给米尔哈森看。
「看他的字真是很享受的事呢。」
看到我在瞪他,他正色回答:
「喂,好歹人家也要回来了嘛,这不是好消息是什麼?你应该要高兴嘛。」
我咬著嘴唇,没有回答。米尔哈森把信还给我,拍拍我的肩膀说:
「不要彆扭了啦。要不要去吃饭?」
我在心里承认我真的是在闹彆扭,只好乖乖的跟著他往餐厅的方向走去。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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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贝斯坦先生果真如他在信里所说的,在一个月後顺利调职回来了。
他回来的那一天,连续几天的大雪使路面结了冰。我刚从市场采买完,慢慢沿著大路走回家。转进枫园路,我一不注意撞到路灯滑倒在地上,东西散了一地。我一面咒骂著,一面艰难的爬起来想要收拾。忽然,有一只手伸到我面前,要把我拉起来。
我抬眼朝上看是哪位好心的路人。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尖叫著朝对方扑过去。
「……您终於回来了……」
抱著奥贝斯坦先生,我发现自己正在流泪。但更让我吃惊的是,他正在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我松开手,慌慌张张的蹲下来捡东西,奥贝斯坦先生也蹲下来帮我捡。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用袖子抹了抹眼睛。两个人提著大包小包,走进家门。
在奥贝斯坦先生和爸爸说话的时候,我站在一旁专心的看著这个已经大半年没见的人。好像变瘦了一点,黑色的头发剪的样式跟他离开的那一天有些不同,神情倒是一若往常般平静。他们在说什麼我根本没有听见,一直到爸爸好像说了一句话有我的名字,我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
我怀疑我的眼睛是不是花了。奥贝斯坦先生回过头来,对我露出淡淡的笑容。
等到他享用完丰盛的晚餐,我把书房的钥匙还给奥贝斯坦先生。
「您既然已经回来了,钥匙就还给您了。」
「想用还是可以来用。你有没有读到什麼喜欢的书?」他不太专心的回答我。
「有几本很喜欢。」我像是撞到一面无形的墙,小声的说。
晚餐後,我走进书房,打算把我堆在那里的东西收拾收拾,我猜想一向爱整洁的奥贝斯坦先生一定不能忍受我这样的行为。
「为什麼要急著搬呢?反正,你的房间一定也放不下这麼多东西。」
我回过头去,看到奥贝斯坦先生已经来到我身後。
「书橱又不是没有空间,我看你就把书放书橱里好了,可以再买一个箱子放你的画具,不然,你只是把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换个地方罢了。」
他合情合理的建议著。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可是,这是您的书房。我怕您会不方便。」我嘟囔著。
「都已经说过可以让你用了,你应该要维持整洁才对。」他一边说一边走向书橱,「你每天在这里待的时间也不少吧。」
像是心事一下子被说破,我的心跳急促起来。强忍著夺门而出的冲动,我转过身去整理那一堆东西。
第二天一早,米尔哈森跑到我家来找我出去写生。
「玛格丽特———」
故意要引得周围人们都听见似的,他站在楼下,朝二楼阳台大喊。他以为那是我的房间。
「我又不是聋子,你小声一点行不行!」
我从书房阳台朝下望。米尔哈森朝我用力的挥手。早上的阳光照在他红褐色的头发上,显得更红了。
「他是谁?」
背後传出奥贝斯坦先生的声音,我吓了一跳。
「他是我同学,保罗米尔哈森。他要来找我出去写生的。」
他似乎想讲些什麼,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的样子。我匆匆拿了画板和画具,就下楼出门去了。
「喂,那个就是你爸爸的主人啊?」米尔哈森好奇的往阳台上看。
「是啊。跟你同名呢。」我回头,发现奥贝斯坦先生站在阳台上看我们。
「等一下。」
米尔哈森伸手过来替我整理因为匆忙出门而没有翻好的领子。我也把画具放下,帮他整理领结。这是我们之间常有的动作。等到整理好,我们才迈步准备离开家门口。而我注意到,奥贝斯坦先生一直站在阳台上朝我们的方向望著。
「总觉得他怪怪的。」等到走出一段距离,米尔哈森吐吐舌头跟我说。
「为什麼怪?」
「我觉得他看起来好冷。」他夸张的打了一个冷颤。我笑了起来。
「他对陌生人都这样吧,呵呵。」
就这样跟米尔哈森在外面混了一天。其实,也没有真的画到些什麼。这几天阳光较强,部分的雪融了,冷得不得了。我跟米尔哈森四处游荡,寻找什麼看起来可以画的东西。结果还是不敌户外寒冷的空气,躲到我们常去的咖啡馆里了。我们在咖啡馆遇见一个奇特的小提琴手,演奏得令人非常感动。
