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去客厅拿了我的公事包,里面有我的笔盒和素描簿。我静静的展开素描簿,替你画像。跟十几年以前我第一次替你画像不同,今天没有奇妙美丽的五月阳光拂过你的脸颊,你的头发也不再如往昔般有著令人心动惊艳的色泽。保存箱的玻璃只吝啬的穿透了黯淡的光线,照出你苍白的模样。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时钟滴滴答答的响著,还有我的铅笔画在素描纸上的声音。每画一笔,心中就飘过一个回忆的场景。
你似笑非笑的靠在门口,「……你只不过是把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换个地方罢了。」
「记得帮我餵雨果。」然后你转身走出了大门。
「开始吧,白色先走。」我从纷乱欲望的幻想中被你的声音惊醒过来。
「要好好上政治思想课唷。」你对著年少愤怒的我这样提醒。
「听说你很喜欢画画,这就当作见面礼吧。」你递给我一个丈青色的小包裹。
「玛格丽特……」你吻了我。
「你对我的期望未免太高了。」你替我包扎手上的伤。
「你为什麼会在这里?」在那阴暗的楼梯间,彷佛把我整个人都掏空的疑问。
我知道我画的不好,正如我小时候替你画肖像一样。我知道我自己再怎麼样也不忍心为你画上死亡的气息。我望著纸上的你,分明就是我现在想要看到的你,而不是现在的你。
脑中闪过许许多多以前在学校努力学过的美术史名作,各式各样的死亡场面,有殉教而死,有自尽,有被刺杀,有病逝,有钉十字架,有圣母哀子,有地狱的天使惩罚堕落的灵魂……我苦笑起来。你好像不属於其中任何一种。
我还是迅速完成了这张画。我转过头,对著保存箱里的你轻声说了一句:
「你觉得怎样?」
……「不好。」
……「为什麼?」
……「画得太美了,应该不像我吧。」
我如雷亟般呆住了。泪水终於不听控制的泻落。
※
因为与皇帝莱因哈特一世同时过世,所有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在皇帝驾崩上面,军务尚书的丧礼相形之下显得草率许多。
我站在夏末的夕阳里,静静的凝视著那一方灰色大理石墓碑。石材是我亲自挑选的,透过几位相熟的知名雕刻家,找到了这样一块好材料。
图样是我设计的。揉合了几种不同风格的抽象元素的边饰,还有古代的手抄字体,是从奥贝斯坦先生珍藏的一本历史书里找到的。我认为他不想要墓志铭,也不需要,所以就简单写了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日,这样就够了吧。
整理遗物的时候,在书房的一角,一个橱子里面,摆得满满的全是他得到的勋章、褒扬令,还有黄金树王朝时代的军服、阶级章、军官学校时代的奖状、成绩单、毕业证书……我自做主张,把这些东西全部捐给了军史馆,一样也没有留下来自己收藏。
遗嘱中留了为数十分可观的一笔财产给爸爸,还有每位仆人非常优厚的资遣。在国家收回官邸之后,爸爸决定先回奥丁一趟,费勒太太想回老家投靠儿子,海迪则对自己的未来茫然不知所措。
分手的那一天,我请海迪喝茶。她告诉我,已经找到新的工作,会继续留在这里。
「你还这麼的年轻,不要失去了寻找道路的勇气唷。」
「谢谢你这些日子来给我的帮助。可是,我想知道……」
海迪露出有点好奇,又有点不解的眼光看看我,「你真的曾经是先生的……?」
我缓缓摇了摇头,「先生说过吗?他承认吗?」
海迪被我一句话堵住了,也知道这样问下去不可能求证什麼。她歪著头思考了一阵子,说:「如果很久以后有什麼人想要问我这方面的事情怎麼办?」
我耸了耸肩,「你说了并不代表什麼,更何况你不清楚的事情很多。」
这个年轻的女孩眨了眨眼睛,对我说的话没有更多的意见。我拿出笔盒,从里面抽了一张自己的名片给她:
「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是我还是很高兴认识你。这名片给你,遇到什麼困难,可以跟我说一声。我的能力有限,但是可以帮的地方,我会尽力的。」
海迪瞧著我的笔盒,用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好漂亮。」
我听见了,但是,我把笔盒收进公事包,无视於她想要仔细把玩的表情。
「那麼,再见了。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多连络。」
「谢谢你,拉贝纳特小姐。」
我起身招来侍者结帐,海迪伸手理理衣服,走出了餐馆。我看著她年轻的背影逐渐隐没在街口,想著自己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是个年少气盛的艺术学院学生,整天忙著功课,忙著做梦,忙著奢侈的花费青春……并且,谈了生平第一场恋爱……
从那天以后,我就与海迪失去了音讯。有时候我来墓前献花的时候,会想到这个只认识三个星期,跟我一样有著黑褐色短发,脾气率直的女孩。
☆、二十四
※
玛格丽特从墓碑前站起身,已经是傍晚了。后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女人,长头发松松的扎成辫子,大大的眼睛似曾相识。
