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敢肯定,连岩月朔奈自己也不知道她现在的表情有多认真。
赤司扭紧手上的樽盖时如此思忖。啡发的女孩一手持弓一手托于琴颈处,时不时去扭一下上面的弦轴来调好音准,很快就调好了第一根G弦。大概是因为和少年对上视线便会分神,正盘腿坐在地上的岩月朔奈并没有扬眼与他对视,而是看着自己的左膝发呆,从他这个角度,正好能够看到她眼尾处纤长的睫毛。
“多谢你没有问。”女孩还是对着空气发言一般开了口,但鉴于在场只有两个人,她的对话者是谁已经很明确了。“我回家一趟的事情。还有别的。”
“你想说自然会说。”赤司淡淡解释,之前无数次的事例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只要是她不想说的东西,就算是把她打得半死女孩也绝对不会吐出一个音节。“不想说的话,就算是我迫你也无用。”
“的确是这样。”女孩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扭了一下E弦的弦轴。“无论之前的矛盾是什么,现在也算是过去了,我也不想说得太仔细,毕竟不是什么值得自豪或者高兴的事情。宿舍我打算住到毕业,他们也没有再催我回去就是了。”
“钱的事情自然谁也没有再提一句。”岩月朔奈单手提着琴颈,将之交予少年,然后开始动手拆自己的三文治包装,“这一年多以来的住宿费、生活费、学费全部都是我那个目前长期海外公干中的舅舅出的。当年我妈负责了他的大学学费,在他成为社会人、有经济能力之后也不肯把钱收回去,结果这笔钱他留了那么多年,之前问他,竟然还很认真地说是留给我结婚用的。”
少年闻言,扬睫看了她一眼。女孩恍若未觉,咬了两口火鸡三文治,“……我也是提出过要还,但他也不愿意收下去,所以我时不时的送他点礼物,就算是他离国了也有定期给他寄点东西。钱都是我在外面的乐团演出赚来的,学校也有一个奖学金,虽然金额说不上多,好歹也是我自己挣来的──等等,这不是拉得很好嘛……这种程度的话绝对不是‘学过一阵子’可以做得到的啊。”
红发的少年勾唇一笑,又把小提琴还给了女孩,看着她放进琴盒之中。女孩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好像是对待婴儿一样,半点不敢轻慢。“幸好是在我面前,要是神田在的话肯定又会哭丧着脸说‘为什么不加入乐团啊明明就拉得那么好’,到时候你就得面对除我以外的另一个跟踪狂啦。”
“你跟踪过我么?”
“你说呢。”女孩扶着墙站起身来,收拾好包装袋和空罐,“我得走了,作为部长迟到可不太好。练习也请加油……答案是没有。”
“要去吃饭么?”
正在弯腰整理乐谱的女孩扬起脸来看向来人,神田的右手放在裤袋里面,用着似乎她去不去都没所谓的语气提问,但彼此都知道这并非事实──如果他真的没有所谓的话,从一开始就不会问了,因为乐团并没有练习完了会一起吃饭的习惯。“还是说你现在又要去田径场那边?”
