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一会儿。突然的,我忍不住大哭起来。足足哭了有半个小时。莱纳更是一头雾水,但是他只是抱著我,什麼都没再继续问下去。
从那天以后,任何和军方上层人士有关的消息,不管是登报的公开重要新闻,或是琐碎无关紧要的小事情,再也不曾在我的餐桌上出现过。我不知道米尔哈森是不是曾经私下找了莱纳把我过去的这些事情告诉他,总之,即使我提到,他们俩人都完全不答理,或是自顾自的吃东西,或是立刻打断讲别的事情。至於新领(忽略)土是否有混乱,伊谢尔伦军动向如何,更是绝口不提了。
☆、二十二
七月中,爸爸寄给我一封讯息,希望我能过去吃顿晚饭。没说是什麼原因,语气很奇怪。彷佛有什麼预感一般,我立即就过去了。
傍晚踏入官邸,我走到后院,从厨房进屋。费勒太太正在烧菜,筐琅筐琅的锅瓢声显得很愉快。我闻到葱蒜活泼的香辛味,还有烤炉里面传出馅饼奶油的丰厚气息,光是闭上眼睛就可以想像那酥脆还会烫嘴的美味。恍惚中,好像看到那只已经死去的雨果在她脚边打转,期待在忙碌的锅炉之间会掉下些什麼出其不意的零嘴。
「费勒太太,我回来了。」
费勒太太正把叉子伸进烤炉,把馅饼拿出来。她没有听清楚我的声音,大概把我当成其他的佣人,大声的回答:
「你跑去哪里了?大半天不见人影,做事不专心!」
我笑著走近费勒太太,在她背后提高了音量:
「费勒太太,是我!玛格丽特回来了!」
费勒太太吃力的拖著放满馅饼的盘子,慢慢直起腰来回头看我。这时候,在烟雾弥漫的厨房另一端门口,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女佣人。我跟她的视线相触,不自觉退了一步。她似乎也是同样的感觉,下意识的靠在厨房门边,没有继续往前。
「玛格丽特呀!你总算回来了!为什麼不从前面走呢?厨房里多脏呀,去去去,赶快出去,这麼乱!」这里分明就是整齐乾净的空间,费勒太太却还是满面笑容的把我赶出厨房,我本来想多跟她撒一下娇的,不过想到这是她的势力范围,也就顺从的往餐厅出去了。
那位年轻的女佣人还站在厨房门口,怯生生的望著我。我与她擦身而过时,朝著她微笑。走出几步,她喊住了我。
「您是……您是玛格丽特.拉贝纳特小姐?」
「是的,我就是。您是……?」
「叫我海迪就好了。」语气是羞赧的。我注意到她有一头和我很像的深褐色微卷短发。
「海迪?好轻快的名字!」我朝她摆摆手,迳自走到前面去找爸爸了。
爸爸站在客厅里等我。
「孩子,你知道今天为什麼叫你回来吗?」
我摇摇头。
「先生他有话想跟你说。」
爸爸的视线在我脸上转了几圈,想要探查我的反应。看到我十分平静,没有露出排斥的表情,他欣慰的笑一笑,拍拍我的肩膀。我搂住爸爸的腰,亲昵的把头贴在他肩膀上。正在这个时候,奥贝斯坦先生回来了。刚一踏进玄关,我便朝著他笑著招手。我也不知道我是真的高兴还是装高兴装的自己都相信了。忽然以为又回到了少年时代的那段日子。
晚饭后,我帮著费勒太太收拾,费勒太太却高八度的呼叫著海迪,并且强调这是海迪份内的工作。
「那个小女孩,手脚都没有你灵便哪!」她一面叫,一面跟我抱怨,「最近老是在发呆,做事情都心不在焉的。再给我打破一个盘子,我就要叫你爸爸炒了她!」
海迪默默的走进餐厅收拾整理。费勒太太走回厨房里刷她的宝贝锅子了。我走近海迪身旁,轻声说:「我来帮你拿盘子。」
她没有应答,只是低著头做事。我仔细端详她,稚气的模样,不会超过二十岁。眼睛大大的,看起来格外的惹人怜爱。
「唉,盘子要这样端才稳。」我忍不住出声告诉她,同时伸出手去抢著扶稳她手上那叠摇摇晃晃的餐具。眼看著最上面的一个汤碗就要滑下来了,我猛的一抓,汤碗是保住了,但是刀叉汤匙却掉得一地都是,哗啦一声,厨房传来高分贝的喊叫声:「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费勒太太气冲冲的走出来,看到我正蹲著捡餐具。
「费勒太太,别骂她,是我弄的。」我抢著回答。
好不容易送走了费勒太太,我柔声转向海迪:「你来这里多久了?」
「大半年了。」
「难怪我上次来的时候没见过你。在这里工作还习惯吧?费勒太太只是喜欢念而已,她是个好人。」
「您今天为什麼会过来呢?」海迪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开口问我。
「这个啊……我想回来看看爸爸的。」我微微惊讶,随即轻轻带过。
「不是的,是因为先生想看你,所以把你叫回来的。」海迪有些激动,连刚刚一直在用的敬称都忘了。
我想,我比海迪长了好多岁,应该不是白长的。虽然这句话让我心里并不好受,但是还在我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海迪掩饰不住她的不安,接著说了下去:「刚刚我听到了你们的话,就是这麼一回事。」