一曲结束後,那小提琴手突然转向我问道:「你是否想起那不幸的恋人?你是否想起那遥远的未来?」我楞在那里,浑然不知这是什麼深奥的预言。
跟米尔哈森分手後,我独自一人走回家,在离家两条街的地方看到带雨果出来散步的奥贝斯坦先生。雨果亲热的朝我脚边贴,我也低下身来摸它的头。
「你看起来玩得很开心嘛。」
「是啊。」不知为何,我竟然有种正事没做被抓到,心虚的感觉。尽管这次写生根本只是个临时起意的游玩罢了。
「你说你们是同学?」
「没错。」
「你们今天去哪里写生呢?」
「呃——我们——」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我们走了半天,没看到什麼好画的,就去喝咖啡了。」
「这样啊……」奥贝斯坦先生轻轻扯了一下雨果身上的狗鍊,示意它往回家的方向走。我注意到他的语气似乎有点冷下来的趋势。
「你明天还要跟他出去吗?」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开口问道。
「什麼?跟谁?」专心逗雨果的我一时没听清楚,抬头问。
「那个叫保罗的同学。」
「喔,他倒是没说。」
天色暗下来了。我看不清楚奥贝斯坦先生的表情,只有默默的跟他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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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米尔哈森并没有找我出去。过几天我才知道,他那优秀的姊姊就在写生那天自杀了。葬礼上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我看到他灰色眼珠里木然的样子,彷佛他早就预见了这一刻。我突然感到一股不祥与强烈的哀伤。
假期快要结束了,大家都预期今年春天的冰雪不会那麼快全部融化,冷的日子还要再持续半个月。我看著一片白茫茫的城市,心里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烦闷,好希望这样冰封的冬天能够早点过去。
自从奥贝斯坦先生回来以後,我就开始跟他共用书房。我小心翼翼的不去打搅他看书的心情。他却开始在晚上经常找我下棋。我猜这大概是唯一引得起他兴趣的娱乐了吧。也只有下棋的时候,他会露出比较轻松的一面。
通常下一局棋,就要花大约两个多小时,那是因为我们两人实力相当的缘故。每走一步棋,我们都要想很久。奥贝斯坦先生对他走的棋步都很有自信,不会做出悔棋的事情。我也不好意思耍赖,每次都是全力以赴。一个晚上下两盘,就差不多到睡觉的时间了。
有一天,他在下棋时忽然问我一个问题:
「你经常跟同学下棋吗?」
「不常。因为没有遇到让我想下的棋友。」我一面说著,一面把皇后往前移三格。
「保罗也一样?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我抬起头来,发现他一面推进他的城堡,一面将目光落在我身上,隐隐的有一种质疑的气势,让我全身不自在起来。
「米尔哈森画画很不错,但是他的棋艺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我心里正在犯嘀咕,什麼时候奥贝斯坦先生关心起米尔哈森来了。我的皇后斜行,吃掉了他的城堡。
「这麼说来,倒是我最常陪你下棋了。」城堡被吃的奥贝斯坦先生一点表情都没牵动,紧接著他的皇后也往前推进,眼看著我的骑士就会有立即的危险。
吃我的骑士?我是应该立刻把我的皇后掉过头来救我的骑士还是走别的棋步呢?
是谁陪谁下棋啊?……我轻轻笑了出来。
「你笑什麼?」等待著要吃我的骑士的奥贝斯坦先生用手指敲著桌面,小声的问。
「我在想,您很有趣。我喜欢跟您下棋。」我老实的说出我的感觉。
奥贝斯坦先生露出一点点得意的表情,伸手推进皇后,把我的骑士吃掉了。
「难得我这个人竟然可以跟有趣这个字连接在一起。形容你有趣还比较有可能。」
「我的同学们可不见得认为我很有趣呢。」我睁大眼睛思考目前的局势。我发现骑士被吃以後,我只要再走两步就可以将军了。但是奥贝斯坦先生那边却至少要再走三步以上才能将军。
「那个叫什麼米尔哈森的他也这麼认为吗?」
我挪动教皇。这其实是个明退暗进的路子。「我又不常跟他下棋,他可没说过我是个有趣的棋友。」
「好。」奥贝斯坦先生又挪动了他的皇后,准备威胁我的教皇。
「我觉得您有趣得超过您的想像。」
这都是我的真心话。他微微楞了一下,双手环抱胸前。好像是在猜测我说这话是真的还是恭维而已。我轻吁了一口气,想著下一步我的教皇就要把他将军了。
「真的吗?」他微微笑了一下,放开环抱的手。他的表情似乎有种明朗的感觉。
「我是说真的。」我伸手推进教皇,「将军。」
他抬起头来凝视著我,足足有十秒钟,那模样混合了一点点的诧异、一点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