岩月朔奈看了一眼演奏室里面的人,花不了几眼就确认了现在留下来的人有何共通之处。乐团的规模之大,以至于他们根本不可能去做练习之外的什么事情,但留下来的人全部都是那些对她有意见,或者是在之前那件事后与她生疏不少的人。脸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身体语言却直白地表达了一件事。
是神田把他们聚集起来的。
像是殴斗完之后的握手相和,像是球场上厮杀完的躬身为礼,神田也认为岩月朔奈和那些人之间需要一次和好──或者是假装和好的机会。啡发的女孩把自己的大提琴盒拉起来,然后又等了一下才抬起头来,“……好的。”
其他人鱼贯走出演奏室,神田正想跟他们一起离开,手腕却被某人轻而且快地触了一下。啡发的少年停下脚步,却不曾回头。
或许是真的也或许是他的错觉,身后的人叹了一口气。
“谢谢。”
“……我觉得你应该把手放下来了。”
把右手搭在她肩上的啡发少年悻悻然把手放下来,不远处的西野正一脸饶有兴味地盯着他,双手抱肩做了个口型,但只有神田一个看得懂。不同于管弦乐团,大半个学生会的成员此刻都在这里,岩月朔奈甚至看见了背对落地窗的赤司征十郎,正坐在丸山由纪附近,前者在断断续续地与她通讯,确实提到了自己和跟学生会的人吃饭,却没有说在哪里。按邮件时间来判断,他们应该差不多要走了。
既然已被发现,彼此也无大仇,这边另找一间餐厅也太难看了一点。
更何况有西野在,神田根本逃不到哪里去。
啡发的少年推开木门,却没有走进去,而是为身边的人挡住门示意让她先走──这也是为什么当铜铃响起、丸山和几个人也回头看过来的时候,情绪本就不稳的女孩忍不住屏着呼吸。岩月朔奈以犬齿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自然地笑。
老实说,若她能够选择,绝对会转身就走,不让自己在那人面前受难堪。
“……晚上好。”
赤司征十郎侧首看去,随意地瞥了一眼女孩身后的乐团成员,并没有花太多时间来判断出有些人──甚至是大部份人──其实并不那么饿。他往神田的方向微微点头致谢,得到了对方以相同动作的回应。
一行人走进餐厅之中,被安排落座于红发少年那桌的八点钟方向。
和昨天面对河合敬太的从容气度不同,暴露于诡异气氛之中的岩月朔奈显得不太自在,手机被她于大腿上和碟子边来回移动数次,还是找不到一个妥当的地方将之放置。西野见状皱了皱眉,碍于场合没有开口,便朝对面的红发少年使了个眼色。
回了一个【不必担心】的眼神,赤司征十郎拿起了在手边的账单,和其他人一起走向收银处,中途不忘向一整桌人打了个不冷不热的招呼。“晚上好。”
旁边的西野也开了口,“晚上好。你们慢慢,我们先走了。”
在外人眼中,他和岩月朔奈的关系尚未明朗化,两人也早已有了默契在学生会和社团面前该如何自处。女孩不想要利用赤司来作自己的靠山或者后盾,同时他也不可能跟某个社团的人走得太近。身兼男篮队长和学生会会长已经要对很多事情都有所避嫌,没有必要再与另外两个社团搭上关系。
自从岩月朔奈在场之后便再没有说一句话的丸山由纪看了看啡发的女孩,然后又看了一眼赤司征十郎,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患失
“欢迎光临!”
“早安。”啡发女孩摄手摄脚地把身后的木门关上,以免吵到了在门边兀自熟睡的灰色短毛猫,跨过它走进店内之后她方抬头朝店员笑笑,嘴角尖尖细细的虎牙于笑容之下更加明显,“我想要一盒五个的马卡龙,还有半打蛋糕。”
“明白了,请过来这边挑选。”店员从柜台底下拿出了水彩粉色的长方形小盒,岩月朔奈走到玻璃柜前面,蹲下身来看里面的甜点,指甲不经意地敲在玻璃上面时有清脆的轻响。午前九时的蛋糕屋里面除她以外一个客人也没有,穿着围裙的年轻店员依循女孩指的方向把蛋糕装进盒里,阳光穿透了落地窗,正好打在她后背之上,却又正好止步于保温柜前面。