「那又怎麼样?」我用眼神示意她冷静一些。她的脸红了,声音低了下去。
「我来这里这些日子,一直都觉得,先生在想念你。他是不会说的,可是我看得出来。你为什麼要这样呢?」
我看得出来海迪呼吸加速,看来这番话她已经想了很久,总算今天说了出来。一股莫名的怜悯油然而生。
「那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没有为什麼。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我温和却坚决的回绝了她的疑惑。
「可是,先生他……」
「先生他要怎麼样决定,那是他的事,你不必替他想太多。」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有点冒火的迹象,连忙走出餐厅,把还想说些什麼的海迪抛在后面。
走上二楼,我绕过直接通到阳台的那扇门,轻轻敲了敲书房门。里面没有回应。我大胆的推门进去了。
黑暗一片的书房里,我听到微小窸窣的衣服摩擦声从窗边发出,我知道奥贝斯坦先生就站在窗边,於是我乖顺的走上前,和他并肩站在一起。黑暗令我安心,我看不见他,也就少了那些不安。
「我一直在想什麼时候你会回到这里来。」一反往常他先开口了。
「嗯,我不知道是你要我来的。」
「哦?」从他这一声里我知道他一定想要说些什麼嘲讽自己的话,不过他终究没有说。
「其实今天我是想要拜托你一件事情的。」那麼率直却又从容的语气,从容到就算下一刻他要死了也一点不慌乱似的。
「非拜托我不可吗?有什麼事情是非用拜托不可的呢?」
「说出来恐怕会被你嘲笑。」
「什麼时候你也在意起我会不会嘲笑你了?」我晓得此刻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总比假装什麼都不在意这样过完一辈子要好。」从他的语气,彷佛可以看到他正在冷笑。
「这样绕圈子不符合我的个性。你就说吧,是什麼事情?」
「你知道我这一生最想要的是什麼吗?」
我轻咬著嘴唇,默默思索著如何接下这颗球。脑中啪拉啪拉闪过我们谈过的种种片段。
「你最想要的绝对不是我。」这句话被我硬生生忍下来了,我开口道:
「说老实话,黄金树王朝要不要灭亡,都改变不了已经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实。你选择了这样的路,无非是想要知道自己为什麼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你是不可能像那些有宗教信仰的人一样,把所谓的希望放在死后或来世的报偿,因为你对生死的问题没有兴趣,你要的是当下活著可以见得到的东西。所以,你遇到了莱因哈特.冯.罗严格兰。他给了你价值,给了你愿望。就另一种观点来说,他给了你另一种形式的生命。这一点,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皇帝陛下现在健康状况不好,你知道吗?」
他对我的回答不置可否,立刻跳到另一个问题去。
「我当然不清楚了,听说是间歇的发烧。皇帝的健康状况攸关社会和体制的稳定,这种事情应该不宜给大众知道吧?」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闪电般劈过我的脑子,在我还没有感觉到痛以前,已经看到这个又细又深的伤口渗出了一点血丝。
「等一下!你说的是什麼意思?」我转身朝向他,眼睛睁的大大的,虽然这个举动在黑暗中一点意义也没有。书房窗边只有远处街道的光线,勉强照出他的轮廓和位置。
他猛的一把捉住我的肩膀,我的脸距离他的鼻尖只有十公分不到,「我的心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知道,只有你晓得,你懂吗?」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半是威吓,半是恳求。好像他抓的不是我的肩膀而是我的心,我颤声说道:
「你要拜托我的事情,我有没有拒绝的权利?」
「没有。」
「你为什麼不去命令别人?你身边那麼多赫赫有名又能力出众的人才……」我尽力压住想要吼叫的冲动,把脸凑上去,吃力的朝著他模糊的影子说话。
「我只有这一件事情,以后再也不会有了。你尽管可以放心。」
我冷汗直流。许多复杂的感情化作难受的鼻酸,无情的折磨著我的意志力。我的理智和思考还没有洞察他话中要求的是什麼,我的感情却知道了。
「你愿意吗?先回答我愿不愿意?」好像哄孩子吃药一样,他放下了捉住我的手,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柔口气逼迫我回答。