「拉贝纳特小姐吗?」
玛格丽特在回忆里努力的比对这个低哑的声音。
「我是海迪。」女人笑了。
「好久不见。」玛格丽特对著她颔首。仍然不敢相信这个女人就是七年前的女孩。
「您看起来还是跟那时候一样,穿同样的外套,剪同样的发型,用同样的公事包。」
「你还记得?」彷佛被说破了什麼自己不愿意承认的事情,她只能这样回答。
两个女人相偕走出中央公墓。玛格丽特问海迪为什麼今天会过来这里。
「因为我难得来费沙,所以想到这里来看看。没想到遇见了您。这几年您还好吗?」
海迪拿出菸来,玛格丽特不客气的接过来点了一根。
「马马虎虎。我已经离开工部省了,现在在教书。你呢?」
「还不就那样,找个男人嫁了,当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不像您,一直都很有志气。」
「志气?」玛格丽特瞄了一眼海迪手上的婚戒,「我不觉得结婚当家庭主妇是什麼没志气的事情。我也不觉得去教书需要很大的志气。」
玛格丽特想说的其实是:「我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志气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两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就著夕阳默默抽菸。
「我记得那天先生的葬礼上,有个跟您看起来很熟的先生,好像是您的同事是吧?」
「你是说一个中等身材,红头发灰眼睛的先生吗?」
「对呀。」
「他吗?他是我的同事没错,也是我以前的同班同学,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海迪露出向往的表情,却遇上了玛格丽特黯淡下来的眼神。
「那位先生怎麼了吗?您为什麼一提到他就很沮丧的样子?」
「米尔哈森哪……」
曾经,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们俩人是最佳的夥伴。她自己过去也这样觉得,而且深信不疑。玛格丽特摇摇头,像是要把什麼痛苦的事情赶出脑袋一样。
「米尔哈森……」
海迪喃喃的念著这个名字。她机警的再递了第二根菸给玛格丽特。
「说来挺可笑的。」玛格丽特凑近了海迪点菸,「不过就是他想要换个环境罢了。」
「您不曾想过,试著换个地方过日子吗?像我就会想这样做,一个地方住久了难免会烦。」
「我一直以为他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结果还不是说走就走了。」
「您们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吗?」
「那又怎样?他跟我说,对自己的工作已经厌倦了,他想辞职,去旅行个几年。我说,那你丢下的责任怎麼办?」
责任只是藉口。玛格丽特这样想著。令她觉得难受又不愿意承认的是,原来米尔哈森并不是真的离不开自己,反倒是自己从很久以前就已经离不开他。
「后来呢?」
「没什麼后来。他可是很潇洒的辞职就走了。我追到宇宙港,想要跟他吵架,不过,他一直笑笑的,不跟我发脾气,还说看到什麼可爱的东西会买了送给我,要我保重健康,记得写信给他,什麼什麼之类的。我赌了气不给他写信,过了三个星期,他搭的那一班宇宙船出了意外。」
「啊?」听到这里,海迪也不免觉得有些难以相信,「他……米尔哈森先生,就这样过世了吗?」
「可是救难单位公布的死伤失踪者名单里并没有他。在出意外以前那班船曾经短暂停在别的星球过,也许他就是那时候下船的。我到处打听,都没有他的消息。就这麼断了线。」
「他没再跟您连络了?」
玛格丽特点了点头,吐出一口烟。
「您一直爱著他,是吧?」海迪望著烟雾弥漫中,那张有些忧伤的脸庞,小心翼翼的问。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爱,也许那样就是了吧。一直到现在,我总是不明白。」玛格丽特并没有被这个问题激起什麼浮动的情绪,只是更加的迷惑。
「我想那位先生现在应该过得很好吧。」海迪把辫子甩到脑后,下了一个简单的结论。
「我最近是怎麼了,老是在想一堆以前的事情。」玛格丽特笑了起来,伸手拍拍海迪的肩膀,「要不要一起去吃饭?时间晚了。」
「喔,不用了,谢谢您。我明天就要离开费沙了,我的先生还在旅馆等我。」
「可惜这次没机会见到你先生,一定是个温柔的好人。」
「他吗?对,他是个温柔的好人。」海迪原本就已经低哑的声音显得更沈了,「从来没期望他很浪漫的爱我,我觉得这样就好了。」
海迪的声音里,不是对婚姻的失望,玛格丽特反而感觉到她对现状的满意。那彷佛触动了心底深处的什麼秘密,令她有些震动了。
「玛格丽特小姐,虽然蓝色很适合您,不过您下次可以试著穿穿绿色的衣服,一定也很好看。」
两人站起身来告别的时候,海迪握著玛格丽特的手,真挚的建议她。
「……绿色的衣服吗?」
「或是灰色,对,灰色也是很高雅的颜色。」
玛格丽特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了。
※
