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一辈子军人,最後能成为狮子之泉七元帅,曾经见过的大小阵仗,不管是惨烈的、恐怖的、自己受了重伤的……没有一个不是在付出代价,有的是自己付,有的是别人付。也不是没有过矛盾的时候。但是,一个想太多的军人是不能打仗的。他只要去相信他的主君所相信的,就能够无愧於他勇敢军人的职责。
「如果说你们所努力的这些战争,所为的是现在的和平,那麼,我的家庭,就是牺牲了,如此而已。」
玛格丽特好像是解脱了一样,往後靠在椅背上,不再说什麼了。
餐後,玛格丽特邀缪拉到家里坐一坐。
「你还要烤饼乾吗?上次我们好像吃太多饼乾了。」
「我根本没胃口。」玛格丽特苦笑了一下。
跟上次来不同,一进门,便看到大大小小已经装框的画堆在本来就不宽敞的客厅里。
「最近在整理以前的东西,有些看起来还不太差的,就裱起来。不过,这些东西都是很久以前画的了。自从我改行学建筑以後就画得很少了。」
装框的作品里并没有包括他上次看到的那张奥贝斯坦的肖像画。他回头问了玛格丽特。
「那幅画画得又不好。」玛格丽特一面说一面转进书房里,搬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出来。
天啊,那样气韵生动的肖像画叫做不好?
她搬了几幅装好框的水彩画到客厅里准备整理,有一幅吸引了缪拉的视线。
画里是一只黑色花斑的达尔马辛犬。这跟他印象中奥贝斯坦捡到的那只老狗长得很像,但是看起来更健康更有精神。
「它叫雨果,是奥贝斯坦先生以前养的狗,很漂亮的狗狗。这幅画是我的作业喔。」
「你知道它喜欢吃什麼吗?雨果最喜欢吃苹果了,可是它不喜欢苹果皮,奥贝斯坦先生就常常一个人没事在削苹果餵它喔。」玛格丽特一面说,一面格格笑起来。好像已经忘记刚刚在餐厅里那种沮丧的样子。
「那他会削苹果给你吃吗?」斜眼看著笑得很开心的玛格丽特,缪拉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问道。
「当然是不会了。」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她递过一本素描簿,翻开的那一页有一幅速写,一个男人专心的在餐桌前削苹果。「本来我还想把这个草稿完成,拿去参加展览呢。美术史课本上只看过削苹果的女人,没有人画过削苹果的男人吧!一定会很轰动的啦,哈。」
缪拉觉得脑子有些混乱。他强烈的感受到,玛格丽特在奥贝斯坦家的那几年,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有一个爱她的爸爸尽力栽培她,没有後来的那些纠葛和无奈,不必像现在这样,一个人面对这样复杂无力的生活。
「你不会怕他吗?」
吞了吞口水,他忍不住问。
「为什麼要怕呢?」玛格丽特回过头来,冲著缪拉翩然一笑。不过就是那一笑的瞬间,好像有种坚冰也要融化的热度和力量,用令人难以抗拒的方式辩赢了他心底的成见。
「我知道,很少有人会对他产生亲近的好感,我想你也不例外。这一点也不奇怪,那是他自己选择如此的,我不会怪你是否对他有偏见。但是,没有一个人是一生下来就喜欢被别人畏惧的。」玛格丽特意味深长的说。
於是她开始了她的故事。
☆、五
※
十一岁那年冬天,我离开社福机构,抱著我的画册和行李,跟著拉贝纳特爸爸来到他当管家的地方,奥丁首都特区,枫园路十七号。
不算很偏僻,但都是住宅区,所以一进枫园路附近的街道,就感觉静了许多。不过,他主人的家却是其中看起来最不惹眼的一栋房子。
简单的造型,房子有些灰扑扑的,我猜主人是否不常在家。院子里面的光景也不是让我惊奇的那一种,一点都没有我想像中期待了无数次的灿烂。地上车刚刚转进大门,就有一只有著黑色花斑的达尔马辛犬追著车子吠起来。