响铃声打破寂静,两个中学生驾着自行车驶过此处,看样子似乎是要赶往补习社上课。被声响吸引的岩月朔奈回头看了一眼,挑了挑眉,白色衬衫浅灰色裙子,是她初中学校的校服,刚才经过的两个人是她的学妹。
不知道到底是注定还是巧合,赤司家在京都之内有两处房产,常住的主宅她上次已经拜访过了,等下要去的别宅和她初中学校同属一区,相距也并不远,三十分钟车程便可到达。“……嗯就是这么多了,谢谢。”
女孩瞅了一眼收银机上显示的金额,从钱包里面掏出一张纸币递去,正在等待找续的间隙之中脚后跟却一暖,是猫抵着她的小腿蹭自己的后颈。
岩月.人形抓痒痒器.朔奈失笑着再次蹲身,伸指搔了搔牠的下巴。拥有金黄色眼眸的灰猫颈间被系上了白色领结,系带上面还写了牠的名字,女孩依着叫了一下,换来了牠侧着脸的斜睨──大概是在说“有何贵干”吧。
“这是零钱。”
“好的。”女孩复又直起身来把纸袋和零钱一并拿去,此时灰猫已经重新找了个有阳光的地方躺下,尾巴懒洋洋地一甩一甩。岩月朔奈拉开木门,临走之前不忘对一人一猫作告别,“再见。”
车窗之外景色变幻。
虽说只不过是早晨,但天气已经有开始升温的迹象,就算坐在空调大开的巴士里面,也能从开开合合的门口感受到迫人热浪。在临走之前店员细心地把几袋干冰放进纸袋之中,以免东西受暑气影响而变了质。车内没有多余的空位可以让她放好蛋糕盒,食物的话也不可能放在地上,迫不得已之下只好放在大腿上面,六月份的天她竟然冷得几了一个哆嗦。
放在裤袋里面的手机震动起来。
手有点抖的岩月朔奈打开手机看了看新传来的新邮件,赤司问她要不要过来车站接她,然后一起走到他家。她从未向赤司提过初中学校和他的家──话说这是她知道的第三个家了吧──何其相近,少年有此一问也不奇怪。
但她并不是不认得路的。
女孩打下了【不用麻烦了我知道怎样到你家】,拇指却迟迟虚按于发送键上未曾动作。屏幕上面的输入浮标还在闪现,她想了一想,又抿着嘴唇把那行字删掉,再改成了【那就麻烦了,我等你】。
今次倒是很爽快地按下发送键了。
邮件传送成功。
赤司要比岩月朔奈来得更早一点。
穿着白色麻质衬衫、黑色T裇和卡其色短裤的少年合上手机,巴士慢悠悠地到了站,从号码和路线来判断,的确是从洛山方向驶来的没有错。车厢之内要比外面暗一些,里面的人要看出来有点困难,但从赤司的方向看去,很容易就找到了岩月朔奈。她穿着黑色的绑带背心和牛仔短裤;啡色的长发被束成了长麻花辫,垂于左肩之上;脚上是同色的平跟凉鞋──手上则是拿着一个小提包和白色纸袋。大抵因为阳光猛烈,女孩早早就戴上了太阳眼镜,也因此看起来不苟言笑。
车门打开,女孩第一时间走下车,却没有马上去找赤司,而是返身去扶一个攥着拐杖的老妇人。确定对方已经成功着陆之后,岩月朔奈放开了扶在老妇上臂的手,这才回头去看候车站下的红发少年。
她朝他泛出一个灿烂的笑。
“三十度的天气,你穿黑色T裇不热么?”
“……你的背心也是黑色的。”
她看了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和对方撞色了。“……对哦,我都没发现。”
赤司勾起唇角笑笑,女孩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有点小迷糊。他走到对方身边,伸手指了一个方向的同时,也看见了她手上的蛋糕盒。“这是什么?”
“拜访的礼物啦。上次到你家的时候太过匆忙来不及准备,就想着今次补上了,应该没有你不喜欢吃的口味才对。”低着头的岩月朔奈看不见神色微妙的赤司,然后女孩又掏出了一个小盒子,“这个是给垣内小姐的,是上次为我疗伤的谢礼。她应该在的吧?毕竟你都在这里过夜了。”
“她在的,方才准备午餐的时候还问起你喜欢吃什么。”赤司看十郎把整个纸袋拿到自己手里,有意无意地空出了靠女孩那一边的手,“来这里麻烦么?”
“还好,就是得上网查查巴士路线。”岩月朔奈自然也发现了异样,女孩笑得有点像偷到了果子的松鼠,连眼睛都微微眯了起来,却赶在赤司来得及做些什么之前就握上了他的右手,面不改容地继续撒那个小小的谎,“话说这里可真是偏僻啊。附近有民居吗?”