没能和海迪多聊些什麼,便分手了。玛格丽特想起明天还要去疗养院探望在那里接受戒酒治疗的父亲,叹了一口气。
回到家里,意外的,有一通电话留言,是缪拉的。
「……对不起,最近太忙,没有跟你连络。最近有事可能会离开费沙几个月,不知道你最近这几天有没有空可以见个面?恩,对喔,你的学校最近在期末考试,你一定也很忙吧。如果没空就算了,没关系。再见。」
「要离开几个月?是为什麼呢?」
报纸上天天在登,费沙走廊靠旧领土侧的宙域,宇宙海盗的行径日渐嚣张起来。这些武装的宇宙海盗甚至在上个月攻击了一艘隶属内务省的警备船,虽然发动攻击行为的份子很快遭到逮捕审判,然而来自宇宙海盗的零星报复行动却越加频繁,严重影响过往客商的交通安全。皇室对於宇宙海盗的行为,除了公开给予严正强硬的谴责之外,并且表示将不惜动用正规宇宙舰队予以剿平。
由於希尔德皇太后对宇宙海盗问题的处理指示是,在最短时间内以最有效的方式解决,缪拉身为宇宙舰队副司令官,有很大的可能会亲自前去督阵。听到这通留言,玛格丽特更加相信了缪拉即将率军出征。
「出征?……」
自先皇莱因哈特崩殂后,这个字眼几乎不曾在玛格丽特的耳边出现了。往昔莱纳经常待在前线,炮火下来去了不知多少回,临了还被卷进叛(忽略)变的内(忽略)战里。玛格丽特从不认为莱纳能够活著并且当上将官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莱纳甚至每次都会留下遗书给她,在回来后又哈哈大笑著把遗书撕掉。
她反覆听著这段留言,胸口有种心脏被人揪紧似的刺疼。那就像以往每次莱纳要上战场前的感觉,然而这次却更为剧烈。除了对战(忽略)争的无情深深恐惧之外,还有一种更复杂深沈的纠缠在心底发酵著。
一定要见他一面。
玛格丽特立即拿起了电话拨给缪拉,无奈的是,电话没人接,也没有答录机自动接听。这不符合缪拉的习惯。
玛格丽特带著难以言说的失望,放下了电话。不过她失望归失望,却没有神经质的继续多拨几通试试看。
第二天,玛格丽特带了父亲平常爱吃的东西,沿著市郊的公路,开到了山上的疗养院。走进大门,平常专责照顾父亲的看护便上前来向她报告她父亲在这里的状况。
「最近的情绪已经稳定多了,关於戒酒的部份,令尊的酒瘾虽然已经差不多治愈,不过,他的肝脏已经受到相当的损坏了。」
「您的意思是?」感觉到看护奇怪的语气,玛格丽特小声却断然的接口问道。
「如果没有移植肝脏,令尊的健康状况会继续恶化下去的。」
玛格丽特深吸了一口气,跟著看护绕过前面一栋医疗大楼,来到疗养院的中庭。她看到父亲独自一人坐在廊檐下,正在跟电脑下棋。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什麼快乐或忧愁。
「父亲,我来了。」玛格丽特走上前去,柔声和父亲打招呼。
「哦,你来啦。这是什麼?馅饼?洋葱鸡肉的吗?」
赫曼的注意力成功的被洋葱鸡肉口味的馅饼转移了去。紧张了很久的父女关系,忽然就这麼被食物调和了起来。
父女两人坐在廊檐下,一面下棋,一面吃馅饼,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谁也不愿意把好不容易出现的融洽时光弄坏。
「你的棋艺不错呀,葛丽卿。」
「有吗?一定是父亲您让我的。」玛格丽特微笑著按下另起新局的按钮,看著投影幕上的棋子重新排列。
「噢,我可从来没有让过谁呀。」赫曼是真的严肃的在下棋,他的女儿却是随性的陪父亲走两步罢了。
一面走著,赫曼笑了起来,摇一摇头,「莱纳这小子,竟然也当起军官了,真是没想到呀。」
「莱纳是个称职的好军人。」玛格丽特附和父亲的话,忙不迭吃了父亲一个棋子。
「那孩子性子比较像我吧。」赫曼出了神的望向中庭的一角,浑然不知道他的女儿方才面不改色宰杀了他的教皇。
「从我二十岁军官学校毕业,到被同盟军俘虏,我做了十五年的军人,我没有一天怠忽过我的职守,没有一天愧对我的荣誉和国家。」
玛格丽特惊愕的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父亲,这番话令她不禁心酸起来。
“我知道,你们觉得小时候我对你们不够好。最近几年,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给你们添了很多很多的麻烦。”
面对父亲迟来的真心话,玛格丽特呆呆的听着,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我想我是个没有用的父亲,也没有资格这样称呼自己。能力小的人只能做一点点事情吧,做完了军人,就什么都不是了。我可以对得起我身为军人的荣誉,但是我还是对不起你妈。”
赫曼看起来累了,脸色有点发白。玛格丽特立刻关掉棋盘,扶着父亲走进房里。简单布置的小房间里,有几张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桌子上有一个新裱框子,里面有一张军务省发给的正式退伍令。玛格丽特将父亲扶到床上,随手拿起这张她没见过的退伍令看了看。
退伍令上的日期是新帝国历二年五月三十日,署名是军务尚书保罗.冯.奥贝斯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