「不要紧,那是狗狗在欢迎你。」看著有点紧张的我,拉贝纳特爸爸温和的笑著说。这只狗的脸上有一双非常灵动的黑眼珠,像宝石一样。我才一下车,它就靠过我的脚边开始闻起来。
「今天只是带你来这里看看,」走进客厅时拉贝纳特爸爸告诉我,「我已经帮你办好转学,下个星期你就可以去上学了……啊,奥贝斯坦先生。」
我抬起头,愣住了。眼前站著一个高大的年轻人,乌黑的头发,很有活力的光泽,与之不相称的是苍白得有些发青的皮肤。虽然看上去年纪不大,但是却像是经历了很多事情般的深沉。他那双奇特的眼睛引起了我的好奇。那是一双淡褐色的眼睛,看上去似乎没有生命,然而,不知是因为这个主人的关系或是我自己的想像,好像有一个挣不出黑幕的小精灵在微微的颤动著,又不敢让人知道他的存在。
没等他低头看我,我重又低下头去,说:
「您好,奥贝斯坦先生。」
黑发的青年低下头看到我。他没对我说什麼话,便转向拉贝纳特爸爸,说:
「这就是你上个星期说的那个女孩子?叫玛格什麼来著的?……」
「是的,她叫做玛格丽特赫曼。」
「玛格丽特采西丽亚赫曼。您可以叫我葛丽卿。」
我居然出声更正拉贝纳特爸爸。奥贝斯坦先生看看我,我不知是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胆,继续说下去:「奥贝斯坦先生,您的头发真漂亮。」
奥贝斯坦先生似乎是吃了一惊,我看得出来,不过他隐藏得很好。拉贝纳特推了推我的肩膀,三人一起进了客厅。
客厅收拾得很乾净,家具看起来一点也不华丽,整个看起来甚至有点空旷。正中间的桌子上面放了一个用丈青色包装纸包起来的小盒子。奥贝斯坦先生伸手拿起那个小盒子,递给我,平淡的说:
「听拉贝纳特说你很喜欢画画,这个就当作见面礼吧。」
奥贝斯坦先生的声音清清的,冷冷的。就像包装纸那样的丈青色,纯粹又平整,看不出一丝不该出现的摺痕。我无法判断他到底对我有什麼第一印象。一瞬间我觉得我下不了手去拆这个细心包裹的礼物。我小心翼翼的剥下旁边黏住的地方,意外的发现黏得并不紧,而且黏的地方很讲究的没有露出来。我开心的拿下完整的包装纸,里面包著一个银色、很高雅的雾面金属盒子,是二十只一套,所有的软硬浓淡都有的绘图铅笔。
「奥贝斯坦先生,谢谢你!」像是非得用尽全身力气似的,我真心诚意的向他道谢。他点点头,恍惚中我觉得他正在对我微笑。
※
枫园路十七号的生活,让我出乎意料的安心自在。我转到了附近的一所普通中学念书,每天放学回来以後就是帮著爸爸做事,或是帮厨子费勒太太买菜。虽然,奥贝斯坦先生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佣人看,但是我知道自己只是个管家的女儿,并不是什麼要人家特别疼爱的小姐。
每个人都对我很好,让我有点吃惊。社福机构里,也许是因为孩子太多了,在那里的社工员,不知道在多久以前就已经把耐性消耗殆尽了。那种劈头怒骂,催赶我们吃饭洗澡睡觉,已经是家常便饭。
可是枫园路十七号里却不是这样。费勒太太是个大好人,性子有点急,她笑的时候让人觉得厨房里挂的那一排铜锅都会跟著摇动起来。
在这里,爸爸不只照顾我的起居生活,关心我的情绪,他还一直担心我会不会排斥这个新环境。
奥贝斯坦先生是个沈静的年轻人。他不太喜欢讲话,我猜或许是因为找不到一个谈得起来的伴也说不定。他不管做什麼事情都是那样仔仔细细的完成,吃饭也好,穿衣服也好,从没看他仪容不整的走出大门过。每天晚上他必定把明天要穿的衣服准备好,挂在他房间进门右手边的衣帽架上。