“有倒是有,但是不多。”赤司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女孩想要挠他手心的指尖,“一直沿着这条路走,很快就到了。”
“好漂亮……”
这是岩月朔奈第一次看见雪丸时的反应。
虽然很久之前便已经听说过了,但真切地看见牠被赤司从马廐里面牵出来的时候,仍然无法按捺住低叹声。牠通体雪白,唯有四蹄、鼻子和眼睛是黑色的,按高度来估算比赤司还要高一些。雪丸受主人牵引到她身前的时候喷了一下鼻,好像有点不耐烦,但没有任何实质的挑衅举动。
女人看见了马廐里面有人在拿毛刷为另一匹呈浅啡色、稍矮一点的马清洁,于是问赤司,“是养了两匹吗?”
“嗯,几年前有人送了幼马过来便又添了一匹,但雪丸是陪着我长大的。”红发的少年拍了拍马颈,白马也相当通灵性地侧了侧脖子去蹭他。岩月朔奈笑着打量了一下牠,单凭外表便可得知雪丸受着极精心的照料,赤司在这个多年的旧友面前也好像多了几分十五岁少年的实感,“牠刚去跑了晨操回来。”
女孩也跟着摸了摸牠的颈项。兴许是刚运动完的关系,雪丸的体温比她的还要来得更高,还未曾熟悉她的白马低下头来嗅了嗅她的颈间以熟悉她的气味。岩月朔奈为牠梳了梳鬃毛不曾在意,“晨操是你跟牠一起去的吗?”
“是的。”赤司轻轻拉了拉雪丸的缰绳不让牠继续把头低下去,口吻平淡得好像在说理所当然的事情,“你想的话,下次也可以一起过来。”
这一句话既没有前文后理,也没有提供更多的背景信息,然而却让啡发的女孩扬起唇角来──明知道这无任何理性可言,她还是很喜欢听到赤司说将来的事情。“嗯,有机会的话会来的。”
“说起来,IH赛往冲绳的飞机。”红发的少年让人把雪丸带回马廐之中休息,女孩目送牠离去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我们是一起去的吗?”
“不是。洛山在IH里参赛人数太多,到时候去冲绳的机票也是求多于供,学校订不了那么多的同机机票。”赤司征十郎一边洗手一边回答女孩的问题,“最近一次我去问,是需要分成两批过去,你是上午的飞机,我这边是下午。酒店倒是一样的就是了。”
岩月朔奈点头,在少年的示意之下也去洗了手,“我知道酒店是一样的,我们还在同一层,男篮人数太多,女子田径部人数太少,正好能凑足……真想让风间前辈也过来看看,而不是单靠邮件来汇报成绩啊。”
“没问题的,她能明白。”少年等她整理好了之后便再次引路。马廐旁边是别宅的本馆,两人脱了鞋子踏上木制地板,岩月朔奈看了看内部,和之前去的京都主宅不一样,这里要更有田舍的风味,和式元素也比较多。
这样一想的话,倒有几分古代藩主别居一角的韵味。
“朔奈。”
“嗯?”
“我有些话要对你说。”原本比她领先一步的少年放慢下来,现在恰好可与她并肩。红发少年转首看她,无论是目光还是表情都很认真。并不是因为有什么愧疚或者不安的心理而不得不说出来,仅仅是因为如果不知情的话,岩月朔奈将不可能妥当地对应罢了。“昨天丸山对我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20141217
20141218小修
☆、意外(上)
岩月朔奈低着头看手上的漫画书,这一页她已经看了起码十五分钟了,还是一帧图片一句对白都看不进去。旁边满脸忧心的花井戳了戳自家部长的上臂,虽说对方某程度上一直都是我行我素的人,但再怎么说,这也太吓人了一点。
“前辈……岩月前辈。”
被叫到名字的女孩侧目看去,触及对方目光的一瞬间下意识泛出一个微笑,然而谁都能看得出她此刻心不在焉。“嗯?怎么了?找我有事?”
“我们快着陆了,得收起桌子……”
“哦,这样啊。”岩月朔奈看了看离她最近的小窗,这才发现冲绳已经在视线范围之内,甚至已经看得清地貌形势。她把漫画书收好,“谢谢提醒。”
花井脸上的忧色仍然未退。从