明明知道一张开嘴巴,就会饮进苦涩至极的剧烈毒药,我却还是缓缓点了点头,发不出声音,只有气:「好的,我答应你了。那是你逼我的……」
「希望你真的会履行你的承诺。谢谢你。」他居然像是在笑,笑的很凄惨。
「这没什麼好谢的,其实你知道我根本不会拒绝。」我跳过理智想问的问题,直接想求证我的直觉。「失去皇帝,对你而言,真的这麼绝望吗?」
「这并不是绝望,而是价值。我想你对席尔瓦贝尔西先生,是不会有相同的感受的。」
我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你们这麼狂热的征服宇宙的原动力。」
「狂热?至少我不是这样想的。我虽然希望这个世界改变,但是我知道我自己没有那种能力。」
「从你踏入元帅府那一天,你就不再是为你自己而活了。」
「我别无选择,玛格丽特。」
「我知道。」
黑暗中他郑重有力的握住我的手,我感受到从他手掌中传来的温度。
「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一起去看过一出戏?」他轻声问我。
「记得呀。那个剧场在奥丁西南区的大湖边,那天天气很冷。」
「那天的剧码是什麼?」
「忘了,反正是一个王子复仇的悲剧。我记得你看完以后跟我说你不喜欢。什麼扮皇后的人太妖艳啦,台词太夸张啦,情节太牵强啦……」
「有吗?我不记得了。我倒是记得坟场埋葬女主角的那一段写得很不错。」
「哦?我喜欢女主角发疯的那一段,她唱了好多首歌。」
「……嗯……一株杨柳斜长在水边,它灰白的枝叶映在玻璃似透明的溪流……」
我吃惊的抬头看他,「你还记得?」
「因为你看戏回来以后就经常朗诵这段台词。那是多久以前了?」
「大概有十几年了。」
我想起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进剧场看戏。看完戏冒著大雪回家,很兴奋的在楼梯上表演起女主角绝望发疯,快要淹死的那一段。那时也不过才十三四岁。
「为什麼提到这个事情?」
「没什麼,只不过是突然想到你那时候在楼梯上的表演,假装发疯的样子。」
「那时候,我怎麼可能了解什麼叫做烤乾了的脑袋,还有什麼是加了七次盐的眼泪,都只当他是诗人无聊却有趣的妄想。哈,哈。」我一面笑,一面感觉脸颊有湿湿凉凉的水珠流下。
「嗯。」
「管他的,那个女主角,随她死几次,发疯几次,我已经跟她疯过了,也死过了,就这麼回事。」
他捏捏我的手掌,迟疑了一下,放开了已经有点潮湿的手。
「再见了。」
他没有挽留我,我知道他也不可能留我。
☆、二十三
※
奥贝斯坦元帅利用皇帝病危之际,将地球教残党引入贝尔赛底皇宫一举消灭,自己却被误炸身亡,那是七月二十六号的事情。当天听到皇宫发生爆炸案消息,我冒著暴风雨,即刻赶去了官邸。那距离我上次见到他,不过是一个星期的事情。
军务省官房长亲自将遗书送到爸爸手上,我说不出什麼话去安慰伤心的爸爸。
「军务尚书阁下的遗言是,这份遗嘱的内容,要请您一字不漏的执行。另外,没有多少日子了,请您随自己的意思去做吧。还有……」
「还有什麼?」我平静的问。
「还有,军务尚书阁下交代,一定要记得餵狗吃鸡肉。」
「谢谢您的转达。」我接过遗书,稳稳的将官房长送到门口。
我们两人情绪强烈的对比引发了官房长好奇的眼神。不过他终究是不便问些什麼,便告辞了。
「……为什麼?为什麼先生这样就过世了呢?」爸爸难以置信的瘫倒在沙发上,喃喃的说。
我展开天蓝色信封里的信笺,粗而有力的笔迹新写上的一样,我的指尖轻触著信笺背面,感受笔触透过纸背,彷佛还有生命的气息刻划在里面。
「……墓园的设计建造委由拉贝纳特女士全权负责。」
不在乎生前死后毁誉的你,居然会介意你的墓碑是谁来写。我微微一笑。这句话夹在其他条列的交代事项中,一个不注意就会漏看过去。你悄悄的把这件事拜托给我了,你一定相信我会履行这个承诺。
他们把你送回来的时候,是海迪开的门。这可怜的女孩!她率直的问我为什麼看起来一点也不伤心。我摇摇头没有回答。
现在我独自一人待在一楼的房间,你就躺在冰冷的保存箱里面,在我身旁。爸爸在外面忙,没有空管我。
死去那一刻想必是很痛的吧,看看你受的是什麼样的伤。可是当时在你身边的人却都见证了你的平静。我猜,其实也许是你不愿意继续急救而死的。
闭上眼睛的瞬间,你想到了什麼?罗严格兰王朝的将来?地球教的残党是否确实的消灭了?有人说,人死之前,会浮现他这一生的许多片段与回忆。你会不会想念你的母亲?会不会想到那个一片黑暗,只有声音的童年时代?
我站起身,去客厅拿了我的公事包,里面有我的笔盒和素描簿。我静静的展开素描簿,替你画像。跟十几年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