第一次看到奥贝斯坦先生拿下他的义眼时我吓了一跳。但也仅限於那一次。在社福机构我见过各式各样残障的孩子,缺胳臂断腿的还算轻微,但是没有钱装义肢,他们日後要如何维生,却从没有人替他们想过。想到了这一点,我便觉得奥贝斯坦先生是个坚强的人,心里对他也更佩服了几分。
我依旧维持画画的习惯。那盒铅笔,我一直小心翼翼的使用,连折断一点笔尖都会心痛好久。只要有空,我就蹲在院子里画植物或是小昆虫。有几次,奥贝斯坦先生走到我身後,悄悄蹲在那里观察我画画,常常我发现时,就这麼被他吓了一大跳。
我到了奥贝斯坦先生家大概三个多月左右,我鼓起勇气,请求他当我的模特儿,让我画一幅画。
「我长得又不好看,为什麼要画我?」
他笑著回答我。
「您怎麼会不好看?像您刚刚笑起来的样子就很不错呀。」
「是因为学校要交习作吗?」
「不是。我只是想画您而已。」
「你可以画别人啊。」
「我不想画别人。」我说出了心中的愿望,「您的生日不是快到了吗?我希望能送些什麼给您,但是我什麼都没有,只会画画,所以还是让我画吧。」
「生日?」
「是啊,您应该会想要生日礼物吧。」
奥贝斯坦先生微笑著摇摇头。「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过生日的。」
我很窘,但是已经开口说出的事情我又不愿意放弃。
「不当生日礼物也没关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可以送礼物啊。总而言之,您就让我画一次吧。」
拗不过我的死缠烂打,奥贝斯坦先生苦笑著答应了。
「你要是把我画坏了怎麼办?」
「那我就重新再画呀。一直画到您满意为止。」
那是奥丁的五月,也是奥丁最美丽的季节。奥贝斯坦先生带我来到他二楼的书房,两面墙壁都是书橱,有到天花板那麼高。书房有一整面的落地窗,还有阳台,几乎是整栋房子最好的视野和空间。
我一走进这个书房,就被这个房间沉静的气氛迷住了。
「你打算什麼时候开始?」他回过头来问我,我被他回头的动作吓了一跳。
我呆呆的注视著他的脸。黑色的短发一半因为落地窗的光线而反射出令人心动的色泽,半边脸颊受著明亮,另外半边脸颊有著柔和对比的阴影……
「我……」
我的脸刷的变红了。我翻身跑下楼去拿我的画册和铅笔,又急匆匆的上楼来。一进书房,看到奥贝斯坦先生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右手支著下巴,望著窗外的景色。
就是这样………
我的心跳加速,手心发热,彷佛有一股魔法驱使著我快画、快画、快画………我要跟阳光赛跑,时间过了,就没有这麼美的光线和画面了。
两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奥贝斯坦先生真的坐在那里两个小时都没有动。我沉醉在被美丽感动的喜悦之中,运笔如飞。没有做什麼涂改,我画完了这幅素描。
画的过程中,我觉得自己激动得好像变了一个人。那两个小时真是像一场梦一样。我猜想我一定有某种炽热的眼神,恨不得这个世界就静止在这一刻里。
画完以後,我把画册拿给奥贝斯坦先生看。他摇摇头。
「不好。」
「为什麼?」
「画得太美了,应该不像我吧。」
他说完後,靦腆的笑了笑,就走出书房了,留下一脸茫然的我。我不知道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天已经快黑了。我走到阳台上,呼吸著傍晚微凉的空气,觉得脸上热辣辣的,方才兴奋的感觉还残留在身上。
☆、六
※
因为不知道奥贝斯坦先生究竟满不满意,所以我就把这幅画留在画册上,当它是一幅未完成的习作,我也没有把它拿给第二个人看过。本来想找机会重画一次,但是奥贝斯坦先生经常很忙,这个愿望就一直没有达成。
我念的中学是奥丁第四中学,是个风评不错的平民中学,不过对我来说,它最大的好处是离家近。不过,我的战争孤儿背景使我经常对许多现象不满意。老师们大谈知识的重要,却吝於推荐具有启发性的书籍给我们阅读;一面高谈新时代的帝国国民要有责任感和爱国心,一面却不许我们谈论关心国家大事;高唱荣誉制度和自尊自重,却对犯错的学生用公开近於羞辱的方式处罚。对於学校的功课,我对数学,文学和美术音乐比较有兴趣,至於历史和oo思想是我最不喜欢的。
第一次学期考试结束後,我的oo思想成绩是全年级最後一名。奇怪的是,其他任何科目考不好,都没有oo思想成绩来得严重。发成绩单的那天,我回到家,看到爸爸脸色铁青,我有点害怕,躲在房间里,晚饭也不敢下来吃。
晚上九点多,有人敲我的门。我怯怯的把门打开。意外的,是奥贝斯坦先生,平和的神色让我放松了一点点。
「先生,您找我有什麼事吗?」我记著爸爸的教导,对奥贝斯坦先生说话要恭敬有礼貌。
「你知道今天学校有两个人来家裏找你爸爸谈了一个钟头吗?」
「什麼?」我吓得睁大眼睛。
「你不知道吗?首都教育局有规定,oo思想成绩最差的後百分之十学生,学校必须要作家庭访视以确定学生没有背景的问题。」奥贝斯坦先生努努嘴,「更何况,你根本就是最後一名。」
「你爸爸跟他们解释了很久,一再表明你的爱国心没有问题,只是刚转学,所以适应不太好。不过他们说你其他科目的成绩都不错,转学什麼的,好像解释不通,所以才会拖到一个小时这麼久。」
我听著听著从自责变成愤怒。
「那都是一些言不及义的东西。好奇怪,几百年来没有人去质疑这些东西有没有问题吗?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套,照上面那样讲,您恐怕也有问题了。」
奥贝斯坦先生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我猜想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但是却觉得有些想法不说不可,我继续大声的说:
「先生,我以前见过不少可怜的孩子,那都不是他们的错,硬要把这些人归类为不能活下去的坏人,您认为这世界上还有道理吗?」
先生没有回答我的话,他郑重的说:
「玛格丽特,你说的没错,但是这样的话,你可不能说出去给别人听到。」
看到我有点心不在焉,他双手搁在我的肩膀上,再一次告诉我:
「我知道你不喜欢,但,其他人也许想法也跟你很接近,只是他们有两种可能,第一是屈服,第二,是先努力以获得将来改变世界的机会。你希望选择哪一种?你要获得机会,就需要先忍耐。知道了吗?考试还是要好好考。」
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我决定要听他的话,试著把叛逆的想法收起来,好好考试再说。
※
玛格丽特说到这里,已经是凌晨三点了。缪拉好像忘记了倦意,坐在客厅里听她述说著回忆。已经不停的说了好几个小时,玛格丽特的声音仍旧是那样明亮。缪拉发现,有时候自己根本是在享受她说话的声音和语调,反而她说的内容偶而会没听见。
「後来呢?」一个好的听众是要会适当的说「然後呢?」以助谈兴的,缪拉也不例外。
玛格丽特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後来啊,後来我就得奖了。」
「得奖?」
「帝国艺术双年展啊。那是我中学快毕业的时候,爸爸鼓励我去报名参加的。本来以为初审就会被退件的,结果好久好久都没有下文。等到我知道已经入围决选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个月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